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海通錢莊,最深處的密室。
這裏沒有刑具,沒有血腥,隻有一盞長明燈,和一股能安撫心神的名貴熏香。
精神被徹底摧毀的錢忠,像一個提線木偶,被兩個麵無表情的夥計架到了一張書案前。
他的雙目空洞無神,曾經的精明與傲慢,早已被連綿不絕的精神酷刑碾成了齏粉。
戶部尚書何彰緩步走了進來,臉上掛著溫和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親自為錢忠研好了墨,將一支上好的狼毫筆,塞進了對方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裏。
“錢管家,辛苦了。”何彰的聲音輕柔得像春風拂麵,“你家主子,想必等你的消息等得很急。寫封信吧,報個平安。”
錢忠的身體猛地一顫,渙散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回光返照般的掙紮。
但當他的目光觸及何彰那雙含笑的眼睛時,那絲掙紮瞬間被更深的恐懼所淹沒,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順從。
他顫抖著,握住了筆。
何彰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一字一句地,用平緩到近乎於催眠的語調,念誦信的內容。
“主公親啟:京城水深,圖謀者眾,小人幸不辱命,已窺其內裏......”
錢忠的筆尖在紙上劃動,像一具隻會抄錄的行屍走肉。
“......主公所料不差,幕後黑手確是宿國公府那頭老狐狸,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所圖者,正是我江南鹽稅之根基!”
寫到這裏,錢忠的呼吸急促了幾分,臉上肌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
這部分內容,完美印證了他家主子的所有猜測,也等同於承認了他自己的無能。
何彰的聲音沒有停頓,繼續念誦著那早已譜寫好的、最致命的毒餌。
“......然,此次交鋒,不過是老狐狸的投石問路。其真正依仗,並非朝堂權術,而是一枚可直通天聽、調動‘內帑私庫’的宮中信物!”
“內帑私庫”四個字,如同魔音貫耳,讓錢忠握筆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濃墨濺在紙上,汙了一片。
“小人拚死查知,宿國公與宮中某位貴人有密約,可動用陛下私庫以為本金,行蛇吞象之舉!此次我等所失之二十萬兩,不過是其撬動更大棋局的引子!主公萬萬不可再與其進行商戰,此乃國本之爭,須從朝堂之上,以雷霆之勢,一擊斃命,方可永絕後患!”
信寫完了。
一個將商業鬥爭,完美升級為宮廷陰謀的彌天大謊,就此落筆成魔。
何彰拿起信紙,吹幹墨跡,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
他從錢忠僵硬的手指中抽出毛筆,又拿起對方的手,蘸上印泥,在那封信的末尾,重重地按下了手印。
一個完美的“毒餌”,就此製成。
“來人。”何彰對著門外吩咐道,“八百裏加急,送往揚州。”
京城,長樂坊。
這座京城最隱秘、也最肮臟的地下賭場裏,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貪婪與絕望的氣息。
禦膳房的采買太監小栗子,今晚覺得自己就是天命之子。
他麵前的銀子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連贏十幾把,手氣好得驚人。
周圍的賭客們一口一個“栗公公”,吹捧得他暈頭轉向,感覺自己已經摸到了下半輩子富貴榮華的門檻。
“栗公公,這小打小鬧有什麼意思?”莊家滿臉堆笑,眼中卻閃爍著豺狼般的光芒,“今晚您是賭神附體,何不玩把大的?這一把要是贏了,您後半輩子都不用愁了!”
被貪欲徹底衝昏頭腦的小栗子,想都沒想,便將麵前所有銀子,連同剛剛簽下的一張高額借契,全部推了出去,押在了“大”字上。
“開!開!開!”他雙目赤紅,嘶聲高喊。
骰盅揭開。
三個一點。
血本無歸。
賭場打手們瞬間變臉,將他像拖死狗一樣拖進了後巷。
“要麼,明天天亮前還錢。”打手頭子將一把雪亮的短刀,拍在他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要麼,剁你一隻手,送到宮裏去!”
就在小栗子被打得半死,徹底陷入絕望時,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恰好”路過。
他先是嗬斥了打手,隨即“無意中”看到了小栗子懷裏掉出的禦膳房腰牌。
管事眼珠一轉,屏退左右,蹲下身,對著爛泥般的小栗子低語道:
“想活命,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聲音裏充滿了誘惑,“有個小忙,你幫了,債一筆勾銷,還有一筆巨款封口。就看你,敢不敢賭這最後一把了。”
宿國公府,夜已深沉。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鬆鶴堂內安睡的老國公沈巍。
心腹將他從睡夢中叫醒,將一封來自朝中盟友的密信,顫抖著遞了上去。
沈巍披衣而起,就著燈火展開信紙,隻看了一眼,便臉色鐵青。
信中說,宰相王甫已聯絡數名禦史,準備在明日早朝,以“軍款民用,擾亂綱紀”為由,帶頭彈劾宿國公!
看那架勢,大有不將其拉下馬不罷休之勢!
“王甫!”老國公氣得渾身發抖,一掌拍在桌上,“欺人太甚!”
他怒不可遏,提著一盞燈籠,連外袍都來不及穿好,便徑直衝向了沈煉的院子。
“砰!”
院門被一腳踹開。
沈煉的書房內,卻是一片安寧。
他沒有睡,正坐於案前,就著一盞孤燈,用一把小巧的刻刀,在一塊上好的沉香木上,專注地雕刻著複雜的紋路。
那股靜心凝神的香氣,與門外老國公的滔天怒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這一步?”老國公將那封密信狠狠拍在書桌上,雙目赤紅,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孫子。
沈煉連頭都未抬一下,手中的刻刀依舊平穩。
他吹去指尖的木屑,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爺爺,您說,是把魚引到我們選好的漁網裏再殺,還是在江河裏跟它賽跑更省力?”
這句雲淡風輕的反問,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老國公的天靈蓋上。
他滔天的怒火,瞬間被一種冰冷刺骨的恐懼所取代。
他意識到,自己、宰相王甫、江南的錢四海,所有人都成了這個孫子棋盤上的棋子,而他們,甚至不知道棋局的真正目標是什麼。
沈煉終於放下了手中的刻刀。
他拿起那枚光滑溫潤的羊脂玉佩,在燈下細細端詳,輕聲說道:“爺爺,江南商會是蛇,宰相王甫是虎。想讓他們鬥起來,總要有一塊足夠分量的肉扔到他們中間。”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冰冷而興奮的光芒。
“現在,我們宿國公府,就是那塊肉。”
“明天早朝,”他看著因驚懼而說不出話的祖父,嘴角勾起一抹“活閻王”式的微笑,“什麼都不用做,看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