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覺怎麼樣,桐生小姐?”推門進來的,是羅本,他的手裏握著兩杯香檳,顯然他已經擅自做好了要為此慶祝一番的準備,“我聽到護士說您已經醒過來了,您應該感謝您完美無瑕的大腦,它強大的適應力讓您比隔壁的體育明星都提前了半小時蘇醒。”
“看來你的這杯香檳並不是為我準備的。”雅子轉過頭,笑了笑。
“噢,這都被您發現了,您說過您不喝酒的。那我讓護士給您倒一杯蔬果汁,還是新到的中國茶?我們這兒的服務絕對不比任何一家五星酒店差。”
“噢,不。”雅子轉過身,從羅本的手裏接過了那盞香檳杯。她腦子裏似乎還沒產生這個想法,就已經做出了回應的動作。不,比這還要快,那個念頭,回歸到那個念頭,雅子甚至根本沒有產生這樣的念頭。這感覺,是的,如果非要說感覺,就是這種感覺。“我,我當然不介意替隔壁房間的那個睡美人先幹為敬。我……”
“怎麼了,桐生小姐?”
“我,我剛才說了什麼?”
“我們一起開了一個關於隔壁運動員的玩笑,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不,有什麼地方……讓我……”
“試著適應這種情緒化反應,桐生小姐。”羅本顯然明白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雅子的兩聲停頓是怎麼回事,“這是非常正常的情況,Neith在規範您的社交用語,您的大腦意識到了這是一個交際場合,您的眼睛捕捉到了我手裏的香檳杯,您的耳朵得知了我是來為您慶祝的,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Neith很好地輔助您完成了社交,您接過了香檳杯,用睡美人的玩笑化解了這杯酒不是為您準備的尷尬。”
“是……Neith?”雅子有些不敢相信,這種感覺,這明明是她自己產生的想法,自己的動作,自己說出口的話,可是,潛意識裏,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是她自己會去做的事。
“是擁有了Neith的您,桐生小姐。”羅本走上前,和她碰了碰杯,“通常這樣的話會由專門的輔導師來對您說。但您是如此重要的客戶,我當然不介意為您服務一次。桐生小姐,這是您自己的意識,自己的行為。Neith隻是輔助您的大腦,做出了一個更符合情境的判斷,它順從您的意識,然後美化表現形式,僅僅是這樣。”
“可是我覺得這……非常奇怪,這是我嗎?”
“當然是您。很多客人通常會陷入一個不必要的誤區,一個對Neith最大的誤會,他們覺得安置這款產品之後,會有一個機器人在你的腦袋裏,和你對話,甚至整天管著你,教你如何這樣,如何那樣,這是完全錯誤的。試著對這個觀念說不,桐生小姐。並沒有這個機器人,一直以來都隻有您。當您在茫茫道路中迷失,不需要查看車載地圖尋找方向,也沒有什麼腦袋裏的機器人跳出來指揮您如何前進。當您擁有了Neith,根本不會有那樣的時刻,當您需要方向但大腦不能及時為您檢索到熟悉的路的時候,Neith就會通過神經脈絡幫助您的大腦完成這次規劃。那條道路是您自己想出來的,完全靠您自己,那種感覺非常真實,您會聰明到……連您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聰明……是我聰明,還是Neith……”
“您無須去思考這個問題,Neith隻是一台機器設備,它不是也永遠不會是一個獨立的人,就好像電子郵箱會自動幫您規整字體段落、加注頁眉和添加簽名,Neith隻是修繕您的行為,您的初衷也是向我表達友善不是嗎?Neith刺激您的神經,讓您完成了一次極具淑女風範的交際。您越早適應這一點,Neith就能越快地為您提供更多元化的服務。”
“適應……Neith?”
