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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南·麥奎爾、陳捷

卷一 第二階段

數學科學展現世界本質,亦是描繪事物間隱形聯係的語言。

——阿達·洛芙萊斯

悲痛即知識。

——拜倫勳爵

百年之後

時間軸:1986年7月1日

美國中部標準時間:23:58

對於一個有使命在身的人來說,一百年轉瞬即逝。當然啦,能染指賢者之石,享用煉金術曆經千年積累下來的成果自然是美事一樁,但真正重要的一直都是他的使命。詹姆斯·裏德自誕生起就明白自己的使命,正是使命讓他將主人葬於亂墳崗中。他勤勉鑽研,將勞動成果緊攥在手中,一心隻想攀上人類知識之巔。膽敢從中使絆的人都該死。

不管來者是誰。

他靜候在大廳盡頭,在精巧設計的華燈無法抵達的闌珊處,等待著時機。阿斯普戴爾將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他:無論是煉金術的精致,還是詐騙術的鈍猛,他都如吮吸母乳般一並笑納。這不過是一場大戲,這些人——這些怯懦、高傲的人,自詡為商業大草原上的王者——在他麵前不過是一個個土包子,等待著被他洗劫一空。

(煉金術議會不讚成他與凡人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認為他既冒進又傲慢。可他們懂什麼,他們自己就是傲慢的代名詞,清算他們的審判日會比料想中來得更早。很快,他們就會後悔冒犯了阿斯普戴爾·貝克,以及她的兒子、繼承人和最偉大的創造。)

這是他準備的奇異雜耍,他收藏的一票怪胎,在嘉年華式的櫥窗背後依次排開。不是為了引誘大眾,而是為了取悅被選中的少數人。

廊廳足夠寬,可並排容納兩個擔架,玻璃幕罩後的燈泡發出昏黃不定的散光,無從辨別地板的顏色。光照在牆麵上,看不出是純白、米黃還是灰褐色。房間沿廊廳錯落分布,裏麵的燈更亮些,透過房門的單向鏡可以看到一張張隱在後麵的臉,臉色僵硬冷峻,讓他們從“孩童”變為了“獵奇對象”。這幫孩子年齡從兩歲到十二歲不等,身著五顏六色的睡衣,衣服上繡著卡通熊、宇宙飛船或憨態可掬的恐龍;他們睡覺時裹身的毛毯上也繡著這之類的圖案。但此刻,在強光的照射之下,他們看上去根本不像人類。

房間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個小女孩。她忽閃著警覺的大眼睛,雙臂抱膝,盯著單向鏡,仿佛能看見外麵的男子。她的同伴睡在繡滿卡通機器人的毯子裏,麵朝牆壁。門窗外的標簽上寫著二人的名字:艾琳、達倫,兩人都是五歲,身上沒有一塊地方不是人為設計的。

但今天的重點在這些房間之外,在三名男子身上。他們身穿高檔西裝,腳踩精致皮鞋,大腹便便,頂著鋥光瓦亮的腦門,一副要去參加董事會或股東大會的派頭。但身處此間危險之所,他們卻如同暴風雪遇到了火山口,不安地聚成一團。他們的貢獻並不比別人少,給“i”點上點,給“t”畫出勾,簽發支票讓一切成為可能的正是他們。這裏的每一寸本該都屬於他們。但是……

詹姆斯·裏德微笑看著他們。他們的局促不安是他有意為之,權力製衡的一部分。投資者或許擁有目之所及的一切,但他才是創造者。在這裏,他才是全能的上帝,統領宇內,從無到有創造一切。牢記這一點對他們這些思想狹隘、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弱者沒有壞處。是的,沒有壞處。

一個房間內,一個混凝土色眼睛的男孩正來回搖擺著身子,眼神渙散。七個小時了,他一直在哼唱著一首曲子。他的房間裏——不叫“牢房”,這裏並非監獄,而是哺育未來的溫床;在這裏,語言的細節尤為重要——藏著微型麥克風,錄下了那悠揚婉轉的曲子的每一秒。在這裏,沒有東西會被浪費,也沒有東西能夠溜走。

(事後,這支曲子會被密碼學家轉化為數學公式;他們會發現他其實是在向他們展示一條化學公式,一個原子一個原子地搭建而成。根據該公式,人們可以用始料未及的原材料製造出一種非成癮性新型止痛劑,緩解原本無藥可救的病痛。光是專利申請與前期營銷就會花去十二年的時間,但一旦上市,這款新藥將會為負責製造的空殼公司帶來數以十億計的收入。正因為有這類事情的發生,實驗室才一步步實現了自主發展。實驗室本就碩大無朋,而且還在不斷擴張之中,其實驗項目更是昂貴到無以複加。毫無疑問,他們必須找到自主發展的方式。

假如煉金術議會為實驗室的創立和維護掏過一分錢,他們的那筆投資現在應該漲到等同於那枚硬幣十倍重量的黃金的價值了——當然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尤其是現在,當“宇宙原理”眼看就要實現的時候。)

