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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陝北大陝北
張金平

第三章

送到醫院的時候,高靖遠已經不醒人事,高良守在手術室門口 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這和蘭花去世的時候不同,蘭花去世的時候, 那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痛;但這次,他感到了怕,莫名的,像是突然 間整個世界即將逝去。他雖然表麵上想讓高靖遠不痛快,但內心卻 極需要父親的認可。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最親的人,他恨他, 更渴望他,愛他又怨他。他要走,是不想高靖遠為難,不想高靖遠離婚。

高靖遠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高良,高良湊過來說,在呢。高靖 遠踏實了,可緊跟著又問了句,你沒走吧?高良像是被什麼狠狠刺 了一下說,沒走。高良昨晚回到家,給高靖遠熬小米粥的時候拿定 了主意,不走了!小米粥送到高靖遠的嘴邊,高靖遠精神一抖,陝 北人對小米粥獨有情懷,一勺下去,渾身來勁了。高靖遠喝著小米粥, 看著兒子,眉眼裏全是笑,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稀粥是瓊漿玉液。但是, 這個兒子,他還真有些想不透,高靖遠帶了一輩子兵,老的少的壯 的瘦的,多慫的多調皮的都帶過,咋自己的兒子就帶不了呢?高良 心眼不壞,高靖遠很清楚,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想不透,咋回事呢? 高靖遠要問明白,問了兩遍,高良才說,我就是不想你們離婚。孩 子的話一出口,高靖遠震驚了,沒想到兒子是因為這個。這讓高靖

遠始料未及,內心裏陡然湧起羞愧、自責、心酸、欣慰,一股腦的 感觸全在心裏翻騰,翻騰來翻騰去,眼淚就下來了,兒子是好兒子, 自己卻不是好父親。高靖遠說,不怪你,不怪你,怪我。

吳夢湘趕到醫院,就在病房外聽到父子倆的說話。她沒進去, 隻把做好的飯菜交給高媛,自己走了。這一大早,她所聽到的不比 高靖遠少,受到的震動也不比高靖遠小,高靖遠隻知道高良是因為 不想他們離婚才走,吳夢湘知道的遠比這個多,高靖遠流了淚,吳 夢湘也流了淚。吳夢湘流著淚走出醫院,心裏其實也有對高良重新 的認識。吳夢湘不喜歡他,但愧疚還是有。幾個小時前,高坡帶著 妹妹高媛找她,兄妹倆想讓她去看高靖遠,怕她不去,高坡這才把 以前高良替他背黑鍋的事全抖露了出來。高坡說是看她不喜歡高良, 才想著幫她,才在高良的飯裏下藥讓高良拉肚子,才偷她的錢讓她 以為是高良幹的,還有拉斷廣播線那回,也是高坡要去放風箏,出 了事,高坡縮了,高良把全部責任攬了過去。高坡背著他們幹了那 麼多出格的事,高良居然隻字不提,吳夢湘的震動絲毫不亞於高靖遠。 吳夢湘回了家,給高靖遠做了飯菜,送到病房門口又聽到高良的話, 吳夢湘再鐵的心,也化了,想來想去,她恨的不是孩子,她恨的是 高靖遠的過去!

高靖遠看到飯菜明白了,這車把他一腦袋的麻煩全撞沒了,雖 然受了傷,但高良不走了,吳夢湘也回來了,值了,因禍得福了。 自從高良回來,一大攤子的爛事,他怎麼解決都可能顧此失彼,他 的陣地從來沒有這麼不堪一擊過,要麼傷了吳夢湘,要麼對不住高 良……高媛在床邊把兩個哥哥的事情一說,高靖遠釋然了,他也確定, 高良完全能夠改變和成長。

高靖遠一高興,傷好了大半,沒幾天就鬧著要出院,吳夢湘強 不過他隻得給他辦了出院手續,心裏也知道過於逼著自己的男人, 最終無非兩敗俱傷。像高靖遠這樣的人,還從沒見過他大白天躺在 床上。吳夢湘本來還打算讓他回家再休養兩天,第二天高靖遠就高

