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又和那個港區(16)的敗家小姐出去玩了?”桐生和也的脾氣看起來壞到了極點,他把客廳的燈全關了,隻留下靠近沙發的一盞落地燈,印花的亞麻燈罩把原本就昏黃的光線割裂得細碎斑駁,光線十分微弱。雅子站在和也麵前不到兩米的地方,卻隻能看清他陰沉麵容的一小部分,緊鎖的眉心和藏著怒火的雙眼,其餘表情全都隱藏在了詭譎的黑暗裏。“你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你的每一次拋頭露麵都應該有點兒意義?你上次去的那個什麼,大英帝國航海時刻展,你知道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嗎?”
“你派人跟蹤我?”
“還需要跟蹤?那個敗家小姐的社交網絡上全都是你們的合照,從看展到用餐,連地點都標記清楚了。”
“杏裏不是敗家小姐,父親,她是正兒八經南加州大學法學係畢業的律師。”
“她的父親也是正兒八經坐吃山空的窮酸模樣,從她外公的逃稅案開始,他們家就一蹶不振,你居然還會想要和那種人家做朋友。”
“那種人家,曾經資助你從一個普通軍人成了部長。”
“這筆債我早就還清了,如果不是我,他們家現在還在想著怎麼才能不把把牢底坐穿。”和也直接站了起來,似乎這個話題他早就已經厭煩了,他決定要直接進入正題,“下周一你就給我飛去紐約,這次參加聯合國會議的各國青年代表裏有一個剛剛獲獎的中國作家,他是在日本上的大學,我會安排你們提前認識,你們一起出去吃個飯,去中央公園散個步什麼的,我會讓別人來拍的。我需要為一個月後再次造訪中國做些文章。”
“為什麼我要和他認識?”
“你以為我還指望你通過演講來獲得認知度嗎?上次海之日用日語演講,你都說得比療養院的晨間廣播還要無趣。”
“我隻是受邀出席,沒人會指望通過我獲得多少關注。”
“我會指望,你懂嗎?我會指望!我給你安排的那些事情,哪一件不是帶著指望。你的爸爸可是首相,你什麼時候能看起來稍微有用一點?什麼自閉症,我就不信拿槍指著你讓你開口說話,你會說不出口?你現在站著的地方,是東京寸土寸金的千代田,站在這個房間裏的人,誰不是背負了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指望?”
“那我也不要用那麼下作的方法!”
“你是不是還什麼都不明白,桐生小姐!”啪!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落下來,伴隨著巴掌扇過的風聲,以及從耳根附近擴散開來的嗡鳴。雅子幾乎是應聲摔倒在了地上,臉頰上很快出現了一塊瘀紅並擴散開來。幾乎是在一瞬間,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滑落了。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特別像是當年的母親,竹達裏香。那時,他們還居住在文京區邊緣,在一個比這兒足足小一半的客廳裏,也是這樣昏暗的光,母親也是這樣倒在父親麵前,一樣的耳光和聲響;區別隻在於,那時候的母親不像現在的自己,她似乎已經不會流淚了,雅子從房門的縫隙裏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她當時還理解不了的一種表情。她隻記得那時候的母親一直閉著眼,緊緊咬著牙,似乎父親的斥責根本與她無關。“你知不知道,現在這個社會,我們的家庭生活會被放大無數倍,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裏。你必須要熱愛公益、慈善,必須要精通外語,必須要善於社交,你必須要至少看起來像個首相的女兒。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們,盯著你深居簡出、神情恍惚、一副受盡挫折的窩囊模樣?下作?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下作,下作就是你暴露了一個缺點,別人就把它描述成你的末日。如果你表現得像個廢物,那別人就會認為首相也是一個連自己的女兒都教不好的廢物!”
雅子跪在地上,撫著自己的臉頰,她終於明白母親當年為什麼一直閉著眼睛,有誰願意看見,自己的丈夫,或者父親,像眼前這樣張牙舞爪。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真的覺得,自己就是父親口中的那個廢物。
但,誰又會心甘情願變成一個廢物呢?
