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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陝北大陝北
張金平

第四章

傍晚的小公園,湖水如鏡,偶爾有風吹來些許少年的惆悵。

高良把自行車停在一棵柳樹下,在湖邊坐了下來等肖鐵軍。肖 鐵軍的事情不解決,他這課也沒法上,高良想好了,這次要來個 徹底了斷,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不一會兒,肖鐵軍帶著陳維亞和 七八個同學過來了。隔著湖岸,幾個人把車子往旁邊一靠,徑自走 了過來,身後的陳維亞等人緊緊跟隨著。高良望了一眼,心裏也有 底了,經過幾番較量,這些小孩的底,他也摸清楚了。大部分人的 眼神是飄忽的,猶豫而膽怯的神情。等肖鐵軍等人走近,高良就笑 著說了,肖大班長,我還真佩服你的號召力,今天就是想把你我之 間的事情徹底做個了斷。肖鐵軍一聽也笑了說,爽快,那咱也別費 事,你想怎麼了斷,自己挑吧,或者你離開我們班,其他的好說。 肖鐵軍也就這麼一說,冠冕堂皇地亮明了自己的正義之師的名號來, 高良說,要離開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但有一樣兒,我 這人喜歡明刀子明槍,背後暗箭傷人的事,我煩。肖鐵軍說, 好啊, 咱也不打落水狗。這就算開戰前約定了, 不能背後暗算,點到為止。 有了這個約定,高良有了底氣,趁勢問,那你倒是說說,我是礙著 你走路了還是搶著你鍋裏飯了?你要是說得出來,我的錯,我認。

但是,如果你非要跟我過不去,那對不起,我還真沒怕過誰!肖鐵 軍沉吟了一下,他的手一直揣在褲兜裏,很不屑又目空一切的樣子說, 高良,非要說為什麼讓你離開我們班,我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幾個理由, 你學習太差了,影響了我們班的形象。你願意聽嗎?你願意聽也不 願意走!高良沒吭聲,看著肖鐵軍,肖鐵軍繼續說,還記得第一次 見麵吧,你把我們哥幾個都打了,鴿子是你打死的,你總不能抵賴 吧?高良總算明白了,肖鐵軍這是記著仇呢,記著那一磚頭拍他腦 門上的仇呢。高良笑了笑說, 原來是這樣?行,肖鐵軍,肖大班長, 你不就是在賭一口氣嗎?瞧好了!高良邊說邊從旁邊地上撿起一塊 磚頭,這塊磚頭還是他先前特意撿了放在腳邊不遠處的,為的是以 防萬一,萬一打群架,腳邊有個稱手的家夥總好過手無寸鐵。高良 撿起磚頭,笑咪咪地看著眾人,肖鐵軍還算淡定,但他身後幾個人 卻已經變了臉色,緊張了,蓄勢待發著,如臨大敵。高良一磚頭拍 在了自己的腦門上,嘭的一聲,磚沫四濺,鮮血頓時順著高良的額 頭流了下來。肖鐵軍一驚,到底是穩住了,他身後的人卻嚇了一跳, 本能地往後縮了縮,眼裏有了更加不確定的東西。血還在流,高良 手上拿著剩下的半截子磚,看著肖鐵軍,臉上依然掛著笑,肖鐵軍 心裏一動,他還是小看了高良,至少在這件事上,他沒有高良的膽氣。 高良說,我欠你的,還給你,還有沒有了?肖鐵軍一怔,有些遺憾, 心知高良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他如果再沒完沒了,那他就小家 子氣了。肖鐵軍端起架子,頭不由地往上昂了一昂說,高良,我還 真沒想到你會用這種方式威脅我,但我接了。不過我也不希望以後 再和你有任何恩怨。旁邊的陳維亞一聽,不依了說,怎麼就結束了? 你跟他的恩怨結束了,那我的呢?陳維亞要跟高良論恩怨,高良看 著陳維亞說,陳黑人,教室門上的水是你放上去的吧?你還要我給 你潑一身嗎?陳維亞臉一紅,惱羞成怒地說,高良,別以為你能拚命、 個頭大就在這兒囂張,告訴你,哥幾個都不是嚇大的!高良一笑, 有些嘲弄和輕蔑。陳維亞仗著手裏的一條鐵鏈子,向高良衝過去,