高興興上班去了。高靖遠回到幹休所,頭上還纏著繃帶,見到老首 長就可勁兒地誇高良,好像他趕著上班就是為了跟老首長誇兒子…… 誇著誇著高靖遠想起來了,撞車的時候高良好像叫了他一聲大。從 知道有這個兒子起,高良還從沒叫過他一聲大,高靖遠平時嘴上雖 說不介意,但心裏到底梗著,倆父子同在一個屋簷下,整天別說熱 臉貼冷屁股,就是把心掏給他也沒見得好,高靖遠硬氣了一輩子, 臨老了,兒子麵前軟了。

高靖遠打心眼裏想讓兒子叫他一聲大,這一聲不僅是稱呼,更 是血緣、親情的認可,原本想著不著急,畢竟孩子不是自己身邊長大。 現在兒子叫了,那就是認他了,接納他了。叫了嗎?高靖遠當時恍 恍惚惚也不確定,嘴上卻很肯定。

弦聲響起,高靖遠看向窗外,幹休所院裏的大榕樹下高良正在 給老幹部們說書。書聲和著朗朗弦音,高良侃然肅色,手上的弦鼓 崢崢如雷道,我的胸中怒火燒,我的三弦是武器,上山下鄉去工地, 揭露美帝滔天罪,每天多說一段書,頂剝美帝一層皮,挖掉他的蛇 眼狼牙蠍子心,要大家認清這害人精。我說的是反美帝國書一段, 臨完再高呼:美國佬,滾出去!巴拿馬人民反帝鬥爭定勝利!

一段書落,老幹部們炸了,紛紛拍手叫好,幾個聽得興起,又 叫讓高良再來一段,高良正了正身子,衝著眾人一笑,又撩撥起琴弦。 弦音從人群中傳來,高靖遠望著高良,一時竟有些發愣,仿佛看到 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那時的他也有一張這麼神采飛揚、朝氣蓬勃的臉, 高良的一顰一笑又像極了他當年的樣子,但是舉手投足卻又有著韓 司令的影子,高靖遠想起韓司令,心裏不由地緊了一下。韓司令把 高良交給他,豈止是希望高良吃得飽穿得暖,那是希望高良跟著他 以後有出息,有大作為,這是韓司令的願望也是蘭花的遺願,更是 他高靖遠的責任。高良不喜歡讀書,又性格倔強,高良不想讀書總 不能捆著他去吧,萬一又跑了……他患得患失地想著。所有的患得 患失都是因為愛。所幸高良自從他出車禍後也確實踏踏實實留下來

了,和吳夢湘也相安無事,高靖遠多少有點欣慰,可高良不去讀書, 成天就這麼晃蕩終歸不是事兒。

高靖遠沒辦法,高良自己倒是有了主意。在幹休所給老幹部們 說說書,陪老首長下棋,那都是有目的的,啥目的?當兵!高良想 當兵那是從小的誌向,過去不說,隻顧著想吃飽肚子的事,現在幹 休所有這麼多當過兵的老家夥,想當個兵,那還不容易?幹休所的 老幹部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部戰鬥史,他們聽高良說書,也給高良講 他們的經曆,這些經曆充滿了熱血,充滿了九死一生和驚心動魄, 高良聽著像聽故事,故事就成了夏天裏的風,胡亂地在他心裏碰撞, 層現疊出,此起彼伏,碰來撞去,高良的思想就從以前的想說書變 成了想當兵。這一腔熱血要是化成了戰士上陣殺敵,那就是個響當 當的英雄!

