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現在,桐生雅子小姐,和我說說細節吧。”安部俊勇用手拍了拍背對著他的雅子,即使是在光線那麼暗淡的宴會廳裏,他麵前的桐生雅子依舊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光彩,仿佛是希臘神話裏從湖中心浮出水麵的寧芙(28),帶著粼粼的波光和深不可測的秘密。當他的手觸碰到雅子裸露在禮服之外的背部肌膚的時候,他能明顯感覺到超乎常人的光滑和細膩,那層透白鮮亮的皮囊,有種不屬於凡塵的美。
雅子轉過頭,幾乎是第一時間堆砌好了一絲明媚的笑意。“嘿,俊勇,剛才我在發言的時候,你可是聽得最認真的那一個。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細節的。”雅子說到這兒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看向了簇擁在她周圍的其他人,用一種充滿挑逗而誘惑的眼神,示意他們準備好迎接一個精彩的故事,“俊勇在上學的時候,非常癡迷中文,就連課本選讀裏的腳注都會認真背誦。我和他認識的八年裏,他一共追過三個女生,他都堅持用非常非常傳統的書信來表達愛意,最精彩的地方就在於……他會在情書的最後一頁,注明每一個引用句的原句和出處,他覺得那樣,非常,非常,浪漫。你知道在情書的最後一頁看到一排排村上春樹和東野圭吾的名字是什麼感覺嗎?”
俊勇笑了笑。“怎麼,像是在讀一篇二十世紀的古文?”
雅子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重新把認真的目光鎖定在眼前穿著深灰色麂皮夾克的知名作家臉上。這位用一部愛恨交織的《無法回去的東京》橫掃世界文壇的新貴,剛剛推出了自己小說的原生純紙質典藏版,全球限量發售十二萬本。每本的售價已經高達四萬五千日元。雅子轉過身,貼近了麵前的俊勇,這似乎讓俊勇有些不好意思。“你們知道嗎,在他追過的三個女生中,我就是其中之一。他那時非常害羞,非常膽小,但我非常喜歡他引用太宰治《人間失格》(29)裏的那句,‘懦夫,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讓他受傷,他甚至會被幸福所傷。’怎麼樣,大作家,最近有人讓你受傷了嗎?”
“你記得這麼清楚,這讓我很意外。”俊勇重新把手收回去,這麼近距離地看著雅子,特別是……這麼漂亮的雅子,讓他覺得手足無措。
“我能說句掃興的話嗎,大作家?”雅子顯然感覺到了俊勇的拘束,但……這對於她來說有個非常簡單的處理辦法,她直接挽起了俊勇的手臂,整個人側靠在俊勇的右手邊,“我當時根本沒有讀過《人間失格》,也根本沒有看到那些注釋,不過……Neith看過了,它幫我記起來了。你知道嗎,如果我現在還有那份情書的手稿,我大概能拿去蘇富比(30)拍個好價錢。”
“是Neith?”俊勇有些驚訝地說,“可是你剛才的講解裏說,Neith的複刻功能隻能記錄搭載之後的感觀數據,你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根本沒有Neith啊。”
“不不不,這並不是複刻功能,而是印象檢索。”說出“印象檢索”四個字時,雅子的眼中滿是呼之欲出的興奮,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個問題的到來,好讓她傾訴對這個三天前剛剛放進她腦袋裏的“傑作”無法抑製的讚美,“它能在你需要回想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時,試著跟隨你的印象進行畫麵檢索和拚湊。人時常會覺得很多事情記不清了,但這不是因為你的大腦真的忘記了,而是它自動選擇了遺忘部分參與度極低的回憶,來維持顱內思維負荷的穩定,這是大腦自然進化的自我保護機製,所以那些看起來模糊不清的記憶,其實還存放在你的大腦裏,隻是你自己無法回憶起來罷了。這就是為什麼你會需要印象檢索,雖然依賴印象和感觀進行檢索在精準度上比複刻功能要差一些,也無法完全複刻出當時的情景,但那時候的感覺卻會被完美地提取出來。所以……我能夠回憶起那封情書裏的選段,也代表我當時確實對這封信產生了某種特殊的既定印象,雖然這封信的內容已經模糊了,但是那種印象仍然保存在大腦裏,Neith找到了它,就是這麼簡單。”