“你到底明白了沒有?
“非要去交那些下等人朋友,非要去學什麼設計,非要去那些我明令禁止,永遠不許去的地方。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你隻需要照著我的安排去做就行了。
“你是首相的女兒,你得活得像個人樣,你懂嗎?
“你得像個人樣!你懂嗎!”
那些謾罵聲在雅子的耳畔回蕩,她感覺整個人就像被粗糙而厚重的石板按壓著,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離。是的,二十一年了,怎麼也擺脫不了,無論做什麼,不做什麼,全都擺脫不了。直到……直到……
“還是你想和你的母親一樣,隻知道陪著你,哪兒也不去,連對著鏡頭打個招呼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會?”
雅子知道父親在說什麼,那是他成為議員之後第一次在媒體上露麵,他準備了最好看的笑容來搭配他那身筆挺的黑色西裝,他抱著雅子,摟著媽媽,從家裏走出來。那時候的雅子能感覺到那些閃光燈,它們就像是災難電影裏交替不息的電閃雷鳴,伴隨著絡繹不絕的提問和爭先恐後的人群。雅子當時哭得很厲害,而雅子的媽媽,隻是做了一個簡單的動作,她伸出手,用手掌為年幼的雅子擋住了閃光。那個動作,那個出於保護欲的動作,被媒體寫成了企圖驅趕媒體和不辨場合的失態,從那時候開始,似乎真的是從那件事開始,媽媽就變成了一個父親口中的廢物。現在,這個稱號留給了雅子,是的,廢物,做什麼,不做什麼,都不對的廢物。
誰又會心甘情願被說成一個廢物呢?
還是被自己最重要的人說成一個廢物。
……
她甚至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情緒來麵對。
悲傷、難過,抑或是仇恨和失望……
但,雅子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些在她耳畔纏繞不休的聲音,那些在她神經末梢發酵的情緒,都像摧枯拉朽的風暴,在逼迫她朝著終結的地方邁進。
是的,在下一聲“廢物”到來之前,終結它。
那些悲傷、難過、仇恨和失望……那些聲音,那些疼痛感和折磨一下子全消失了。
隻剩下了一個聲音,一個她脫口而出的聲音。
“我會處理好這次演講的。”雅子幾乎是哆嗦著說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你說什麼?”
“我會處理好這次演講的,你不用安排我和那個中國作家見麵的事情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能做到?”父親的怒火並沒有因為雅子的妥協和破釜沉舟的承諾而熄滅,“你打算怎麼做,去好萊塢找個替身演員嗎?”
“我會親自去,做一場成功的演講。”雅子用手扶著沙發旁的側櫃,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她抬起頭,用仍然緋紅的臉頰麵對著自己的父親。但這一次,和剛才不同的是,雅子的語氣裏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沒有悲傷、難過、仇恨和失望,她看起來像是在那一瞬間喪失了所有的感官,像一台對人類無比陌生的機器,逐字逐句地說,“如果這次也失敗了,以後所有的事情……我都聽你的;但如果我做到了,如果以後我能滿足你的要求——展現出一個首相女兒的完美形象,也請父親你以後,不要再插手我的事情。”
雅子永遠都會記得,說完那句話時的感受,那種仿佛從心房經由血脈一直蔓延到全身的輕鬆,是她這一生也未曾體會過的解脫。像是中國經典武俠片裏成王敗寇的誓盟,抑或是西部槍手電影中蓄勢待發的對峙,最難熬的原來不是漫無目的的蹉跎,而是終於必須去麵對的、塵埃落定前的那一秒。
這種感覺,經由一夜的無眠,一直持續到她躺在潔白的手術室的中央。
溫柔的燈光,舒緩的香薰,甚至還有專屬於VIP手術室的抒情爵士,她看著三個似乎在進行準備工作的醫護人員。她們的製服並不是傳統的純白,而是一種近乎鉛色的灰,胸口、領口和紐扣上,都印著Neith的標誌,那個環繞著實心圓的虛線光圈。似乎是因為羅本剛剛進來特別召集和囑咐過的關係,她們走路和交談都非常小心而謹慎。雅子就躺在中心的手術台上,她的頭部已經被機械臂固定,但身體的其他部分依舊可以自由活動,她看著手術麵板上的監測數據,離麻醉劑注射還有兩分鐘。