“就像適應一台,全新的超級跑車。”羅本指了指休息室牆角的落地鏡,“看看鏡子裏的桐生雅子小姐,在您看不見的地方,從大腦最核心的地帶,到每根神經的末梢,Neith也正在緊鑼密鼓地適應您。”
雅子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真真切切的她自己,和今天早上的她別無二致,向左傾斜的劉海,黑色長直發,素色連衣裙。二十年來,她在穿成這樣的時候才是最放鬆的。但如果非常認真地看自己的話——雅子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審視鏡子裏的自己,就好像在看待一個陌生人一般,那種感覺非常奇怪。但她又確實還是自己,如此真實,就和呼吸一樣自然,她似乎是第一天才認識自己,將自己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雅子甚至能強烈地感到,自己的手想撩撥裙擺和頭發,她在觀察著自己,鏡子裏的自己。仿佛此時此刻的桐生雅子,對於她自己來說,是一道需要百轉千回才能解答的難題。
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長時間地審視自己。
但時間越久,就仿佛越發看不清鏡子裏的那個自己。
雅子不知道,那真的隻是所謂的心理作用,還是,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佇立得越久,她就越發迷失。
她似乎越來越不認識自己了……越來越期待那些,別的東西……
“羅本先生。”雅子突然轉過頭,看著身後的羅本,“你們,有梳子嗎?”
“當然,我讓護士現在去為您準備。”
“算了,我轉而一想,”雅子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似乎突然有了一個開心的主意,“我還是幹脆去銀座的SOFT-TOUCH做一次美容吧,我知道杏裏是那裏的VIP。”
“那裏應該是全東京女孩的夢想之地了。”羅本點點頭。
“羅本先生,我昨天真的是穿這一身來的嗎?”雅子看羅本的眼神中充滿了質疑。
“如假包換,我們對客人的私人物品保管得非常到位。”
“不知道為什麼,我非常不想穿著它們離開。”
“您需要我們提供什麼,桐生小姐?”
“一些讓我看起來舒服的東西,我想……我需要……”
“您需要?”
“我非常需要……”
“說出您的需求,桐生小姐。我們會極力滿足您。”
“你知道今年VOGUEJAPAN四月刊封麵,香奈兒(20)以日本櫻花為主題設計的五款針織外套嗎,你覺得我適合那樣素淨的緋紅嗎?”
“嗯……”羅本會心地笑了笑,他似乎剛剛才明白了雅子的“真實需求”,他通過自己顱內的Neith檢索了一下雅子提到的封麵,然後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有所耳聞,您看起來非常適合那樣的色係,清新、優雅、如夢似幻。”
“說到優雅,我喜歡那款搭配著櫻花腰帶的外套,然後是那條華倫天奴(21)的白色連衣裙。”
“不得不說,桐生小姐品味非凡。”
“一雙紅底的周仰傑(22),那是必不可少的。”雅子轉過身來,再次和羅本碰了碰杯,然後將整杯香檳酒一飲而盡,“我的第一雙周仰傑還是我在高中舞會的時候杏裏陪我一起去買的,我們在二手打折店裏把它搬出來的時候,感覺它隨時都要散架了,我們從找到它,到買下和修好它,足足花了一下午時間。”
“萬幸的是,采辦部隻需要半小時就能為您準備齊全,畢竟在美國我們有很多客戶在蘇醒之後都有立刻改頭換麵的需求。”
“那真是……”雅子感到最後一滴香檳漸漸地滑入舌底。她突然產生了一絲難以描述的清醒,她意識到,自己一生中還從未體驗過一飲而盡……可是那感覺似乎早就已經在腦海中演練過千百遍一般,根深蒂固,“真是,這感覺,我到底是怎麼了?”
“您沒有怎麼,桐生小姐。”羅本也喝完了杯中的香檳,緩緩地說,“如果非要說發生了什麼的話,那就是,您的麥當娜組件剛剛調適完成,已經上線了。”
“麥當娜。”雅子重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的衝動,想要去改變自己,她甚至能夠對著鏡子,在自己的胸前勾勒出蒂芙尼(23)項墜的線條,撫摸自己如同火焰般炙熱鮮紅的雙唇。
“您馬上就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具時尚感的女士。”羅本站到了雅子身後,將兩隻手搭在她的肩上,緩緩地貼近她的左耳,而雅子,似乎隻能追逐著這些聲音,重複呢喃。
“最具時尚感的女士……”
“您會吸引聯合國大會每一位參會者的目光。”
“每一個人的目光……”
“是的,每一個人的目光。桐生雅子小姐,每一個人。”
“每一個人……”
“所有女人,都想成為像您這樣的女人。”
“像我這樣的……女人。”
“所有人都想要和您一樣的生活。”
“所有人……”
“全日本,包括首相先生,都會以您為榮。”
“父親,也會以我為榮……”
“保持這樣的想法,桐生小姐。在您心目中您有多優秀,Neith就能據此發揮多大的效用。您所要做的,就隻是大膽設想,設想一個高貴優雅近乎完美的自己,剩下的事情,都隻需要交給Neith。”
“我會變得,近乎完美?”