“即使是那麼久遠的事情,都可以辦到嗎?”這似乎就是俊勇需要的細節,雖然剛才雅子的演講已經足夠打動這裏絕大多數人,但……俊勇有對細節的偏執,對那些他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事物的窮追不舍的偏執,“如果是這樣的話,隻要那種感覺和印象仍然存在,我就可以找到……任何我希望找到的畫麵。”
“就像在你的腦海中重新放映了一遍。”雅子依舊保持著迷人而溫和的笑意,她一直覺得包下這間在一百二十層的酒吧來舉辦這次宴會是非常明智的選擇。這裏的每一處景致,包括做舊的美式沙發和被裱在金屬畫框裏老板收藏的最後二十期紙質《紐約時報》,還有那幾頭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麋鹿頭,都讓她想起了自己最熱愛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美國,爵士樂最風靡的年代,邁爾斯·戴維斯(31)和艾靈頓公爵(32),他們的靈魂都屬於夜晚。不過此時此刻,她熱愛這裏的原因還遠遠不止於此,比起之前總是做一個在靠窗角落喝著軒尼詩、安靜聽歌的桐生雅子,今天的她穿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風格的複古條紋裙,戴著紡紗麵罩和透亮的珍珠項鏈,在這兒,她最愛的爵士樂變成了她的一件配飾,而現在的桐生雅子,才是這個夜晚真正的靈魂和主角。“說起來,剛才在腦海中重新看了一眼那封情書之後,我才發現那時候我的拒絕實在太過於倉促了。”
“你現在可能會拒絕得更倉促,雅子。”俊勇有些靦腆地笑了笑,他舉起酒杯,敬身邊的雅子,“你現在是首相的女兒,是東京的公主。”
“相信我,你的崇拜者可比我的要多得多。”雅子一飲而盡,然後衝著俊勇哈哈笑了兩聲,又突然沉靜下來,認真到甚至有些嚴肅地說,“你知道如果我是你的崇拜者,我會非常希望你把那些沉睡在你腦海裏的故事寫出來,俊勇。那些可能連你自己都遺忘了的故事,或許,我們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俊勇看著雅子,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麵對她。
“我知道,那天,”雅子貼近了俊勇的耳朵,她似乎是先朝著俊勇的耳畔吹了一口氣,然後才慢慢地呢喃道,“那個周末,你來家裏找我,是我父親把你趕走的,那時候……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讓你上來,所以,我還不如裝作不知道你來過。這樣至少第二天我們再見的時候,都不會尷尬,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你知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雅子靠得太近,俊勇整個臉紅得像是大醉了一場,“你知道那天的事情?”
“那不需要Neith告訴我,我永遠都記得。”
“雅子……我知道那天是你的生日,我隻是來送禮物。”
“噢,拜托別現在告訴我禮物是什麼,我希望這個情節出現在你的下一部小說裏。男孩成功地在女孩生日那天見到了她,送出了那份禮物,把答案留到我看小說的時候好嗎?”
俊勇愣住了,他說不清楚當時是一種什麼感覺,那種,被什麼東西牽扯著,一步一步走進充滿斑駁回憶的花園,越往裏走,植被就越濃密,到最後,那些瘋狂生長的玫瑰都快要把自己吞噬了。自己隻能感受到,快要窒息一般的、記憶裏的鮮紅。他幾乎是呆滯了半分鐘,才緩緩地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但有一件事情,俊勇非常明確了:那就是Neith。
雅子鬆開俊勇的手,重新回到人群裏,她敲了敲高腳杯,再一次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雅子從未如此熱愛這樣的感覺,萬眾矚目的感覺,仿佛那些目光,有著馬裏布海灘陽光一般的溫暖。“親愛的朋友們,當然還有我最最親愛的杏裏。有人能幫她從第四瓶威士忌裏解脫出來嗎?