老幹部們都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英雄,他們的身上都有著對 祖國無比堅定的信念和忠誠,還有對生死榮辱無比坦蕩的堅持與豁 達。高良以前不知道這些, 也沒感受過,和老幹部們處在一起久了, 才開始耳濡目染,受他們的熏陶,從身體到思想發生了變化,這些 熏陶可以說是春雨,潤物細無聲,也可以說是種子,悄然地在泥土 裏生根發芽。高良文化有限,說不出來,但他能感受,能思考,當 想當兵的念頭有一天自己冒出來,他突然想到了,影響他感染他的 是老幹部們做為軍人凜然而生的榮譽感和自豪感,這種榮譽感和自 豪感高靖遠有,老首長有,幹休所的老幹部們都有。高良想當兵的 念頭隨即也更坦然地從心裏冒出來,發了芽,長了葉子,蹭蹭地往 上竄。

高良帶著三弦,每天都給老幹部們說兩段書,都是短書。高良 每次說之前都先把琴嘣嘣地彈上一段。三弦這東西有個特點,聲音大, 渾厚,和陝北漢子的豪爽性格很像,一個聲音出來,半座山都能聽 見。高良一彈起來,老人們就慢慢聚攏了,所以,高良一般開說前 都先彈,彈也不是亂彈,彈革命歌,邊彈邊唱。說書人, 嗓子第一,

高良的嗓子沒有師妹孫改改好,但也敞亮高亢。高良一嗓子出來, 整個幹休所都能聽見,高良先唱一段熱熱嗓子,一是告訴大家,他 要說書了,二是等大家聚攏,三是調動大家的積極性。說完書高良 扶著老首長往回走,幹休所的林蔭道人少,幽靜,陽光被兩旁的大 樹擋在了樹冠之上,隻有些奇形怪狀的光斑在地麵隨著風忽明忽暗, 忽大忽小,靈動、俏皮得很。爺孫倆的話頭就這麼打開了,再往下 就扯到了韓司令,老首長自然也認識韓司令,從韓司令又扯到了高良, 高良學啥都成,可就是一樣,文化太淺,中書短書可以,長書不行。 說到高良的文化,老首長問他,韓司令怎麼不讓你上學呢?高良說, 師父為了讓我上學沒少費勁,辦法想了不少,軟的硬的,最後拿繩 子捆我,我都不去,最後隻好放棄了。聽 高良這麼說,老首長明白 了。高良對老首長說,以前我隻想著,隻要會說書就什麼都有了, 到北京了,我可不敢這麼想了。老首長說, 那你怎麼想的?高良說, 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你不是打了一輩子仗嗎?你肯定有辦法,讓 我去當兵。隻要讓我去當兵,我每隔幾天就來陪你下棋給你說書, 你看行不?老首長哈哈大笑,高良一口氣,把想說的都說了。這要 是高靖遠,隻怕想想都會臉紅,絕不好意思這麼說出口。老首長笑 完了問高良,你為什麼要當兵啊?高良想了想,為了聽從祖國的召 喚,為了保衛邊疆,保衛祖國,保衛毛主席……這些都是廣播裏成 天說的內容,高良學了幾句,有點不好意思,又嘿嘿嘿笑著補充了 一點說,您和老高同誌都是當兵的,我一個男人,總不能天天拿著 三弦說書吧?那不符合曆史規律。高良說完,老首長又樂了,老首 長一樂,說明他說的事有門兒。高良問老首長,同意了?老首長點 點頭說,同意了。兩個人跨進屋, 高良抬起手伸到了老首長的跟前, 他就要條子,好去部隊報到。部隊的人認識黃爺爺,但不認識他高 良,說話不如條子管事,這點他是從石頭隊長那兒學來的,在他心 裏條子那就是聖旨。老首長沒明白,高良一說,老首長又忍不住大 笑起來,什麼叫無知者無畏,這就是了。老首長說,送你去部隊我

是一點意見都沒有,可去部隊得有基本條件啊。老首長說的基本條 件是,文化、年齡。過了這兩樣,然後才是政審,高良政審肯定沒 問題,革命後代嘛,根正苗紅,可文化、年齡他一樣都占不上,這 就是問題。高良說,我十六了。老首長說,那是虛歲,正兒八經才 十四了。還有你文化層次還沒初中畢業, 我們部隊需要那些有文化、 思想過硬的革命同誌。就這兩條, 高良都挨不上,沒等老首長說完, 高良連說了幾聲停,一臉的煩惱和失落。老首長走過去拍了拍高良 說,你想當兵啊,可以,先去上學,等學好了老漢保證推薦你!還 是你最喜歡的炮兵部隊。高良一聽,不幹了,當兵還得去上學,這 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感情幹什麼都得上學?不上學就屁事做不了了? 你們當年鬧紅,有幾個人上過學?高良不服氣,老首長聽出來了說, 不服是吧?老漢就讓你服一次,服了你就給我乖乖上學去。高良狠 狠心說,行!