“當然。Thebestyouever(24),桐生小姐。”
雅子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個如假包換卻又截然不同的自己,她甚至企圖像感受背上的紅疹一般去感受Neith的存在,但每每這樣做,她能感受到的,都隻是原模原樣的自己,甚至……她都能切身感受到自己的平庸,從這身衣服,到整顆大腦,仿佛自己所有的缺點,都蛻盡偽裝擺在她麵前,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那些暴露無遺的缺陷就像空氣中隱秘的電流穿行在她的肌膚間,她迫切想要切斷這些看不見的枷鎖,如同一隻在庸俗不堪的繭中蟄伏了太久的青蟲,她是如此期待,用豐密的雙翼劃破束縛的那一刻,她等不及了,那種從未如此強烈的平庸感,不能忍受,無法忍受。雅子下意識地緊緊攥了攥拳頭,她跟隨著羅本的語調,用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口氣說:“Thebestmeever。”
“好了,桐生雅子小姐,好好準備您的紐約之行吧。或者,先好好享受夏目杏裏小姐為您安排的……新生的晚宴。”
:我在報道上看到了,那次演講非常順利,“來自太平洋西岸的櫻花小姐”,《世紀聚焦》是這樣評價的,對吧?不管是時尚版還是時政版,你都是第二天的頭條。
:是,出人意料的順利,我站在台上,我是說,那裏曾經站過的人全都是這個時代的功臣巨匠。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非常意外自己感受到的並不是怯弱和緊張,而是一種,非常真實的……非常強烈的自豪感,就像吉賽爾·邦辰(25)橫穿整個馬拉卡納球場的那一幕。
:噢,看來麥當娜模塊組還幫你惡補了世界一百個經典時尚瞬間。
:經典,或許是吧。我由內而外地感受到自己正在締造曆史,我像個偉人一樣談吐,我的每個手勢,都貼合著迎來的鏡頭,我甚至為了考慮全息投影的角度選擇了稍微揚起下巴,好讓我的五官看起來更加立體。你知道嗎,在那一刻,我覺得我就是完美的,每個角度,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是完美的。我甚至……我從來不知道,麵對燈光和觀眾的感覺如此愉悅,當我隔天在熒幕上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臉簡直就是為了出現在所有熒幕上而生的,你明白嗎?
:嗯哼,你的臉此時此刻,依然在很多熒幕上出現著,希望這可以安慰到你。
:現在……不,早就不了。
:看得出來你非常享受那段時間,我檢索了你在演講之後的社交網絡曝光情況,在那之後的七十二小時裏你一共參加了十一場宴會,其中還包括美國國務卿的私人家庭聚會。演講後的第二天你就在第五大道空中新城的波道夫·古德曼(26)消費接近兩萬美元,你甚至還以個人名義捐助了一家為寵物狗研發長效亮毛劑的機構。
:是的,是的,難道這些不棒嗎?
:這些是你父親的授意嗎?
:不,不,是我自己,我喜歡這樣。
:你看起來像是一個在上東區(27)住了六十年,獲得了終身成就獎的女演員。
:不,我就是我。你知道這件事情最棒的地方在哪兒嗎,弗洛莉?就在現在,我從未覺得我的思路如此清晰,而且非常……
:那或許是因為P0E-A3的藥效達到了峰值,我提醒過你的,三十分鐘。
:噢,這感覺,似乎也不賴。我是說……感覺,似曾相識。
:很像你在紐約的那對好萊塢明星夫婦家裏嘗過的C-P-H,你知道那天你吸入的是C-P-H,對嗎?