沒兩下就被高良摔趴在了地上,陳維亞吃不消了,趴在地上齜牙咧 嘴地叫喊,你們幾個,怎麼還在那兒站著,上啊!跟來的同學你看 看我,我看看你,遲疑著。肖鐵軍睨了一眼陳維亞,有些掛不住地說, 行了,都別丟人現眼了。隨即兩個同學轉身扶向了陳維亞,其他人 也轉身走開了,高良雖麵不改色,心裏卻暗暗鬆了口氣。肖鐵軍說, 高良,今天的事情就到這兒了,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肖鐵軍 說一不二,也請你記住了,別擋路,不管是什麼事。高良說,好! 肖鐵軍跨上自行車,一溜煙衝了出去,身後的同學們跟著風一般不 見了蹤影。

湖邊安靜下來了,高良他照著湖水,看到了自己的臉、額頭上 的血已經凝結了,他蘸著湖水擦去血跡,又擦了把臉,額頭上的包 就顯出來了,不算大,但也不小。高良用手輕輕摸了摸, 疼得吸氣, 風一吹,涼嗖嗖地疼。剛要跨上自行車,琴聲就從湖麵傳了過來, 高良一怔,嘎地刹住了車,四下望了一眼,卻沒看到人。琴聲悠揚, 在空中流淌,就像湖麵的漣漪,蕩漾著,泛著粼粼波光。高良一時 有些癡迷了,他還從沒聽過這麼柔美的曲子,是什麼曲子呢?什麼 樂器拉的呢?人在哪兒呢?高良扭著腦袋,又張望了一圈。琴聲就 在這片湖上,可瞧不見人蹤影。高良循著聲音,轉過湖畔,看到了 湖心的亭子,他不由地走過回廊,像是被琴聲牽引,漸漸地,他看 到了一個女孩的背影,女孩正背對著他,邊拉琴邊輕聲哼唱。

夕陽的餘暉淡淡灑在女孩身上,像披著一層雲霞。高良靜靜地 聽著她邊哼唱邊拉琴,直到她把曲子拉完,這才禁不住鼓掌,女孩 轉過身看到了高良,很奇怪地說了句 , 怎麼是你?高良這才認出來, 女孩是他的同桌——沈亞楠。高良對沈亞楠並沒有太深的印象,不 過兩人卻有幾段小插曲。高良第一天上學,沈亞楠就和他在學校門 口撞上了,沈亞楠掉了手套和帽子,還是高良撿到後很有禮貌地還 給了她。那時,高良還不知道自己會是沈亞楠的同桌。高良跟肖鐵 軍在教室裏發生衝突,要不是沈亞楠暗中叫了聲,老師來了!他可

能不會在今天解決問題,早就被肖鐵軍在教室裏教訓了。

沈亞楠瞅了一眼高良頭上的傷,欲言又止,高良反問她,你這 是什麼曲子?好聽。沈亞楠說,《山楂樹》。高良說,我從來沒聽 過這麼好聽的曲子。高良說著,眼睛落在了沈亞楠懷裏抱著的手風 琴上,怯怯地問她,你抱著的是什麼樂器?其實高良見過這種樂器, 縣文化館裏也有,但沒人會彈拉,高良也就沒放在心上。沈亞楠說, 手風琴。高良重複了一邊就說,能讓我拉一拉嗎?沈亞楠點點頭, 一邊取下手風琴,一邊大著膽子問他,你頭怎麼了?高良尷尬地說, 沒什麼,騎自行車撞樹上了。沈亞楠便沒敢再說什麼,隻突然地笑 了笑,高良卻一愣,看到了沈亞楠嘴角漾起的酒窩,也笑了笑接過 沈亞楠遞過來的琴,學著沈亞楠的樣子,輕輕地試了試音問,是這 樣嗎?沈亞楠有些詫異,不由地問,你學過?高良說,沒有。但是, 我覺得我應該會拉!說的時候,已經試著拉了一下,但是曲不成調, 這讓沈亞楠微微地有些失望。他停了一下,重新又拉起來,這次, 他拉的是《東方紅》,調子很流暢,沈亞楠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 著高良。高良的手指按在鍵盤上,很自然而靈動,雖然不是《山楂樹》, 但這麼短的時間就能拉彈出《東方紅》,讓沈亞楠著實吃驚。一曲《東 方紅》拉完,高良把手風琴還給沈亞楠,沈亞楠還不確定說,你騙我, 還說沒有見過手風琴。高良說,是沒有見過有人拉,你是第一個。 沈亞楠說,你以前不是學生嗎?高良說,不是,我是說書的。說完, 高良將手風琴交給沈亞楠,而後轉身離去。沈亞楠看著他的背影, 一臉的疑惑,似乎在琢磨高良說的那些難懂的陝北話。