高良和老首長的棋盤就擺在大榕樹下,方城之內, 一見高低。 幹休所的老幹部們聽說老首長和高良有賭局,都圍了過來,還帶高 良也算幹休所的名人了。棋局未開,老人們就議論開了,有人說老 首長棋高,有人說高良聰明。高靖遠夾雜在人群裏悄悄看了一眼, 嘿嘿地笑著。老首長的棋下得很普通,高良剛到北京的時候,他還 把從長工爺那兒學來的路數教老首長,沒過多久,他的棋就跟老首 長不相上下,老首長要是不悔棋,盤盤都得輸給他。今天是賭局, 當然不能悔,這樣看,贏的就隻能是高良。高良一高興,眉眼裏藏 不住的得意,老首長一看撇嘴說驕兵必敗!老首長 1947 年在晉察冀 參加晉南反攻時,有一支國軍師就是這樣,以為憑著精良的裝備和 多於他們幾倍的兵力就能吃掉他們,結果戰鬥打到一半,老首長突 然來了招釜底抽薪,國軍頓時被打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不到一個 小時,死的死,降的降,戰鬥結束,粗略一算,幾乎全軍覆沒。所 以“驕兵必敗”是老首長深信不疑的定律。高良急不可耐地擺好棋, 老首長說,開始吧。高良做了個承讓的手勢,老首長也不客氣拿起

炮率先走出了第一步。

這就算開局了。兩個人一開始倒還按部就班,到了中場,棋局 便呈現了一片膠著的狀態,再仔細端詳,老首長的局勢就有些不妙了, 處處在高良的挾製之下不說,盤河馬還有被吃掉的危險。高良的得 意就在這時又浮現了,眼睛都在發亮了,太得意了。老首長緊盯著 棋盤,額頭微微有了些細汗,保馬丟車,保車丟馬炮,任誰遇到這 樣的情況那都得三思。老首長思考了很久,突然,他拿起自己的馬 吃掉了高良的馬。啪地一聲,高良的馬不見了,老首長的馬占在高 良馬的位置上,鮮紅的四個點蹶蹄子似的,有點小得意。圍觀的人 一下子懵了,高良也懵了,高良不服就嚷嚷起來了說,唉,馬都是 走日字,你怎麼走目啊?高良一叫,眾人醒悟了,馬走斜日象飛田, 老首長的馬竟然走的是目,多一格,一格之差,吃了高良的馬還解 了自己的圍。高良想評理,可沒等旁觀者說話,老首長黑著臉,慢 悠悠說了,我那是普通馬嗎?我那是千裏馬!這就沒法評理了,高 良看了看棋盤,還有勝算,想了想,算了,就當送老頭一匹馬。高 良說,好好,你是千裏馬,我是病馬。

高良這麼說其實是有些委屈有些無可奈何,但他還是把事情想 簡單了,老首長的馬是千裏馬,這棋還能是普通棋嗎?接著,老首 長的兵一步步過了河,過河的兵當車使,這是老話,高良不敢大意, 剛盯上,老首長的兵又往後退了一步,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過河 兵還能往後退?沒道理啊!不等高良說話旁觀的老頭們先嚷嚷起來 了,老首長瞪了老頭們一眼,也不急,又慢悠悠地說,我這是特種 兵,知道什麼是特種兵?讓他前進就前進,讓他後退就後退。我帶 過的兵,沒有一個不聽指揮的!這一說,旁觀的老頭們不敢吭聲了。 很快,高良就招架不住了,棋下得相當淩亂。高良說,老漢,我怎 麼感覺整個棋盤都是亂的啊?老首長說,那是你心亂了,你看我, 亂過一下嗎?老首長不僅不亂,還越下越來勁,越下越樂在其中, 樂此不疲,完全有一種調兵遣將打遊擊戰、蘑菇戰、運動戰的架式。