羅本推門進來了,和剛才的西服領帶不同,他已經換上了和其他人一樣的製服,但他溫婉的笑意和聲線依舊和昨天一模一樣,好像是標準流水線生產出來的一般,精準而優雅。他看了看沙發旁立式酒櫃上的那瓶加冰清酒,嫩黃色的酒汁裹在透色的瓷杯裏,幾乎一口都沒喝過,甚至連下麵裝飾用的竹葉和一旁的熱毛巾都原封未動。羅本無奈地搖搖頭,“我們特意從山形縣運來的十四代(17)您居然一口都沒喝,看起來您確實不太會利用VIP手術室的各項服務。我可是聽說,夏目小姐從來都是把這裏當酒吧。”
“我還是不太喜歡喝酒。”
“這是一個好習慣,桐生小姐。您看起來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我隻是……我必須得對自己嚴格。”
“您看起來有些緊張,您的朋友夏目杏裏小姐在我進來的時候就告訴了我,她說您一定會緊張,並且會因為緊張錯過那瓶好酒。”羅本笑了笑,“她似乎非常了解您。”
“杏裏……是的,我們幾乎無話不談。”
“友誼可貴,桐生小姐。現在,放輕鬆,我進來是有事情要告訴您的。”
“有……有什麼事情?”
“不,放鬆,別多想,一切都非常順利,劉易斯醫生和她的助手們會確保手術順利,半小時之後,您就能搭載上全新的NeithPro。剛剛我已經向總部申請,綜合考慮到您的出行需求,我們決定免費贈送您目前僅在北美上架的、能夠提升時尚感的麥當娜(18)模塊組。我們以橫跨兩個世紀的流行天後麥當娜命名了這款模塊組,它自動收錄了全球超過九百七十個品牌、多達十八萬種主流服飾搭配,以及過去十七年的流行時尚元素和穿搭策略,它將幫您完美地完成紐約之行。”
“麥當娜?”
“是的,不過還沒有確定它在日本上架時的名字,可能會叫……NamieAmuro(19)?”
“你是說……安室奈美惠?”
“或許吧,這似乎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歌手了,我隻是在策劃案中看到了它的備選名。”
“這麼說,待會兒就會有一個女明星在我的腦子裏了……”
“不,那絕對是一個比任何女明星的時尚基因都要強大的存在。”
“所以……我現在一共有……”呼吸變得緩慢,開始有了一種酥麻的感覺,雅子覺得自己連說話都有些費勁,看起來麻醉劑已經開始起作用了。
“去除Neith原件包含的基礎功能之外,您一共有記憶複刻、語言情緒化和麥當娜三個模塊組。”羅本站到了雅子的旁邊,看了一眼雅子麵前的監控數據,“您目前顱內的各項數據都非常完美,顱內壓、血壓和神經活躍度都在正常值,是Neith最適宜的棲息地了。哦,現在麻醉劑已經在注射了。”
“是嗎?”雅子感覺自己的舌頭有些不聽使喚,“那……”
“劉易斯,劉易斯!”羅本意識到麻醉劑即將起效,他朝著正在一旁準備材料的主治醫生揮了揮手,示意她過來。
“是的。”劉易斯明白了羅本的意思,貼近了精神開始渙散的雅子,但雅子仍舊能模糊地看到她誇張的笑容,“桐生小姐,您現在會逐漸感覺到身體不受控製、意識模糊、畏光等症狀,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現象,因為我們采用的是顱內精密麻醉,所以時間上會比簡單的全身麻醉多花費三到五分鐘。我們現在要暫停手術室內的VIP服務,包括音樂、香薰和其他輔助工具,等到您蘇醒,我們確認手術成功後,VIP服務將繼續。”
“好……好的……”
“如果感覺呼吸吃力,就試著用嘴輔助呼吸。”
“呼……呼……”
“非常好,緩慢地去適應當下的狀態,而不是抵觸它。感受那種每根神經都放鬆的感覺,就好像飄浮在雲端,或者……在月球的零重力社區。把感觀看到的、聽到的、聞到的,所有的感覺,都慢慢地收回到大腦。”
“我,我感覺不到……”
“您適應得很好,桐生小姐。麻醉進行得非常順利,不要去抵觸它,而是去感受它。”
“呼……呼……”
“這會是Neith非常理想的著床點。”是羅本的聲音。
“等等,神經活躍度在這一塊兒有一些數值偏差,我注意到那裏似乎有一個,壓力聚點。應該是……某種傷口。就在這兒,之前檢查的時候沒發現嗎?”
