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忠噴出的那口血,像一朵妖豔的梅花,綻放在冰冷的契約紙上。
四海通錢莊的貴賓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掌櫃臉上的職業微笑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倒下的不是江南總商會會長的首席心腹,而是一件完成了使命、可以被隨意丟棄的工具。
“趙老板,夜深了,您請回吧。”掌櫃對著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癱坐在椅子上的趙德勝,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語氣依舊恭敬。
趙德勝一個激靈,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看都不敢看地上的人一眼,從密道倉皇離去。
他走後,掌櫃不急不躁地走到桌案下,輕輕按動了一個不起眼的鈴鐺。
片刻之後,貴賓室的暗門無聲滑開。
兩名身著黑衣、身材健壯的夥計,和一名背著藥箱、神情冷漠的醫師悄無息地走了進來。
醫師上前,熟練地掰開錢忠的嘴,塞入一枚吊命的藥丸,又探了探他的脈搏,對夥計點了點頭。
兩名夥計立刻上前,用一塊黑布蒙住錢忠的頭,像抬一口麻袋般將他抬起,轉身便消失在了暗門之後。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不超過一刻鐘。
另一名夥計端著水盆和抹布進來,將地上的血跡擦拭得幹幹淨淨,連一絲血腥味都未曾留下。
貴賓室內,再次恢複了原樣,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過。
宿國公府,書房。
燈火如豆,沈煉正獨自一人,對著一副錯綜複雜的珍瓏棋局,靜靜推演。
戶部尚書何彰的身影,如同一陣風,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
他躬著身子,連呼吸都刻意放緩,將錢莊內發生的一切,言簡意賅地彙報完畢。
“......錢忠已按計劃,昏死過去。”
沈煉的目光沒有離開棋盤,他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了片刻,隨後輕輕落下,截斷了白子的一條大龍。
“啪。”
清脆的落子聲,在寂靜的書房內,如同最終的審判。
他頭也未抬,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死了嗎?”
何彰心頭一凜,連忙答道:“回公子,一口氣吊著,死不了。”
“那就好。”沈煉點了點頭,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把他關在錢莊的密室,好吃好喝供著。派人二十四小時盯著他,不讓他睡覺,就在他耳邊,反複念誦那份契約的條款。”
他抬起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閃爍著冰冷而理性的寒光。
“活著的狗,比死了的有用。我要他的精神,是活的,但也是碎的。”
何彰聽得遍體生寒,躬身領命:“是!另外......此事是否需要向老國公......”
“按規矩辦。”沈煉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半個時辰後,宿國公府,鬆鶴堂。
老國公沈巍正閉目養神,聽著何彰的彙報。
當聽到沈煉如何設計“空城計”,引誘錢忠將二十萬兩白銀存入一個看似公平的共管賬戶時,老爺子撚著胡須的手,微微一頓。
當聽到那份契約中,暗藏著“軍款優先調撥”的致命陷阱時,他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當聽到沈煉最後對錢忠的處理方式——不死,但要讓他精神崩潰時,老國公手中的紫砂茶壺,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滾燙的茶水濺出,燙在他的手背上,他卻仿佛毫無知覺。
何彰彙報完畢,悄然退下。
偌大的正堂之內,隻剩下老國公一人。
他沉默了許久,許久。
最終,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那眼神裏,既有家族後繼有人的欣慰,更有對這個孫子深不可測心計的、難以抑製的恐懼。
“我沈家......”
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這是出了個妖孽啊。”
錢莊最深處的密室裏,錢忠在一陣安神的熏香中悠悠轉醒。
沒有鐐銬,沒有刑具,甚至連房間的陳設都頗為雅致。
他掙紮著坐起,卻發現自己渾身酸軟,提不起半分力氣。
一名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人,正坐在他對麵的太師椅上,見他醒來,臉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錢管家,您醒了。”
“這是哪裏?你們想幹什麼?”錢忠色厲內荏地嘶吼道。
賬房先生不以為意,隻是將那份染著他血跡的契約,輕輕放在桌上。
“在下奉命,為錢管家逐字逐句,解讀一下這份您親手簽下的盟約。”
他頓了頓,語氣依舊溫和,內容卻字字誅心。
“並結合《大幹律》第二百七十一條,向您清晰地展示,您和您背後的江南商會,將要麵臨的‘詐騙軍款未遂’的通天大罪。”
“一旦上報,”賬房先生的笑容變得有些殘忍,“按律,主犯當斬,從犯流放三千裏,家產盡數充公。您說,這算不算......抄家滅族之罪呢?”
錢忠的腦子“嗡”的一聲,徹底懵了。
不等他反應過來,房間外,兩個不大不小、不急不緩的聲音,如同魔咒一般,開始響起。
“共管賬戶契約第七條第三款:若甲方......其發起的共管項目,自動適用‘優先調度權’......”
“《大幹律》第二百七十一條:凡以欺詐之術,圖謀軍餉、軍糧、軍械等軍國重資者,以謀逆論處......”
兩個聲音,一個念契約,一個念律法,日夜不休,循環往複。
這,是一座沒有圍牆,卻能將人逼瘋的精神牢籠。
翌日,沈煉將棋盤上的所有棋子,緩緩掃入棋盒。
遊戲結束了。
他對一旁候命的何彰,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告訴趙德勝,‘漠北商路’的故事可以收尾了。讓他把所有抵押的產業都贖回來,再放出風聲,就說他被江南來的奸商騙了,差點傾家蕩產。”
沈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幸好宿國公府仗義出手,才保住了他的家業。”
“我要讓全京城都知道,江南商會手伸得太長了。”
揚州,錢府。
雕梁畫棟的園林裏,江南總商會會長錢四海,正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一尾新從東瀛購得的赤色錦鯉。
就在此時,一名心腹神色慌張地匆匆來報。
“會長!京城......京城押送銀兩的張賬房,回來了!”
錢四海眉頭微皺:“錢忠呢?”
心腹咽了口唾沫,聲音都在發顫。
“就......就他一個人回來的!而且......神色驚恐,像是見了鬼!”
“啪嗒。”
錢四海手中用來投喂魚食的玉勺,失手落入池中,驚起一圈漣漪。
他緩緩轉過身,臉上那份從容與自負,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祥預感升到頂點時的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