高良委屈地說,你這是按你的套路規矩來,當然不會亂了。這話有 申訴和抗議的意思。老首長不屑地說, 那你也可以按你的規矩來啊, 隻要能說出一二三,老漢絕不攔著。老首長剛說完,高良就迫不及 待地將象飛過楚河,壓在了老首長的另一匹馬上,一眨眼,老首長 的馬就沒了。高良也有理兒,你那是千裏馬,我這是小飛象,長了 翅膀了。旁觀的老頭們總算看出來了,感情這爺倆不是下棋是較勁 呢,老首長損失了馬,轉手就拿炮轟了高良的炮,那可不是一般的 炮,隔了千山萬水,是高射炮。這一炮,直接把高良轟懵了,轟疼 了,轟得不想玩了,不玩還不行,不玩就算輸。高良就在這時被點 燃了鬥誌說,行,你來真的呀,那咱都來真的。高良把袖子一擼, 臉上的神情有了當年高靖遠衝鋒陷陣的架勢。旁觀的老頭們也振奮 了,這爺倆是在下棋嗎?這是要幹架啊!一個說,這都啥玩意兒啊, 看得我心臟突突地跳。另一個說,你倆還是別糟蹋象棋了,幹脆摔 跤得了。兩人也不理別人說什麼, 赤膊上陣,刀光劍影,下到最後, 隻剩下了各自的將和士,將士不離九宮山,這是規矩,看來這盤棋 隻能和了。圍觀的老頭們可算鬆了口氣,一個個臉上都鬆弛了,高 良的神情也緩和了下來。可老首長還盯著棋盤,高良不解地說,老漢, 這還咋下麼,和棋了啊。旁邊的老頭也納悶說,是啊,老黃,和棋了! 老首長沒動,神情裏透著堅定,狠狠地盯了棋盤一會兒說,輪誰了? 高良不屑地盯著棋盤說,輪你了。老首長就抬起屁股抓過高良的士 吃掉了高良的將。高良一下子傻了眼,不由地抓起自己另一個士, 兩隻眼珠子都掉在棋盤上了,哭笑不得地說,老漢,你也太狠了, 你用我的士吃了我的將,這是什麼規矩?老首長不緊不慢地說,還 不明白嗎?你這個士是我培養了多年的臥底,你說仗打到最後他不 發揮作用行嗎?當然不行,戰爭年代,臥底通常是嵌在敵人心臟的 釘子,是一場戰爭的關鍵!高良輸了,明天就得去上學,這是兩個 人說好的賭約,再不願意,也得說話算數。看著老首長揚長而去, 高良氣得抓起臥底士狠狠踩了幾腳。可氣歸氣,不服歸不服,必須

認賭服輸。

高良以前在杜梨樹村讀過幾年小學,學校老師給他的印象總是 不問青紅皂白,動不動就找蘭花告狀,或者遇屁大點兒事就責罰他, 拿他做壞榜樣,惹別的孩子嘲笑他。這些上學的記憶讓他一直對學 校排斥和恐懼,形成了他不想上學的重要因素。這一次,老首長親 自出馬,不就是上個學嗎?咱社會主義的學校,哪個敢不收孩子? 撿好的學校去!沒費什麼事,上學的事解決了。高靖遠一臉的不好 意思,覺得讓老首長親自出馬,跌份了。老首長想起來說,看起來 我贏了這小子,其實是這小子贏了我,嘿嘿嘿,老漢喜歡這娃。高 良上學,最高興的莫過於高靖遠。他給兒子準備了新書包,還送了 輛自行車給他。看著兒子站在鏡子前背著書包,高靖遠長長地舒了 口氣,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高靖遠想, 等明天,把高良送進學校, 他就給韓司令寫信,告訴他高良上學的事,讓他也高興高興。高靖 遠還是高興得太早了,給韓司令的信還沒下筆,學校的電話就打到 了他的辦公室——高良逃課了。打電話的是高良的班主任王老師, 王老師沒說高良怎麼跑的,為什麼跑,隻說從課堂上跑了,高靖遠 一著急,也沒顧上問,就衝出辦公室去找。