晚飯後,高良用三弦彈一段《山楂樹》, 不是手風琴的味道。 第二天,他便把幹休所的手風琴借回了家,一連拉了幾遍便熟了。 不由得想起亭子裏沈亞楠拉琴的樣子,手法自然地舒緩下來,拉出 的曲子也漸漸跟沈亞楠的接近了。一曲《山楂樹》拉完,高坡興奮 地使勁鼓掌說,哥,你這是哪裏學來的,太好聽了。又羨慕地說, 我們學校的很多同學都在學手風琴,手風琴是無產階級的樂器!高

良看了看自己的那把三弦說,那才是無產階級的樂器!你說是三弦 好聽呢還是手風琴好聽?高坡幾乎想都沒想,毫不猶豫脫口而出說, 當然是手風琴好聽!高良心裏一擰,覺得有些失落。《山楂樹》在 屋子裏回蕩,高靖遠有些驚詫,本想再詢問他受傷的情況,手裏還 拿著紫藥水,高坡從屋子門口露出個頭來說,爸,你知道嗎?我哥 的同桌是沈亞楠,是手風琴公主!我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鳥槍 換炮了,把三弦換成手風琴了!高良還是第一次聽說沈亞楠是手風 琴公主。

第二天早上,高良騎著自行車上學,高靖遠的自行車前後座搭 著高媛和高坡。在胡同口,高坡一眼認出了沈亞楠,趕緊給高靖遠 介紹說,爸,她就是手風琴公主。高靖遠一看,原來是這個小丫頭片子, 他認識,父母是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水利專家,孩子規規矩矩學習 好,鄰裏都誇呢。高靖遠看著這幾個孩子, 心裏頓時寬慰了說,唉, 丫頭,高良是我兒子啊,你給我看好了,別讓他再上課逃跑,知道嗎? 沈亞楠應了一聲看著高良,高良羞愧地低著頭,尷尬地紅了臉。

高良基礎知識薄,不僅影響自己學習的積極性,還影響班級的 成績、班級的榮譽,甚至影響班主任王老師的名譽。王老師是學校 最好的老師,他教的班一直都是學校最優秀、成績最好的班級,王 老師接收高良的時候,內心其實挺自信,但是一個月過後,看到高 良毫無進步,有些氣餒了,過去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差的學生, 他把肖鐵軍和沈亞楠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很認真很嚴肅地和他們談 論了這個問題,王老師說,以後高良同學的問題由你們倆負責—— 學習由沈亞楠負責,從小學開始補,做好傳幫帶!紀律就由肖鐵軍 負責,時刻給我盯死看牢!

分工完畢後,沈亞楠和肖鐵軍也頭疼,還沒想好怎麼幫他,他 下午又逃課了。從學校出來, 騎著自行車一口氣奔到了郊外的山林, 那裏有一個軍區的營地,他輕車熟路。爬上山坡,高良在一片雜草 叢中匍匐下來,山下的樹林外有一條通往駐營地的路,再往前就是

崗哨。高良掏出望遠鏡,望著遠方的崗哨,幾個士兵正在訓練,雖 然隔得很遠,但高良還是看見了,他們正在踢步、臥倒、起立 …… 他越看越羨慕,心裏也發誓,無論如何也要當兵!看了一下午,又 垂頭喪氣地轉到了公園。《山楂樹》在湖麵上回蕩, 高良靠著亭柱, 聽著沈亞楠拉的《山楂樹》發呆,沈亞楠有些好奇,也有些索味, 又拉了一段,她停了下來,看似不經意地問他,高良,你下午到底 去哪兒了啊?你下次再不聲不響地逃課,我就告訴你爸和老師了。 高良一怔,回過神來神秘地說,我要是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 沈亞楠點點頭。高良看看左右說,我去郊區了,那兒駐紮著一支部 隊,天天訓練呢。沈亞楠吃驚地看著他問,你去那兒幹什麼?高良 本來想告訴沈亞楠他想去當兵,但話到嘴邊,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話頭一轉問沈亞楠,你最大的理想是什麼?沈亞楠看著高良,想了 想沒說,反問高良,你呢?高良的眼睛放著光彩說,當然去當兵,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保衛邊疆。高良說完, 自己不由地也被振奮了, 感動了,覺得每個字都沉甸甸的,帶著力量,淩雲壯誌,鏗鏘有力。 轉過頭再看沈亞楠,沒有想到沈亞楠也低聲說,我也是。高良聽到 沈亞楠的話感到非常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沈亞楠居然也想去當兵, 他以為沈亞楠會說當音樂家,起碼不會像他一樣……沈亞楠接著說, 我和你一樣,我也想去當兵!女兵!沈亞楠特意重複了兩句。顯然, 沈亞楠的話,並非一時興起,而是長時間考慮。高良趁著熱勁追問她, 亞楠,其實我現在就想去當兵,可是老高不讓我去,我都快急死了, 你得幫我想想辦法,我年齡還差一點點,還有學校的畢業證還沒拿 到。高良一口氣說完,把自己的思想根源都展了出來。沈亞楠一下 明白了什麼笑著說,這個我可幫不了你,高良,你要是真想當兵, 那我們一塊兒去吧。高良意外地看著她說,一塊兒?沈亞楠說,是啊, 難道你想一個人去?高良說,我比你大啊!沈亞楠說,你別忘了, 咱倆要是畢業的話,那是要一起畢業!聽沈亞楠這麼說,高良的神 情一下子頹唐下來,沮喪地低下頭說,那我還要等多長時間啊?沈

