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墊上的牧民睜開了眼。
那眼神雖然渙散,卻有了活人的光彩。
成了!
“哇----”
一直死撐著的老母親再也扛不住,雙腿一軟,癱在地上,抱著丈夫嚎啕大哭。
老父親“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額頭結結實實地磕在地上,發出悶響。
“神人!您是天神派來救我們的神人啊!”
陳銳站在原地沒有動。
他平靜地承受了這一拜。
這不是傲慢,而是必需。
在這個神權與王權交織的草原,想要站穩腳跟,光有雷霆手段是不夠的,還需要披上一層“傳奇”外衣。為以後自己更“出格”的事情埋下一個引子。
親衛哈丹艱難維持著自己冷硬的表情。
他看過太多被薩滿放棄的傷者,每一個的結局都是在惡臭和痛苦中慢慢腐爛。
可眼前這個年輕人,用一把小刀,一罐臭烘烘的藥膏,就把人從長生天的懷裏給搶了回來!
這難道是漢人的道家仙術?
阿茹娜站在陰影裏,一直緊按在刀柄上的手,緩緩垂下。
她看著被那對老夫婦視若神明的陳銳,再看看那罐散發著古怪氣味的黃綠色藥膏,一言不發。
陳銳沒理會周圍情緒,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感覺緊繃了一夜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些許。
端起那罐藥膏,穿過幾人,徑直走到阿茹娜麵前。
“藥,沒問題。”
阿茹娜的視線從那罐藥膏,移到陳銳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上。
她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帶著陳銳大步走出帳篷。
危機緊迫,一刻都不能再等。
…
阿茹娜自己的帳篷裏,兩人相對而坐。
“每天黃昏,我送祈福湯藥進去。”阿茹娜在帳篷裏來回踱步,“這是最不讓其他人起疑的機會。”
她停下,看向陳銳。
“你扮作我的奴隸,跟我進去。哈丹他們守在外麵,是我的人,隻忠於我阿父。”
“薩滿呢?”陳銳問。
“錯開他祈福的時間。”阿茹娜從箱子裏取出一個沉重的木製食盒,敲了敲底層夾板,“東西藏這兒。”
陳銳立刻動手。
將藥膏裝進小碗裏,又用水袋裝了半袋高度酒。
“走吧。”
黃昏,殘陽如血,將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扭曲而漫長。
阿茹娜走在前麵,身姿挺拔,右手始終按在刀柄上。
陳銳跟在後麵,低著頭,抱著分量不輕的食盒。
王帳門口,兩個鐵塔般的親衛看見阿茹娜,立刻單膝跪地。
“少主。”
他們看都沒看陳銳一眼,直接掀開了厚重的帳簾。
一股濃重的草藥味夾雜著腐敗腥氣。
王帳內光線昏暗,正中一張寬大的獸皮床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身上蓋著厚厚毛毯,隻露出一張蠟黃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呼吸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但從他那寬闊的肩膀和巨大的骨架,依舊能看出,這曾經是一個何等強壯的男人。
看到這情形,陳銳心裏反倒放鬆了些。
酋長雖然形容枯槁,但骨架擺在這,身體底子肯定不差。
隻要能及時製止住傷勢惡化,以他的體格,恢複起來應該會很快。
“你們出去,我來給阿父擦身。”阿茹娜對帳內的兩個侍女下令。
侍女們躬身退下。
帳篷裏隻剩下他們,和一個垂死的酋長。
“快。”阿茹娜催促。
陳銳立刻將食盒放在地上,打開暗格,取出烈酒水袋和小刀、藥膏。
就在他剛剛把東西擺開,準備動手之時----
“少主!”帳篷外傳來親衛哈丹壓低卻急促的聲音,“薩滿大人來了!”
我靠!