高良其實就在老首長的屋裏,從學校出來,他回了幹休所,憤 憤不平地控訴,本來去學校之前,他還想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畢 竟能上這個學校那是黃戴恩的麵子,高坡也說是最好的中學,他夢 想中的學校。可一進教室,他就看到了他的冤家對頭——肖鐵軍和 他的那幫幫凶。班主任王老師把他帶到教室,然後很嚴肅地說,同 學們,今天我們班來了位新同學。高良剛剛介紹完自己,肖鐵軍就 和他的那幫同學大喊他,高老師好!這一喊,全班同學哄然大笑, 高良沒在意,不屑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強撐著。王老師把他的座 位安排在一位漂亮女生旁邊,就在他往下坐的時候,後麵的同學突 然抽走了他的板凳。這同學是肖鐵軍的鐵哥們,因為長得黑,肖鐵 軍他們叫他陳黑人,本名陳維亞,已經因為和平鴿事件兩人交過手

了。陳維亞這一抽,高良坐空了,整個人摔在了地上,連帶桌子也 七扭八歪。教室又響起了一片哄笑,聲音比剛才還大。高良從地上 爬起來,臉紅了。王老師敲著教鞭說,肅靜,肅靜!教室裏安靜下 來,高良也不好發作,隻得拉過板凳自己坐下來,心裏終歸憋著火, 老師講的什麼,他也沒聽進去,不是不想聽進去,是聽不懂,高良 以前隻讀了幾年小學,突然跳到中學,隔了幾級,又斷了那麼多年, 自然聽不懂。迷迷糊糊上了一節課。

第二節課剛上課,高良推門剛進教室,一盆水唏哩嘩啦落在了 他頭上。本來這是孩子們的遊戲,但是這樣的捉弄對於高良來說是 奇恥大辱,更何況還當著全班同學的麵,當著正準備上課的竇老師 的麵。他也不問情由,書包也沒拿,走了!高良一走,肖鐵軍等人 終於算報仇了,和平鴿的事情,他們幾個沒少挨揍,個個臉上都洋 溢著勝利的笑容,眼睛裏閃著狡黠的優越感。

老首長聽著高良控訴了半天,笑嗬嗬地奚落他,你看看你, 多大的個兒,還讓一幫小孩兒給趕出來,我都替你害臊。高良一 怔,猛地回過神了,這一走,等於逃跑,那幫碎娃娃該樂瘋了。這 也太失策了,以前,兩個師兄欺負他,他多大?十二!師兄多大? 二十!四兩撥千斤他都沒退縮過。他有些懊惱地說,我哪知道啊, 我一點準備都沒有。看老首長笑咪咪的,高良就涎著臉湊過去說, 老漢,要不商量一下,你給小高同誌說一聲,別讓我上學了,我就 在這兒上班得了。老首長沒反駁,嘿嘿笑了兩聲說,這個我說了不算, 在這兒是你大管著我,不是我管著你大。不過,我覺得你如果學都 上不好,在這兒更幹不好。老頭不愧是帶過兵的大領導,不輕不重 地把態度表明了,高良要申辯,老頭的眼睛卻看向了外麵,又說, 再過半小時,你大肯定來找你!高良一聽,便不敢再磨蹭,騎著自 行車瞅空跑了,溜得是比兔子還快。