:我當然知道,那是我第一次這麼……
:你知道那是高精密的神經反應劑,它可以模擬比海洛因還要強十二倍的感官刺激。
:我一拿到那個針頭,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Neith就告訴我了。但是它也告訴我了,那不是毒品,C-P-H不僅含有幫助抑製後續不良反應和限製成癮性的神經舒緩劑,而且對身體的副作用被控製在了最小範圍內,隻有可能造成心竇不齊和短暫的失眠症,還有嘔吐和便秘。如果那些癮君子們晚出生一百年,他們可能都不會死了。C-P-H,天堂之水,他們都這麼稱呼它呢。
:噢,你可千萬別誤會,一支C-P-H的售價高達一千兩百美元,就算那些癮君子們活到了現在,他們也享受不起這類富人毒品。不過話說回來,也就是說,在你攝入C-P-H的時候,Neith並沒有阻止你這麼做。
:……阻止?伴著爵士樂和威士忌,我們還能做什麼,難道我們要一起嚼泡泡糖嗎?
:也就是說Neith評估了健康風險和社交需求,然後傾向了後者,這是它的自主判斷。
:自主……自主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是想來一支嗎?你買得起嗎?
:沒有必要,事實上是我發明了C-P-H。當然最初並不是為了滿足你們這些揮金如土的派對樂趣,而是從神經藥理學上挽救重度抑鬱症和孤獨症患者,如果你顱內的Neith現在沒有被抑製住,它應該會告訴你這個產品的意義有多偉大。好吧,桐生雅子小姐,讓我們進入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吧,關於你Neith模塊組的濫用。
:我,濫用……
:你在歸國一星期之後,就在新宿的Neith醫療服務中心再次預約了包括精準思維、肢體動作聯動、表情生態、聽覺優化、視覺優化、嗅覺優化、觸覺優化等二十五項Neith模塊組的加載,並在三天後完成了加載手術。
:是,這根本忍不住,你能明白嗎?
:我想我明白,但你還是得說出來,這是我們本次談話的規則,桐生雅子小姐。
:我……如果你是我,你也不能接受自己身上還有那麼多不完美的地方。那種演講成功帶來的優越感,在我還沒有離開紐約的時候就已經消耗殆盡了。在曼哈頓的一個聚會上,我才發現我的舞步是那麼笨重,我一邊和那個國會議員談笑風生,一邊用腳踩著自己的禮服別扭地轉圈,太醜了,真的太難看了……還有那些酒,我根本嘗不出它們的區別,那些年份和該死的產地,為什麼連一個過氣的女模特都能隨便品上兩口然後點評幾句,我卻做不到……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吧台前搖頭晃腦的呆頭鵝,一個穿金戴銀的下等人,隻能附和著微笑,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事情了,根本沒有!
:我應該形容你,非常進取嗎?
:我隻是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我必須要變得更完美,任何瑕疵都不可以有,任何缺點、任何不足都不應該存在,我無法忍受。
:在這之前你忍受了接近二十年,這對你來說好像也沒有那麼難。
:這就是Neith的魔力,是Neith讓我明白了,真正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首相的女兒應該活成什麼樣子。我不能再接受那樣的平庸了,手術休息室裏,那個鏡子裏的桐生雅子,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嗯……非常充分的理由,桐生小姐,為了自己而改變。那麼,你應該知道,為了你偉大的自我完善的工程,我們根據你加載的那些模塊目前的市場售價計算出,光是那一次升級,你就需要支付給Neith研發公司接近六億日元。
:那是非常有必要的投資,不是嗎?
:當然,六億日元,誰會花在沒必要的地方。不過我很好奇的是,現在日本首相的待遇已經如此優越了嗎,能夠讓自己的女兒隨隨便便花出去六億日元。
:不,不是,那是我自己的積蓄,加上一部分……一部分其他的費用。
:你知道,在我這兒,是不可能出現“其他的費用”這麼模棱兩可的回答的,對嗎?
:呃,是。我付不起那些錢。
:這是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的。
:我和羅本談過了,關於剩下的五億五千萬日元的問題。
:那現在,桐生雅子小姐,你知道我很在意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