亞楠笑了笑,眼睛裏閃爍著星星一般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你放心, 我們一定能一起戴上大紅花去邊疆。沈亞楠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好看, 是那種能把霧霾化成晴天的光,高良看著她,感覺心情從陰轉晴了, 定定地說,那就說好了,一起去!沈亞楠跟著說道,好,一言為定!

夕陽把最後一縷餘暉收進了書包裏,連自行車的聲音裏都帶著 《山楂樹》的曲調。高良一進院門就喜形於色地叫著肚子餓,等他 把自行車停好,一抬頭,愣在那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臭小子, 怎麼不認識了?師父韓司令就站在他的麵前,高良不顧一切地衝過 去大叫著,師父,您怎麼來了!到北京這差不多一年時間,高良對 高坡高媛說的最多的就是他師父,自從跟了師父他就沒餓過肚子; 他師父會彈很多樂器;他師父會說長書短書還會自己編書,他師父 的陝北說書能抵一支部隊,所以叫韓司令;毛主席都接見過他師父。 而後說得最多的是他師妹孫改改,改改嗓子好,唱信天遊沒人接得 了;改改心眼兒好,總是省下幹糧給他吃,他和孫改改一起說鴛鴦書, 還給縣長說過書,改改的外號叫孫木蘭。但高良一般不提他兩個師兄, 偶爾輕描淡寫提一兩句。

韓司令來了,高靖遠特意多做了兩個菜陪著他喝酒,老首長黃 戴恩聽說韓司令來了,也高興,趕緊打電話讓高良過去拿了幾瓶茅 台過來。黃戴恩年齡大了,又進了醫院,早就戒酒了,平時老友送 的好酒他都攢著,遇上高興的事便拿出來,助個興。不知不覺兩個 人就喝掉了大半瓶,話題全是高良。高良上學了,跟弟弟妹妹相處 融洽了,這讓韓司令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但他清楚自己的這個徒 弟,哪兒是這個高團長能收服了的,就問他,這小子我還拿捏得住, 你老實告訴我,他到底咋樣?高靖遠其實心裏一直想讓韓司令做做 高良的思想工作,韓司令要是不提,他自己也不好說,哪有管不住 自己的兒子主動請人幫忙的?說出來都慚愧得很。就說,高良現在 迷上了部隊,一心想當兵,老首長也答應了,隻要他好好學習一定 讓他如願,可高良雖說上學了,卻成天吊兒郎當,不是逃課就是打架,

我也拿他沒辦法,倒不要求他像高坡一樣學習好,但至少別整天闖 禍啊。高靖遠的話韓司令聽明白了,說到底還是上學的事,韓司令 當年為了這事也跟高良拗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那時高良小,不懂事, 現在,不小了。韓司令想了想,趁著酒勁說,這娃娃,過去覺得他 是你的根你的苗,我把他當自己孩子看呢,寵著他也縱容了他,放心, 這事交給我。

