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色將明未明,是一日之中最陰冷晦暗的時刻。
寶珠的身影,如一隻悄無聲息的夜貓,閃進了寧國府的角門。她懷裏抱著幾個大小不一的油紙包,臉上滿是疲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藥材,齊了。
秦可卿沒有睡。她親自帶著兩個最心腹的啞巴仆婦,在後罩房一間最偏僻的耳房裏,升起了爐火。當寶珠將那十幾個紙包裏的藥材一一倒入陶罐,一股刺鼻、辛辣、混雜著草木腥氣的味道,便開始在幽暗的房間裏彌漫開來。
釜底抽薪之計,已然點火。
然而,爐火剛剛舔上罐底,計劃的第一步才將將踏出。
府門外,便傳來了急促的拍門聲。
一名家丁連滾帶爬地衝進內院,聲音因恐懼而變了調:“大爺!少奶奶!榮......榮府的二老爺,賈政老爺,派人......派人請來了一位太醫院的張禦醫!說......說是聽聞珍大爺身體有恙,特地請來為他診治瘋病!”
“哐當”一聲。
耳房內,一個負責添柴的仆婦手裏的火鉗失手掉在了地上。
秦可卿的血色,在這一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她扶著門框,身體搖搖欲墜。
太醫院的禦醫!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轟然壓下!
他們昨夜的說辭,不過是權宜之計。此刻的賈珍,除了遍體鱗傷、人事不省外,根本沒有半分瘋病的實質症狀。一旦被專業的禦醫近身診脈、細細查問,所有的謊言都將瞬間崩潰!
到時候,便是萬劫不複!
賈琅得到消息時,臉上沒有絲毫變化。
他隻是靜靜地聽完,然後對秦可卿說了一句:“別慌,繼續熬藥。”
這句平靜的話,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秦可......卿那顆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硬生生安定了下來。她看著賈琅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睛,用力地點了點頭。
賈琅轉身,大步流星,直往前廳而去。
【權謀人心】詞條,在他的腦海中緩緩轉動,讓他對即將到來的局麵,有了一種近乎全知的洞察。
前廳裏,一個身穿官服、年約五旬的清瘦男子正襟危坐,神情嚴肅。他便是太醫院的張禦醫。
賈琅一進門,便看到了他那官袍下,一雙因緊張而微微蜷縮的手指。
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位張禦醫雖有官職在身,但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謹慎與書卷氣,暴露了他的本質——這是一個怕事的文人,最怕的,就是卷入勳貴家族這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裏。
“張大人,有勞您深夜出診,晚輩賈琅,感激不盡。”賈琅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反而上前長揖及地,臉上滿是憂愁與懇切。
張禦醫見他如此禮遇,神色稍緩,連忙起身虛扶:“賈公子客氣了。下官奉政老爺之命,前來為珍老爺診病,乃是分內之事。”
“唉......”賈琅重重一歎,眉宇間的愁雲濃得化不開,“實不相瞞,家父這病,來得實在蹊蹺,發作起來......更是駭人。”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極低,仿佛在訴說一個天大的秘密:“昨日,父親從宮中赴宴回來後,便有些神思不屬,嘴裏胡亂念叨著一些......一些宮裏的秘聞。晚輩當時還未在意,誰知到了夜裏,竟......竟狂性大發,六親不認!”
宮中秘聞!
這四個字,像一根毒針,精準地紮進了張禦醫的耳朵裏。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
賈琅將他的反應盡收眼底,繼續“痛心疾首”地說道:“他發起狂來,力大無窮,已有數名下人因此重傷。晚輩也是不得已,才將他暫時鎖了起來,免得他再傷人,或是......說出些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恐懼的種子,已然種下。
張禦醫的額角,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他此來隻是奉命診病,可不想卷入什麼宮闈秘辛和家族醜聞裏去!
“這......這......”
“張大人,您是杏林國手,晚輩懇請您,務必救救家父!”賈琅再次一揖,姿態放得極低。
這番“懇請”,在張禦醫聽來,卻無異於催命符。
他心中已經打起了退堂鼓,卻又無法拒絕。隻能硬著頭皮道:“公子放心,下官......下官自當盡力。還請......帶路吧。”
賈琅“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親自引著心懷忐忑的張禦醫,朝後院地窖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空氣中那股熬藥的刺鼻氣味越來越濃。
張禦醫忍不住掩鼻皺眉:“這是什麼味道?”
“唉,家父發病後,身上便散發出這等汙穢之氣,久久不散。”賈琅麵不改色地解釋道。
越往裏走,光線越是昏暗,空氣也變得陰冷潮濕。
就在快到地窖口時,從那漆黑的入口深處,隱隱傳來一陣壓抑而瘋狂的嘶吼,還伴隨著鐵鏈拖曳的“嘩啦”聲響。
那是賈琅的親信,在依計行事。
張禦醫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臉色已是一片煞白。
“張大人?”賈琅回頭,故作不解。
站在地窖口,一股混雜著黴味與惡臭的陰風撲麵而來。那駭人的嘶吼聲,仿佛來自九幽地府,讓張禦醫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他鼓足勇氣,隻朝那黑洞洞的入口裏匆匆一瞥。
隻見黑暗深處,一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人影,正被數條粗大的鐵鏈鎖在石壁上,瘋狂地掙紮、咆哮,狀若惡鬼。
夠了。
張禦醫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立刻連退數步,連連擺手:“夠了!夠了!珍老爺病勢凶險,狂躁之極,不宜近觀!不宜近觀啊!”
他主動退卻了。
最終,張禦醫連地窖的門都沒進,便急匆匆地返回前廳,開出了一張重在安神定驚、實則無關痛癢的方子。
臨走前,他對著賈琅,用一種既同情又後怕的語氣說道:“令尊此症,乃心火攻心,邪氣入腦,已非尋常藥石可醫。公子......還需好生‘看護’,萬不可讓他再出來傷人了。”
這話,等於以太醫院禦醫的專業身份,為賈琅的說辭,蓋上了一個無可辯駁的官印。
送走了驚魂未定的張禦醫,賈琅回到內堂。
秦可卿正端著一碗湯藥,靜靜地站在廊下等他。
那碗藥,漆黑如墨,表麵還翻滾著細微的氣泡,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