“你們知道嗎,我今天在這兒說的話,比我在紐約四天說的話還要多。我曾經不是那麼健談,我曾經到處都是缺點。所以我非常感謝,非常非常感謝現在可能已經無法聽到我說話的夏目杏裏小姐,在一個月以前,她也是這樣半醉半醒地對我說‘:雅子,你隻需要試一試,就知道了,雅子。’然後……我就對自己說,那我就聽這個瘋丫頭一回吧,畢竟如果我手術失敗了,要告她的話,我還可以請她來當律師。
“其實Neith已經在日本流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據我所知,這裏的好幾位先生的腦子裏都已經有了一個最簡易版本的Neith,我喜歡叫它,NeithBabe。在日本,已有超過八萬人成了Neith的用戶,在全球,這個數字是兩千兩百萬。
“我非常理解和支持Neith設計者的初衷,這是一款擁有非凡意義的產品,它應該被用到所有地球公民的身上,用以更好地服務這個生活了八十億人口的世界。但,正如我剛才所說,Neith真正的魅力,遠遠不止如此簡單;它能夠為你帶來的,也遠遠不止規劃道路和安排行程。它進入你的大腦,特別是,生活在日本這個國家最頂層的那千分之一的人的大腦,是為了更加崇高的目的,因為正是這千分之一的人,掌握著這個國家百分之九十的財富,掌握著這個國家的文化和經濟,掌握最尖端的科技、最前沿的時尚、最先驅的潮流,你們是站在金字塔尖端的命運寵兒,也是這個時代最具影響力和號召力的存在,你們有責任,也有義務,讓這個國家發展得更好、更迅速、更輝煌。
“Neith能夠為你做的,恰恰就是這些。試想一下,如果你的大腦自身就能進行公式演算和數字分析,一場實驗其實會容易很多;如果你的大腦自身就能搜索基於你記憶深層的感知和印象,一次創造、一個靈感其實瞬息便可達成;如果你的大腦自身就能優化你的語言、肢體甚至是感觀,你永遠都不會說錯話、做錯事,你永遠,都是鏡頭前最光鮮的那一個……
“誠然,這是一次不菲的投資,但我知道,我相信你們也都知道,這個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擺脫了需要為錢考慮的人生階段。恕我做了這樣的分析和調查,這個酒吧裏現在人均銀行儲蓄數額,是十六億三千萬日元,這還不包含你們的各項置業、投資和收藏品。我聽說熊本先生剛剛拍下了凱特·布蘭切特(33)的一套珠寶,是嗎?四億三千萬日元。WellDone。
“那麼,我就開門見山了。”雅子朝早就站在吧台邊的羅本揮了揮手,“這是Neith日本區的經理,他稍後會為你們詳細介紹Neith模塊組的具體情況,供你們自由搭配和選擇,你們可以了解到能協助你們所需領域方方麵麵的模塊組。很快,我是說,快到你從手術室的休息室醒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一個截然不同的,你自己。”
“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羅本,Neith日本區的經理。”羅本今天穿得格外得體,複古英式雙排扣西服,搭配著一條全是紅桃和方塊的經典領帶,他看起來就像是從邦德電影裏走出來的一樣,“謝謝桐生小姐的推介,正如她剛才所說,我相信Neith一定可以成為你們通往更高成就路途上的燈塔。當然,在此我很榮幸為你們解答任何關於Neith的問題。”
羅本邊說邊走近了靠在欄杆一側的桐生雅子,他滿懷笑意地捧起她的左手,然後輕輕地吻了下去。這個場景出現在充滿複古風情的酒吧,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我至少已經幫你說服了著名作家安部俊勇,”雅子小酌了一口重新填滿的檸檬朗姆,然後不緊不慢地說,“以及兩個時裝設計師、一個迫切期待創業的銀行家的兒子和你正前方那個總是很多問題的宇航員。你敢相信嗎,他隻是日本第一個登上火星的人,然後他就成了身價五十二億日元的富豪。我是說,連他去火星的錢也是政府出的。”
