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時分,廣源樓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錢忠收到了趙德勝的宴請,名曰“慶功宴”。
他欣然赴約,準備欣賞一下獵物被剝皮抽筋前,最後的醜態。
雅間內,酒菜豐盛,絲竹悅耳。
錢忠高坐主位,滿麵紅光,手中的琉璃杯被他輕輕晃動,琥珀色的酒漿漾起一圈圈得意的漣漪。
“趙老板,你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錢忠斜睨著身旁不斷為他布菜的趙德勝,語氣中帶著勝利者特有的寬宏與戲謔,“早早與我合作,何至於要押上全部身家,搞得如此狼狽?”
趙德勝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腰彎得像一張弓:“錢管家教訓的是!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鼠目寸光了!若非您慧眼識珠,力挽狂瀾,這潑天的富貴,我趙某人哪有福氣消受啊!”
他這番極盡卑微的吹捧,讓錢忠通體舒泰,飄飄然如墜雲端。
“哈哈哈!”錢忠大笑起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開始以指點江山的姿態,向滿座賓客講述自己是如何“慧眼識珠”,拿下這個天大的項目。
“那趙老板,當時也是執迷不悟啊!本管家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告訴他,做生意,眼光要放長遠!格局要大!”
“你們是不知道,為了說服他,本管家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還是我錢某人的誠意,打動了他!”
滿座賓客,皆是趙德勝花錢請來的托兒,此刻紛紛起身敬酒,馬屁如潮。
“錢管家真乃商業奇才!”
“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我等楷模啊!”
就在錢忠享受著眾星捧月,即將醉倒在這虛假的榮耀中時,雅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個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年輕人,端著酒杯,徑直走了進來。
他麵色紅潤,雙目有神,與之前那個窮困潦倒的酒鬼判若兩人。
他徑直走到錢忠麵前,深深一揖。
“小人孫德才,多謝錢管家前日的慷慨賞賜,讓小人得以還清債務,重獲新生。”
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這杯酒,敬您的再造之恩!”
說罷,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杯底朝天,隨後轉身,瀟灑離去,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轟!”
這番話,如同一道晴天霹靂,狠狠劈在了錢忠的天靈蓋上。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滿室的喧囂與奉承,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潮水般退去。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背影,腦子裏一片空白。
那個窮困潦倒、滿身酒氣、被他玩弄於股掌的落魄書吏......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慷慨賞賜?
再造之恩?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他的尾椎骨直衝後腦。
“錢......錢管家?”趙德勝“恰到好處”地發現了他的異樣,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關切,“您......您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錢忠猛地回過神來,他死死盯著趙德勝,眼神中充滿了驚疑與審視。
趙德勝被他看得渾身發毛,連連後退,結結巴巴地說道:“錢管家可是信不過我?也......也是,二十萬兩畢竟不是小數目。要不......要不這樣,咱們現在就去四海通錢莊,把共管賬戶裏的銀子看上一眼,求個心安?”
他搓著手,一臉的誠惶誠恐。
“夜間查庫,也更顯我們合作的誠意,您說呢?”
這番“善意”的提議,讓錢忠心中稍定。
他看著趙德勝那副懦弱又急於自證的模樣,心中的疑慮被傲慢再次壓下。
也好,去親眼看看那堆積如山的銀子,也能讓自己徹底安心。
“走!”他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四海通錢莊,貴賓室內燈火通明。
掌櫃客氣地接待了二人,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職業微笑。
“二位老板,請用茶。”
錢忠哪有心思喝茶,直接將自己的那半枚印信和契約拍在了桌上。
掌櫃不急不躁,仔細核驗了印信和契約,隨後從身後的櫃子裏,取來了那本厚厚的“甲字卷”賬簿。
“錢管家請看,”他將賬簿翻到最新的一頁,推到錢忠麵前,“今日上午辰時,貴我雙方共管賬戶,存入白銀二十萬兩整,賬目清晰,分毫不差。”
白紙黑字,蓋著錢莊的朱紅大印,看得清清楚楚。
錢忠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裏。
看來剛才那個孫德才,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巧合罷了。
“開庫,我要親眼驗銀。”他恢複了總管的威嚴,冷冷地命令道。
掌櫃臉上的笑容依舊,卻沒有動。
他隻是歉意地搖了搖頭。
“錢管家,這恐怕不行。”
錢忠眉頭一皺:“為何不行?”
掌櫃不與他爭辯,隻是將那份兩人共同簽訂的契約,輕輕翻到了背麵,指著其中一處被密密麻麻的條款所掩蓋、極不起眼的角落,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緩緩念道:
“共管賬戶契約第七條第三款:若甲方,也就是趙德勝老板,為本錢莊‘甲級’信譽客戶,其發起的共管項目,自動適用‘優先調度權’。”
錢忠的心,猛地一沉。
隻聽掌櫃的聲音繼續平穩地傳來,像一把冰冷的鐵錘,一字一頓地敲在他的心上。
“當甲方關聯的‘宿國公府軍備采買’款項出現緊急缺口時,本賬戶資金將先行劃撥填補,事後歸還。”
“什......什麼?”錢忠如遭雷擊,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渾身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掌櫃對他的反應視若無睹,隨即從另一個匣子裏,取出了一份蓋著宿國公府朱紅大印的加急劃撥令,恭敬地遞到錢忠麵前。
“就在半個時辰前,我們收到了國公府的緊急軍令,北疆軍需有變,急需采辦一批軍械。”
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是在宣讀一份死亡判決書。
“因此,您存入的二十萬兩白銀,已作為軍款,由兵部的押運隊,加急押運出城了。”
錢忠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感覺天旋地轉,用盡全身力氣才扶住桌子,沒有倒下。
他顫抖著手指,指著一旁早已嚇得“麵無人色”的趙德勝,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那......那他的錢呢?他那份本金呢?”
掌櫃臉上的職業微笑,第一次顯得如此殘忍。
“哦,您說趙老板的本金啊。”
他翻開賬簿的另一頁,指給錢忠看。
“按規程,趙老板的本金是作為‘抵押品’存入的。軍款動用後,抵押品已原路返還其私人賬戶。”
他合上賬簿,對著錢忠微微躬身,做了一個總結陳詞。
“所以,錢管家,您看,我們的賬目,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噗!”
錢忠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一口鮮血猛地噴出,染紅了麵前那份“公平公正”的契約。
他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被抽掉地基的樓閣,轟然倒地。
在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他耳邊回響的,依然是掌櫃那句冰冷而禮貌的話語。
“賬目,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