雅子隻能聽見非常微弱的聲音了。而且所有人的話音,聽起來都像是機器沉悶的低鳴。
“呼……呼……”
“那似乎是……她提到過,小時候從床上摔下來過。似乎撞到的就是頭骨的這部分。”
“這會造成顱內壓力的偏差。如果Neith在那裏著床,頂部將會留有一小塊天窗。”
“這樣會有問題嗎?”
“應該不會有很大的問題,Neith可以適應這個範圍內的壓力值偏差。桐生小姐的這個創口似乎沒得到過完整及時的醫學處理。我們要停下來檢查一下嗎?”
“可是麻醉劑已經注射了。要多少天之後,她才能再次接受顱內麻醉?”
“按照她的適應度,八天之後可以再次手術。”
“不行,她安置Neith的目的就是為了一周後的演講,如果八天後再手術,就太遲了。”羅本停頓了一下,然後湊近雅子的臉,認真看了看她已經放大的瞳孔。她已經陷入了麻醉狀態。羅本轉過頭,認真地問劉易斯,“在剛才的信息確認中,桐生小姐有和你講述過她存在的大腦創傷嗎?”
“並沒有。”
“這麼小的一個壓力點,正常的檢查都檢測不到,我們……怎麼能確保一定發現得了。”
“數值上它確實非常小,但是Neith一旦著床,它一定能感知到。”
“既然是在壓力值範圍內,它就可以正常工作。”
“那是當然。正常情況下,這麼小的壓力偏差不會影響Neith的工作,也不會對桐生小姐的健康有害,但Neith運行的時候,一定會把這個數據納入分析,如果……”
“Neith是我們的產品,我們不想讓用戶知道的東西,用戶就不會知道。”
劉易斯沉默了一下,她似乎完全明白了羅本的意思。“我現在馬上開始手術。”
“當然,要確保Neith在桐生小姐顱內安全著陸。”
:你醒來之後,是什麼感覺,桐生小姐?
:感覺?
:其實我問過很多Neith的使用者這個問題,我有一份分析案例就是針對一百七十八位使用Neith超過三個月的用戶。我和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見過麵,就像現在這樣,與你麵對麵坐著,說話。這通常是我問他們的第一個問題,但是你知道嗎,就算是同等配置的Neith,每個人的回答,也都不一樣。他們的感覺錯綜複雜,有的甚至附加了自行杜撰的傳奇色彩,到後來,我都懶得記錄了。但是出於必要,我還是得再問你一遍,那是什麼感覺?
:其實,其實毫無感覺,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哦,這算是我聽到的一百七十九個回答裏,非常誠實的一個了。
:我說的是真的。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那個VIP病房配備的休息室裏,我以為我會和重症病人一樣插滿輸液管和監控電路,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甚至穿著自己的衣服……有那麼一瞬間,我都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手術過,隻是做了一場夢。我摸了摸自己的頭,而且還晃了晃,我甚至有點期待聽到類似於警報或者簡單的嘀嘀嘀的機器回響聲,但是完全沒有,什麼感覺都沒有。
:嗯,毫無感覺。
:也……也不能說真的毫無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