“他現在有三個自己的個人運動品牌,還有十七家在亞洲地區連鎖的航天運動體驗俱樂部。他號稱‘太空旅人’,幾乎每周都要去月球一次,然後帶回來各種在越南生產的太空周邊和請人代寫的精彩演講。”羅本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似乎對這些名人的做派早已司空見慣,“他剛才已經找我打聽了關於合作開發供太空徒步愛好者使用的定位功能模塊,我打算明天給總部一個分析報告。”
“看來還有意外收獲呢,羅本先生。”
“你不是也有意外收獲嗎?我看那位作家先生的眼睛一直都沒從你的臉上移開。青梅竹馬,因為Neith再續前緣,你們的故事真的很適合被寫成小說。”
“羅本先生,如果我不這麼說,他怎麼會明白Neith的好處。”
“你剛才的演講,似乎已經點燃了他的愛情之火。”
“那我隻能再耗費一些精力去熄滅它了,你說呢?不過我會等到他買單之後的。”
“我越來越喜歡你的聰明了,桐生雅子小姐。”
“看來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合作,羅本先生。”雅子轉過頭,看著羅本,她非常清楚接下來對話的重要性。
“我的Neith告訴我,這次保守估計能賺一百四十二億日元。也就是說,桐生小姐,你可以免去九千萬日元的費用了,真是恭喜。”
“你知道,你已經不用‘您’來稱呼我了,這讓我很寒心。”
“我們現在不是合作夥伴嗎,桐生雅子小姐?”羅本也轉過頭,他舉起酒杯,輕輕地碰了下雅子的酒杯,“你要為一個專屬於客戶的‘您’字花費五億日元的話,我也沒有意見。”
“隻要再辦五場這樣的活動,我就可以還清這筆債務了,對嗎?”
“當然,桐生小姐。像這樣如此成功而精彩的演講,你還需要準備五場。”
“你以前說話沒有那麼刻薄的,羅本。”
“我們現在不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嗎?可能那時候的我就是如此吧。”
“你知道嗎,我下午的時候聽說,北美那邊預備上架一款叫作α的模塊組。”雅子認真地看著羅本,像是真正的談話才剛剛開始,“據說……那是非常……豪華的設備。”
“α模塊組現在隻是生產出來了而已,但是我們的老板似乎認為它非常不成熟,一直在阻撓它上市,不過董事會已經在施壓了,距離它正式上線應該不會超過一年。α模塊組是協調情感意識的模塊組,它會優化你的整體人格和基於這些人格的一切所需,包括思想、情緒、語言動作等,你甚至可以實時切換你預設的人格,你可以變得狂野、沉靜、性感、神秘、單純、可愛……從希拉裏·克林頓(34)到亞曆山大·安布羅休(35),隻在瞬息之間。”
“一個人在一生中,可以體會到無數人格,這真是連上帝都無法企及的事。”
“當然,除非上帝有一億美元。”
“它的價格已經公布了?”
“我拿到的產品數據是這樣的,它現在已經是成品了。”
“羅本,”雅子沉默了一會兒,她放下酒杯,走到了羅本的麵前,她非常精準地將自己的神情設定在溫存和嫵媚之間,嘴角的鮮亮桃色,襯著她白皙的肌膚,“羅本羅本羅本,羅本先生,如果我有一億美元的話,你能和上帝說一下,他的預約位置隻能排在第二嗎?”
“不如,你先把五億日元的債務結清再說?”羅本看著桐生雅子,其實他們一共也沒見過幾麵,其實他也沒有認真看過她幾眼,但是……他總覺得每一次看見這位桐生雅子小姐,她的眼睛裏,都比之前多百倍、千倍的欲望。但,誰會畏懼欲望呢?特別是像他這樣專門為了其他人內心最深處的欲望買單的商人,那瞳孔裏的欲望越黑暗越糾纏,他就越期待,“或許,那時候,我能安排你和α在洛杉磯見一麵,你說呢?”