陳銳心頭一跳,手上的動作卻沒停,馬上將小刀、藥膏和酒袋一股腦塞回暗格,合上夾板,再把食盒踢到角落的陰影裏。
阿茹娜則已經端起了桌上一碗溫熱的湯藥,轉過身,恰好擋在了陳銳和角落之間。
幾乎在同時,帳簾被掀開。
一個身穿繁複長袍,手持木杖的幹瘦老人走了進來。
正是薩滿。
他的視線在昏暗的帳篷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新麵孔的陳銳身上,眉頭微微皺起。
“他是誰?”
“新來的奴隸,端湯的。”阿茹娜的聲音聽不出丁點緊張。
薩滿沒再理會陳銳,他的鼻子在空氣中輕輕嗅了嗅,一步步走近床邊,木杖的末端一下下敲擊著地麵。
篤、篤、篤…
每一下,都讓陳銳額頭浮起一層汗珠。
薩滿沒有先看床上的酋長,而是停在了阿茹娜麵前,那雙眼珠渾濁卻銳利。
“帳篷裏,怎麼有酒味?”
阿茹娜將手裏的藥碗往前遞了遞。
“薩滿,這是您開的安神湯,我正要喂阿父喝下。”
薩滿沒有去看那碗藥,隻是盯著阿茹娜的眼睛。
帳篷裏安靜下來,連油燈的火苗似乎都凝固了。
就在這時,阿茹娜忽然手腕一歪,像是沒拿住碗。
“啊!”
她驚呼一聲。
那碗滾燙的黑色湯藥,向前飛去,有一半潑在了薩滿華麗的袍子上!
“嘶----!”
薩滿被燙得猛地後退一步,一股濃烈到刺鼻的草藥苦味在整個帳篷裏散開,蓋住了所有其他味道。
“我的湯藥!”阿茹娜臉上全是“懊悔”和“驚慌”,趕緊上前,“薩滿,您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薩滿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低頭看著自己名貴袍子上那片汙漬,又聞了聞這熏人的味道,隻是甩了甩袖子。
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阿茹娜一眼,又用審視的目光,在始終低著頭、身體緊繃的陳銳身上停留了片刻。
“胡鬧!”
說完,便不再停留,轉身掀簾而去。
厚重的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兩人鬆了口氣。
“快!”阿茹娜提醒維林。
陳銳不敢再有半點耽擱。
他掀開毛毯,酋長腿上那道潰爛的傷口暴露出來,比之前那個牧民的還要可怖。
他擰開皮囊,將高度酒直接淋了上去。
“唔......”
昏迷中的酋長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猛地抽動了一下。
陳銳的手穩如磐石。
清洗,下刀。
刀尖劃入,腐肉翻卷。
他甚至用刀背緊貼著骨頭,刮去上麵附著爛肉,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裏,又澀又疼,他也沒工夫擦拭。
最後,他將藥膏厚厚地敷滿了整個創麵,再用幹淨麻布一層層包紮好。
做完這一切,他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好了。”
陳銳站起身,環視了一圈這個密不透風的帳篷,眉頭微蹙。
他拖過一張木凳,對阿茹娜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阿茹娜不解地看著他。
隻見陳銳踩上木凳,身體如狸貓般輕盈躍起,在到達最高點的瞬間,手腕一翻,用小刀在酋長床鋪上方的帳篷頂上,飛快地劃開了一道頗大的細長口子。
那道口子開在毛氈接縫處,從下麵看,根本無從察覺。
阿茹娜看著這一幕,眼神複雜。
“走,我送你。”她上前扶住幾乎要站不穩的陳銳。
陳銳確實到了極限,沒有推辭。
兩人收拾好東西,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王帳。
阿茹娜將陳銳送回自己那頂小帳篷,低聲開口。
“好好休息。”
說完,她便轉身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
王帳內,一盞油燈在角落裏跳動。
床上,酋長原本平穩的呼吸忽然一滯,喉嚨裏發出模糊壓抑的嗚咽。
緊接著,他的身體開始顫抖,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聲響。
整個人在獸皮床上痛苦地弓起,四肢不受控製地揮舞。
“唔----!”
一聲痛苦悶響,終於驚動了帳外守夜的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