屋子裏,高良看著手上的鞋墊有些出神,鞋墊是改改托師父帶 給他的禮物,繡著紅豔豔的山丹丹,一起帶過來的還有幾斤羊雜碎, 看到羊雜碎高良高興得手舞足蹈,直嚷嚷,我就知道改改猜著我嘴 饞了。高良看著改改捎來的東西,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改改是最牽 掛著他的人,什麼都想著他,吃的,穿的。上次他走的時候,改改 哭得難舍難分,邊哭邊還勸他跟高靖遠走。改改說,高良哥,你應 該跟著你大去北京,隻有在那樣的天地你才能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 漢。改改還說,我也不想讓你走,我怕你走了就不回來了。如果還 是想不通,想留在咱這山疙瘩,那我陪著你,陪著你從這兒跳下去。 改改說著指著眼前的山崖,這山崖下去隻有粉身碎骨的份兒。高良 當時正站在山崖邊和韓司令還有高靖遠對峙,他不想去北京,可師 父、高靖遠,還有石頭隊長、牛排長都逼著他走,逼急了,他就站 到了山崖邊大喊,你們再逼我,我就從這跳下去。如果不是改改, 高良興許就跳下去了。他想著改改, 忍不住拿著鞋墊翻來覆去地看, 就仿佛那些針腳藏著改改的悄悄話,那些山丹丹花就像改改在笑, 改改把心思都藏在了這雙鞋墊上了。高坡看著出神的高良說,哥, 那是定情信物吧。高坡小小年紀, 心思倒鬼得很。高良瞥了他一眼, 收起了鞋墊說,瞎說啥啊,看你的書去!高坡卻沒有看書去,反而 笑嘻嘻地又問,哥,你說,改改和沈亞楠,誰漂亮?高良瞪了他一眼, 有些生氣地說,你小小年紀,滿腦子都想啥呢?

一晚上,高良都在盤算著師父來了,一定陪師父在北京好好逛逛, 玩幾天。北京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高良也熟悉了,陪師父沒問

題,可惜師父這次來是開會,並不是來專程看他,要不然也能把改 改帶著一起來。一大早,高良騎著自行車等在賓館門口。開會的代 表都有政府安排住宿,韓司令也不例外。高良沒等多久,就看見韓 司令和幾個參會的人出來了,都是一色的文化人,韓司令走在中間 卻格外地顯眼,舉手投足間透著的那股子坦蕩與豁達。高良遠遠叫 了一聲師父,韓司令便跟旁邊的人打過招呼,笑吟吟地走過來。高 良把自行車一掉頭,抬腳跨了上去,背對著師父說,師父,你坐上來, 我帶你去逛逛,北京好多地方你都沒去過,還有好吃的東西!韓司 令一把拉住車子,幾乎是下意識地,臉上卻著急了說,唉唉唉,你 小子,這什麼時候啊,你不上課了?高良說,師父您來了,我就給 自己放假了。韓司令頓時黑了臉,一瞪眼說,你這是什麼話?師父 來了耽誤你學習了?高良一愣,還沒回過神,韓司令已經轉身往賓 館去了,背影有些冷。高良連忙停好車子追了上去說,師父,我不 是這個意思。韓司令硬著心腸往賓館裏走,心裏其實也是滿肚子酸澀, 沒來北京的時候天天念著這個徒弟,來了就真想多看看他,又一想, 利用這幾天治一下高良的毛病不是更好?韓司令聽高良解釋,並沒 停下步子,頭也沒回說,那就趕緊去上學,別整天在這兒跟沒事人 似的。高良其實已經明白師父為啥生氣了,還在跟著解釋說,我不 就是想帶您玩玩嗎?韓司令卻更怒了說,我都多大了,還跟你去玩? 我來一趟就是為了玩?高良身子一震,不由地嚇了一跳,師父的話 每個字都讓他冷得不敢近前,高良心裏有些委屈,不明白師父為啥 發那麼大的火,想著想著,鼻子酸酸的,幽怨地看了一眼師父的背影, 小心地說,咋回事嘛,半年不見了還不好好說話,一說話就跟冒火 星似的。韓司令沒理他,走到賓館門口站住了說,回去,別再找我了! 說完就踏進了賓館,高良想跟進去,卻被門口的衛兵攔住了。

雪,紛紛揚揚落了下來,北京的冬天,風裏夾雜著凜冽愁緒, 雪裏裹挾著無故的焦灼。高良縮著脖子徘徊在賓館門口,從上午到 下午幾個鐘頭了,師父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過。高良後來才知道,

韓司令他們的會場就在賓館裏麵。韓司令抱著自己的三弦站在窗口 的紗窗後躊躇,看到高良在冷風中執拗地守著,冷得直哆嗦,韓司 令心疼,但還是狠了狠心,哆嗦著手拉上了窗簾,眼淚無來由地灑落。