在給過雅子那懸掛在天際,但似乎又觸手可及的希望之後,羅本就再次紮進了賓客堆裏。不管那些人是真的在討論首相女兒和她的Neith,還是隻是舉著酒杯在互相禮貌恭維,羅本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無比自然地搭上話,就像雅子第一次見到羅本時一樣,真切熱誠的眼神,極富感染力的話語,再加上一點點亞洲人學不來的介於驕傲和莊重之間的優雅。雅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員工推銷專用模塊”,但顯然,能夠賺到盆滿缽滿,也足夠刺激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和這些潛在客戶們談天說地。
雖然瞳孔裏倒映著的還是這間一九五○年的酒館裏舉著酒杯四下攀談的賓客,但雅子的腦子裏卻已經被那個神秘而誘人的α填滿了。就像有一條纏繞著她全身的巨蟒,冰冷濕潤的鱗片在她的肌膚之上摩挲,瑟瑟震顫的蛇芯在她的耳邊低語,讓她忽略了伊甸園的美麗與豐饒,所有的感觀、所有的神經都聚攏在了那顆懸掛在枝頭的鮮紅的蘋果上。
得到它,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
雅子的耳邊,無時無刻不回繞著這個聲音。
在她聽聞過α之後,她總能聽到這個聲音,不分時間,不分場合,比起為了逼迫夏娃犯戒而滔滔不絕的毒蛇,這個聲音似乎更像是來自於自己的身體,準確地說,是自己的腦袋。有時,她都來不及思考,自己對α的渴望是不是真的有那麼強烈,強烈到幾乎不可忍受。在雅子看來,這絕對不是臆想,也絕對不是幻覺,她就是聽見了,她總是能聽見。而這幾天,她的對應策略都是:讓Neith暫時關閉自己的聽覺神經五至十分鐘,就像局部麻醉一樣,每次都能奏效。她知道關閉聽覺神經簡直是最下三爛的自欺欺人,因為那根本不是什麼簡單的噪音,她明明能感覺到,那個聲音,根本就是她自己的聲音,根本就是她說出口的。
她當然也知道,在這樣的場合裏聽不見聲音的後果,她會錯過兩首爵士金曲,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一樣站在吧台邊,怯弱得像從前那樣一動不動,不,這是她無法容忍的。
這一次,她決定不再妥協。
於是,她放下酒杯,走下吧台,掠過歡愉的人群,徑直邁向洗手間。所有的動作一氣嗬成,並且幹脆利落。當她推開那扇複古的推拉門,在那麵雕刻著阿弗洛狄忒與寧芙的漆金圓鏡裏再次看到自己的臉時——是的,連雅子也沒有料想到的畫麵,那對瑰紅的雙唇,就在她的注視下,不自覺地開合著,脫離了她的意識、她的控製,不自覺地開合著,像是所有孩子夢魘裏勾魂奪魄的魔女,用最深沉而迷離的聲音,輕輕地低語著。
“得到α,雅子,得到它……桐生雅子,你一定要得到它……”這是雅子安裝Neith之後,第一次感到由心生發的恐懼,如此不
自然的恐懼。她能感覺到胸口突然鼓噪的氣流,似乎一聲醞釀很久的尖叫被Neith硬生生地壓製住了,即使是目睹了自身器官的失控,鏡中映出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依舊光鮮而愜意。她隻能通過微微發顫的呼吸和不自覺緊握的拳頭,來判斷自己真的產生過那樣的恐懼與害怕。
她抬起左手,本能地遮蓋住依舊在微微開合的雙唇,她能感覺到整個手心都用力地按在了嘴唇上,唇彩裏富含的杏仁油,黏膩地粘連在唇間與掌心。
這不是她曾經最愛的動作嗎?愛哭的女孩,怯弱的桐生雅子,隻會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兒,這個動作簡直是她的招牌動作,下一秒就是滴落的眼淚和間斷的哽咽。
所有這些,都被眼前的鏡麵一一反射,呈現在雅子麵前。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歇斯底裏地互相拉扯,無數的思緒在她的身體裏激蕩,仿佛下一秒,她這副皮囊就會像倒地的玻璃一樣應聲碎裂。
可即使是這樣,此時此刻雅子的臉上還是那樣的鎮定,那樣……死寂般的鎮定。
雅子會喜歡嗎?
