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揚州,錢府。
雕梁畫棟的奢華園林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江南總商會會長錢四海,靜靜地坐在水榭之中。
他麵前,是從京城星夜逃回的張賬房,正涕淚交加、語無倫次地跪在地上,將那場顛覆他畢生認知的驚天騙局,用最混亂的語言拚湊出來。
“......共管賬戶......軍款......優先調撥......”
“公子......不,是活閻王!他......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跟我們做生意!”
“錢管家他......他......”
錢四海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
直到張賬房顫抖著說完最後一個字,水榭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哢嚓——”
一聲輕微的脆響。
錢四海手中那隻價值百金、由名家燒製的紫砂茶杯,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裂紋。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掌心那道細微的裂痕,仿佛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
二十萬兩白銀,沒了。
用一種他聞所未聞、荒誕到近乎於羞辱的方式,被一個他眼中的紈絝子弟,合法合規地吞了下去。
恥辱。
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嗬......”
錢四海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而壓抑的幹笑。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那份商場梟雄的從容與鎮定,終於寸寸碎裂。
“宿、國、公!”
他一字一頓,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眼神中的怒火,幾乎要將眼前的空氣點燃。
“砰!”
他猛地起身,將手中那隻心愛的紫砂壺狠狠砸在地上!
名貴的瓷器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氤氳的水汽中,是錢四海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
“好一個老狐狸!好一個宿國公!”他怒極反笑,在水榭內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裝了一輩子忠厚長者,臨到頭來,竟也學起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想染指我江南的鹽稅!”
他根本不相信,這一切會是那個黃口小兒沈煉的手筆。
在他幾十年的認知裏,如此通天的手段,如此精準的布局,必然是宿國公那頭老狐狸在背後親自操盤!
憤怒的不是損失的二十萬兩白銀。
憤怒的是,他,江南錢四海,竟被一個他從未放在眼裏的政敵,用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玩弄於股掌之間!
“傳我將令!”錢四海猛地停住腳步,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寒光,“暫停所有與宿國公府軍備有關的布料、藥材供應!我倒要看看,他拿什麼去填北疆的窟窿!”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愈發陰冷。
“另外,備一份厚禮,我要親自去一趟宰相王甫的府上!”
“既然他宿國公要掀桌子,那我就陪他玩一場朝堂上的遊戲!”
與揚州的雷霆震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京城的悲情大戲。
廣源樓內,人聲鼎沸,座無虛席。
說書先生的驚堂木剛剛落下,一個悲愴的哭嚎聲,便毫無征兆地從二樓雅間傳遍了整個茶樓。
“我......我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隻見皇商趙德勝一把鼻涕一把淚,從雅間內衝了出來,撲倒在欄杆上,對著滿樓茶客捶胸頓足。
“諸位!諸位鄉親父老,給我評評理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細節豐富,將自己如何被“江南來的奸商”用潑天富貴引誘,如何被逼無奈押上全部身家,又如何險些被對方用一紙陰陽契約騙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講得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那幫天殺的江南匪商!他們根本不是來做生意的!他們是想用銀子,擾亂我們京城的商業秩序,把我們這些本本分分的老實人,全都逼上死路啊!”
故事的最後,他“撲通”一聲,朝著宿國公府的方向,遙遙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若非宿國公爺明察秋毫,聖明燭照!若非國公府心係北疆軍務,及時調撥軍款,無意中戳破了這幫江南匪商的陰謀!我趙家百年基業,就毀於一旦了啊!”
“國公爺,您就是我趙家的再生父母啊!”
他一番表演,聲淚俱下,感人肺腑。
人群中,幾個早已安排好的托兒立刻帶頭高喊起來。
“好一個仗義的宿國公府!”
“江南商人欺人太甚!滾出京城!”
“支持趙老板!抵製江南惡商!”
滿堂嘩然!
群情激奮之下,整個茶樓的輿論徹底被點燃,無數茶客義憤填膺,將江南商會罵得是狗血淋頭。
一場由沈煉導演的輿論戰,兵不血刃,大獲全勝。
四海通錢莊,最深處的密室。
錢忠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他雙目赤紅,頭發散亂,整個人蜷縮在牆角,像一頭被拔了牙的老虎,隻剩下無能的喘息。
門外,那如同魔咒般的念誦聲,從未停歇。
“共管賬戶契約第七條第三款......”
“《大幹律》第二百七十一條:以謀逆論處......”
他的精神,早已在崩潰的邊緣。
就在此時,送飯的夥計推門而入,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糜飯和一壺清水,放在了他麵前。
食物的香氣,瞬間勾起了他最原始的本能。
他像一頭餓虎,猛地撲了過去,抓起飯碗,不顧滾燙,便用手抓起飯,瘋狂地往嘴裏塞。
就在他精神最放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的那一刻——
門外那如同催命符般的“魔音”,驟然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靜。
錢忠抓飯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渾身一顫。
他驚恐地抬起頭,側耳傾聽,以為折磨終於結束。
然而,僅僅一個呼吸之後。
“共管賬戶契約第七條第三款!”
那兩個聲音,以比之前大了一倍的音量,如同兩記重錘,在他耳邊轟然炸響!
“啊!”
錢忠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剛扒進嘴裏的一口飯,盡數噴出。
他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刺中了腦髓,猛地將飯碗倒扣在了自己頭上!
米飯、肉汁,順著他散亂的頭發流下,和他臉上驚恐的淚水、鼻涕混在一起,狼狽不堪。
他的精神防線,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負責看守的夥計,立刻將這一幕彙報給了何彰。
“大人,那姓錢的已經開始用頭撞牆了,嘴裏......嘴裏反複念叨著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我寫信,我寫信!求求你們,讓我寫信!’”
宿國公府,後園。
沈煉正拿著一把小巧的銀剪,悠閑地修剪著一盆君子蘭的葉片。
何彰將京城輿論的導向、錢忠精神的崩潰,以及揚州錢四海的最新動向,一一彙報完畢。
沈煉聽完,臉上古井無波,仿佛這一切都不過是預料之中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放下銀剪,從袖中取出那枚光滑溫潤的羊脂玉佩,在指尖緩緩轉動。
玉佩上“禦膳房”三個小字,在陽光下若隱若現。
他對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隻是淡淡地問道:
“宮裏,哪個管事的公公最好賭?”
何彰一愣,連忙躬身道:“回公子,禦膳房的采買總管王瑾,好賭成性,在京城各大地下賭場欠了一屁股債,聽說最近正被逼得走投無路。”
“很好。”
沈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將那枚玉佩放在掌心,對何彰下達了新的指令。
“去,派人‘不經意’地讓他知道,有辦法能弄到一筆快錢。隻要他敢把這枚玉佩,放到某個他絕對不該放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