到了傍晚,雪越下越大了,大片的雪花紛擾著路邊的燈光,而 後撫慰著幹燥的大地。高良的頭發、身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雪, 凜冽的風夾著雪花像小刀一樣割在臉上,他心裏反而是暖和的,他 知道,師父離他這麼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他衝著賓館的燈光 喊著,師父——他知道師父一定聽得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師父,我想您,您來了就見了我一麵,我想帶您到處走走,您別生 我的氣,我求求您,您見見我,我想您!雪依然無聲地下著,幾個 窗口站起模糊的人影,都黑黢黢的看不清臉。喊了幾嗓子,也不見 韓司令露麵,高良扶過自行車,抹著淚,又回頭看了一遍窗戶,每 一個都離他那麼近,又離他那麼遠。即便如此,高良還是每天早早 地趕到賓館,一呆就是一天,韓司令再也沒露麵。第四天,高良在 胡同口被沈亞楠堵住了,算起來,他從韓司令來北京的第二天就沒 去上學,連逃了三天課,沈亞楠堵著他,一臉嚴肅地說,高良同學, 你怎麼回事?三天沒去上課了,你就算不上學了,也得給老師說一 聲吧?高良說,誰說我不上學了?沈亞楠說,那就跟我去老師那兒 解釋清楚。沈亞楠要去拉高良,卻被高良一把掙脫差點摔倒,雪地 裏本來就滑,高良趕緊一把拉住她,旁邊的高坡和幾個同學頓時吹 起了口哨,高良臉上有些羞臊。同時瞪了高坡一眼,高坡跟同學這 才笑著跑開了。沈亞楠一氣,也加快腳步走了,高良有些歉疚地追 上去說,我不是逃課!沈亞楠奇怪地看著他說,整天在街上溜達, 還說自己不是逃課?高良隻好說,我師父來了,我就想見見他,這 是我的革命生涯中重要的一段曆史,忘記過去就等於背叛!沈亞楠 看著他委屈的樣子,突然笑起來說,老革命,你師父幹嘛不見你? 高良搖了搖頭,沈亞楠說,如果我是你師父,看你整天吊兒郎當, 當然不高興了!沈亞楠這麼一說,高良立刻說,我沒去上學,那也

是有客觀原因和曆史原因的,這不能怪我呀,客觀原因是,我壓根 聽不懂課;曆史原因是,我小學都沒畢業。這怎麼能怪我呢?沈亞 楠說,所以,你得拿出一點真誠和決心來。高良沒懂就問,啥意思啊? 沈亞楠想了想說,這事就交給我吧。等我好消息,我保證你師父高 高興興離開北京。高良看著她的背影,一臉的不在乎。

第二天一大早,沈亞楠交給高良一封信,用一個信封裝著,高 良偷偷看過了,是王老師、竇老師、肖鐵軍,還有沈亞楠對他的評語。 沈亞楠說,這是我們送給韓司令的禮物。高良躺在床上,正在想著 怎麼交給師父,高媛匆匆跑了進來說,哥,快點,你師父走了!高 良拿著信,騎上自行車不顧一切地追上師父,高良趕來的時候,高 靖遠和韓司令正在道別,他丟了車子撲進了師父的懷抱,哭得像個 小小孩,邊哭邊說,師父,您不能不要我,我什麼時候都是您的徒弟, 都是您的兒子!高良一哭,韓司令和高靖遠都忍不住流了淚,寒風 瑟瑟,韓司令摟著高良卻感到陣陣暖流,而讓他更欣慰的正是沈亞 楠送給他的禮物——王老師寫道,高良同學是位很有革命智慧的學 生 ; 竇老師寫道,高良同學是毛主席的好學生 ; 班長肖鐵軍潦草地寫 了幾筆,高良是位很有革命情義的同學 ;學習委員沈亞楠認真地寫道, 高良同學一定能夠取得更大的成績,最終獲得人生的勝利!

高良大聲讀著那封信,讀完了又將信折好放進信封,交給韓司令。 再看著韓司令,韓司令眼裏已然寫滿了欣慰,接過信封,非常珍惜 地折疊起來,揣進自己的內衣口袋,有了這份禮物,他放心了,然後說, 良子,隻有好好學習,你才能當上兵。師父等著你穿上軍裝!高良說, 師父,您放心!我發誓,我一定不辜負毛主席,不辜負師父您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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