以前的雅子會喜歡這副樣子嗎?即使在害怕到極點要哭出來的時候,依舊明媚得如同雜誌封麵上的女郎,優雅而鎮定,絕對的鎮定。而與這般鎮定截然相對的,則是她內心洶湧襲來的混亂與不安,
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激烈抗議:放下手,桐生雅子!你不能這樣,不能遮住嘴,不能這樣!
不能這樣,桐生雅子不能這樣,用手捂住嘴逃跑的首相女兒,不能這樣……
絕對不能這樣!!!
雅子能感覺到,這句“絕對不能這樣”就快要脫口而出時,她捂住嘴的手,被用力地甩開了。是的,甩開,雖然是被她自己,但那個力道,就像是有人強行勒住雅子的手肘,狠狠地往外推開,雅子甚至能感覺到手腕撞在盥洗池邊緣的疼痛。
她看著鏡子裏,那個口紅殘缺的上唇,仿佛一個剛剛被攪擾的猩紅色的美夢,支離破碎。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須馬上修正——這是她腦袋裏全部的想法,她甚至已經來不及去思考顫抖的嘴唇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她全部的注意力在那一瞬間都集中在了那塊映在鏡子裏被放大了一百倍的殘缺上。
她從隨身的手包裏拿出那支由麥當娜模塊精心推薦的口紅,機械地抬起手臂,一點一點為自己的雙唇重新填補上一層嬌嫩的紅。這是Neith從七百七十九種紅色裏,為她選擇的那一種紅色,完美的紅色。
是的,完美,誰會拒絕變得完美,誰又能忍受差一點就足夠完美呢?
不可容忍,不可接受,必須馬上修正。
當她再一次審視鏡中自己的時候,隨著豐滿的雙唇顫動開合,那個聲音也終於停歇了。不知道為什麼,雅子總感覺,這一次,它是徹底消失了。
“因為,我不會再猶豫了,沒什麼可猶豫了。”雅子對著鏡子,再一次露出了她那經由Neith設計、從嘴角上揚的角度到雙唇開合的微距都無比精確的笑容,她已經準備好了,再次加入那場觥籌交錯的歡愉裏,再次舉起酒杯,再次成為焦點,再一次,變得完美。
:你還清了嗎?
:什麼?
:拖欠NeithJapan的款項。
:現在算一算,像是這樣,利用我的關係網,甚至是我父親的人脈的聚會,我為羅本籌謀了不下十場。開始的時候還需要我自己去聯係,後來基本上都是朋友的朋友,甚至到了最後我都懶得打招呼了,反正有Neith在,有必要的話看一眼我就知道是誰、叫什麼、從哪兒來、是做什麼的。通過我加入Neith不僅能保護那些富人的隱私,而且價格也更低,我確定羅本也在其中賺了一筆私利,因為他搭配銷售的很多東西,其實都應該是免費提供給術後用戶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桐生小姐。你還清債務了嗎?