下午,高良回到了學校,倒不是他想通了要上學,而是不想讓 老首長看笑話。高良戴著頭盔,去的時候已經上課了,恰好又是竇

老師的課,竇老師帶著同學們讀《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 風卷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竇老師讀得 很投入,抑揚頓挫,聲音裏充滿了力量和熱情。高良就在這時站在 了門口,頂著頭盔,喊了聲報告,竇老師沒回應,他在全神貫注地 讀書——看吧,它像個精靈,高傲的,黑色的,暴風雨的精靈。高 良又喊了一聲報告,竇老師被打斷了,很不高興地脫口就問,怎麼 又是你?語氣有些不耐煩和嫌棄的味道。同學們都看著他頭上的頭 盔,一個個偷偷地笑著,高良不管不顧地頂著頭盔走進來坐下,邊 走邊說,您是老師還是學生?如果您是學生,我就當沒聽到,我就 進來了。如果您是老師,您的學生被人欺負了,您不聞不問,怎麼 還有心情在這兒讀課文呢?高良的話裏,夾雜著濃重的陝北口音, 竇老師沒怎麼聽明白,也沒有理他,繼續讀《海燕》,情緒有了 一 種提不上去的感覺,總覺得缺了點啥,半天想清楚了,於是對高良說, 高良同學是吧?你來朗讀吧。

高良站了起來,也不知道讀什麼,竇老師剛才就讀了一句。高 良拿起書,本來想說不會,可一抬頭,看到了竇老師的眼睛,馬上 把話咽了下去,用濃重的陝北口音重複這剛才竇老師的句子,讀完了, 停下來。教室的氣氛就有些怪了,同學們起初還在等他的下文,很快, 有人反應過來了,小聲笑了,接著,大家都反應過來了,笑聲頓時 響成了一片。

肖鐵軍是班長,平時頑劣霸道,但是學習也是數一數二。老師 喜歡學習好的學生,肖鐵軍始終忌恨和平鴿的事情,所以總與高良 找事,比如課堂上老師提問,高良本來好好坐著,肖鐵軍一個眼色, 旁邊就有同學引導老師喊著,高良同學知道!高良被老師點名後, 答不上,站起來個頭兒跟老師差不多,又一口陝北話,老師一聽, 不懂,臉色不悅,久而久之,無論老師和同學對高良的印象都極差, 高良苦撐,三五節課下來,也倍受打擊,倍感丟臉,自己就撐不住了, 呆不下去了,逃課也成了家常便飯。

肖鐵軍一石三鳥,他不僅校內課堂上針對高良,在校外更甚。 放了學,肖鐵軍就跟換了個人兒似的,不是班長,就是個孩子王。 高良算啥?一個小鄉巴佬還敢對我拍磚頭?肖鐵軍帶著陳黑人等人, 拔高良自行車的氣門芯,堵高良回家的路,高良處處受氣。高靖遠 親眼看見高良有次放學回來,自行車輪胎癟了,衣服和書包破了, 手上還蹭破了一點皮,這哪裏是從學校回來,就像從戰場上回來的! 高靖遠要去學校,高良攔住了,說跟學校沒關係。再問,高良啥也 不說了,隻讓高靖遠別管,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處理。高良從母親 去世那天起就明白,以後的事隻有他自己去麵對,所有的苦和痛隻 有他自己去承擔。

高良不是怕肖鐵軍,是煩,煩他們沒完沒了地挑事消耗他的精 力。高良去找老首長,想跟老頭商量商量,換個考驗他的法子。可 老頭沒答應,老頭說沒得商量,畢業證拿來,馬上送你去參軍。要 是拿不來,那就回學校呆著。我老漢介紹的兵蛋子, 那絕對不能慫, 得個頂個的棒。這是坦誠話,高良心裏知道,就算不為自己,也得 為這老漢爭口氣。再說, 高靖遠也給老漢下了死命令,他要再逃課, 唯你這老漢是問!

高良不能為難老漢,也不能為難高靖遠,後來他也拔了肖鐵軍 自行車的氣門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拔完了氣門芯,高良 壓了張紙條給肖鐵軍,公園湖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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