:沒有,怎麼可能還完。
:可你說你已經辦了不下十場聚會,按照既定的收益,你至少已經為羅本帶來了一千億日元的收入了,如此可觀的盈利,就算是單純的提成,也遠遠不止五億日元。
:可事實就是沒有還完,而且,我覺得我永遠都無法還完。
:看起來讓桐生小姐直接承認這一點還蠻難的。事實上,我看了從你顱內Neith中提取的調查報告,你在那段時間,我猜應該就是你還債的期間,平均每周新增五個左右的模塊組,而且還有類似於摩根模塊組、情緒模擬模塊組以及第六感生態模塊組這樣平均價格在四百一十七萬日元的核心模塊。也就是說,你不僅沒有通過這些社交聚會盈利,而且你拖欠羅本所在的NeithJapan的款項越來越龐大。
:第六次集會的時候,就已經達到了八億日元。
:這就要求你必須無止境地為羅本安排這樣富人雲集的集會。
:他早就料想好了,他早就知道要怎麼做,他通常都是以新產品、免費體驗的名義把我約去他的辦公室,他也知道我根本抵禦不了那些誘惑,是真的無法抵禦。那些全新的功能,每一個我都想擁有,每一個我都想嘗試,仿佛我的大腦就是那些模塊的引力場,不得到,就不會罷休。羅本讓我簽下了一個又一個借款協議,然後,每次我從那間手術室裏醒來,每一次,我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他,都是他那副充滿算計的笑容。他總是說,你變得更加完美了,雅子,你變得更加完美了,雅子……永遠都是那副樣子。
:那麼,你覺得你更加完美了嗎?
:當然,當然如此,但是和第一次我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相比,那種仿佛是靈魂高歌般的愉悅一直在遞減,越來越少,越來越短暫。有時候我盯著鏡子看著自己才幾分鐘,就立刻又厭倦了,我覺得那些小修小補根本沒辦法達到我內心中的完美,我開始期待更好、更強大的模塊,我開始無比期待α。羅本在這件事情上倒是不遺餘力,他使了很多手段,才從洛杉磯弄到了α原件,我聽說距離α正式發布還有至少一年的時間。我根本等不及了,我一刻都不能等了。
:當然,你的α,你的顱內棲息著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被激活的α。
:裝載α,我就能獲得無數種人格、無數種感官,我可以自由切換、自由選擇,每一天都可以是一個嶄新的自己,每一個都不同。你能想象嗎,我隻有一個肉身,卻可以擁有成千上萬種不同的靈魂,我想是誰,就可以是誰;我想成為什麼,就可以成為什麼。
:你把它們稱為“靈魂”嗎,桐生小姐?
:當然,那不然呢?它們應該被稱為什麼?
:我沒有反駁你,我隻是在提問。
:你根本不會了解的,你沒有體驗過,你就不會了解,α可以帶給你愉悅感,可以左右你的喜怒哀樂,左右你全部的情緒。你不需要笑話就可以大笑;不需要等到天黑就可以有困意;不需要男人就可以反複體驗高潮;不需要真的恨誰,就可以恨;不需要真的愛誰,就可以愛;不需要真的脫離地麵,就可以感受飛行。隻要你願意,隻要你想感受。
:看起來你樂在其中,桐生小姐。
:如果是你,你也會樂在其中。
:這個有待商榷,畢竟我不想欠下一億美元的巨債,讓你心愛的羅本徹底奴役了你。
:當然,當然是這樣,為了成為最完美的自己,這是一點點小代價。唯一一點微不足道的不完美。
:我喜歡你用“代價”這個詞來形容。
:難道不是嗎?你知道嗎,弗洛莉,你的藥劑讓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了這是一個代價。我可以保證,在這之前,在簽下那份一億美元的借款合同的時候,我的腦子絲毫沒有這麼覺得,我和我腦袋裏的Neith,應該都覺得無比榮幸吧。仿佛我們就是那些冒險童話裏披荊斬棘、萬死不辭的勇士,終於要把心愛的人從地獄惡魔手中解救出來,然後永遠和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它給你帶來的滿足感,持續了多久?那種想是誰,就能是誰的感覺。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那時候我覺得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樣,你知道,很多人說痛苦的日子才會顯得漫長,而快樂的時光往往短暫。不,不是這樣的,有了α,每一天都和一生一樣漫長,如此幸福的一生,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比開心的一生。
:經曆了這麼多人的一生,你還覺得桐生雅子的一生有意思嗎?
:有意思嗎?我就是桐生雅子,我的人生當然有意思!這是,當然的。
:那你的朋友呢,還有你的父親。
:朋友?桐生雅子的朋友?
:不如來說說那個帶你上道的夏目杏裏吧,你和她,後來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