“先生們。”裏德挑準時機,開始了他的演說。人未到聲先至,他的聲音先從陰暗處飄出,隨後才顯出他的身形。他緩步而行,每一步都顯出自己與這群投資客的不同。他們戴著妻子買的袖扣,光禿禿的頭頂收拾得如鏡麵般光滑。他則打扮得像從雷·布拉德伯裏關於美國無盡暮色的故事中走出的角色一般:緊身黑色長褲,藍寶石色有扣襯衫,袖口與下擺處繡著奇詭圖文的燕尾服。刺繡是金色的,令人不禁想起將這些家夥引到他身邊的那些承諾——就像飛蛾自然會撲向吞噬一切的火焰。

他從阿斯普戴爾——他的主人、導師、殉道者——那裏學到了派頭的重要性。他一向求知若渴,並對自己的聽眾了如指掌。在他們眼中,他不過是個漫不經心的花花公子,一個兒童故事裏走出的角色,遭人鄙視、忍讓。他們必須允許自己傲慢地將他視為一個提喻,用他微不足道的造作表演來完成一幅不甚準確的圖景。

他們這些被公司寵壞了的生物忘了在大草原上既有掠食者,也有獵物。他們自詡獅子,可隨便一個旁觀者都能看清,他們不過是斑馬罷了,數量眾多,羸弱不堪,等待著被獵殺。

他的爪子此時隱匿在天鵝絨下,被他的表演掩蓋。當爪子伸出時,其鋒芒能屠盡整個世界。

“先生們。”他重複道,那混雜難辨的口音是他一個多世紀來苦心磨煉的結果;精心強調的爆破音與摩擦音令他聽起來既充滿異國情調,又沒有陌生到像個“外國人”。大廳裏展示的孩童之所以都麵色煞白是有原因的,他們都由牛奶與白骨造就;而非像他的其他實驗對象一樣,由泥土、礫石或其他什麼材料構成。在這幾個貪心不足的家夥看來,白色孩童逼真到幾乎能與真人媲美。在這消過毒的、陰冷的大廳內,在這科學與煉金術、理性與宗教相會的所在,外表的重要性幾與言辭旗鼓相當。

神似真人的孩童令投資者們感到愧疚,愧疚感又敦促他們打開錢包。不過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種族歧視與數學運算罷了,卻讓他對凡人的憎惡之壑愈加深了:正常人誰又能抵禦“重組之人”帶來的奇觀呢?

“裏德博士。”小團體中自命領袖的那位開了腔。他自視甚高,實則是不懂保護自己。另外兩人後退了一步,他以為是出自崇敬,裏德卻將其解讀為怯懦。“今日為何邀請我們來此地?你跟我們辦公室說的是有重大突破要展示,而我們看到的還是那老一套。”

裏德震驚的表情若放在其他任何人臉上,都會令人忍俊不禁。可他不一樣,他從來都是例外。正如人們常說的:熟能生巧。“你眼前的這些樣本能夠躍遷至未來,像洗牌一樣輕鬆改變曆史的或然;他們的細胞再生之快,連我們的設備都無法追蹤。而你卻稱他們為‘老一套’?啊,史密斯先生,我為你的短視而感到羞愧。”

此人根本不叫史密斯,但他默默接受了這個毫無創意的名字,其他兩人也沒提出異議。既然要做這種法律之外的灰色生意,使用化名還是很有必要的。他挺直了腰板,眼睛眯成一條縫:他的話竟然沒有被重視,這可不行。“你的確給我展示了奇觀,裏德,但這些奇觀沒法投向市場。要把全世界的鉛都煉成金子,注定會毀掉我們試圖控製的經濟。所以,你到底能給我們提供什麼?”

“你終於問對了問題。跟我來。”裏德抽身離去,帶著捕食動物般的輕盈。腳踩平底鞋的幾位投資者別無選擇,隻能跟上,否則就會被留在原地,被那些他們花錢帶到世上來的孩童用失神的眼睛死死凝望。

幾個人毫不猶豫,紛紛跟上裏德的步伐。

走廊如太妃糖般朝前延伸而去,兩旁點綴著白色的房間,房間裏麵都是穿著睡衣的孩童。有些年紀較大,似乎接近十幾歲的模樣;他們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被監控,都背對著單麵鏡坐在桌邊。其餘的則是年紀尚幼的兒童,他們或玩著色彩鮮豔的積木,或蜷著身子、天真無邪地睡在手工縫製的被子裏。據照顧他們的人說,手工縫製的棉被比工廠裏造的要好,因為工業製造的過程會使最終產品染上某種味道,而孩子們在沒有嚴格消毒過的產品裏會睡得更香。哺育幼童本來就絕非易事,在這兒,情況更是複雜得多。

大廳盡頭的門上赫然拴著三道鎖,鎖邊有一個小鍵盤。裏德逐一打開每一道鎖,按鍵時絲毫沒有試圖遮擋,因為到次日清晨密碼就會自動更換。如此嚴密的安保程序不隻是作秀,更是警示,以便確保這些家夥明白他們應該認真對待自己即將看到的東西。任何試圖挑戰他的權威的人都將自食惡果。

門開了,裏德讓投資者們先進,自己跟在他們身後。當所有人都進去之後,砰的一聲,門又關上了,好似一座陰森古墓突然被封了起來,讓人插翅難逃。

“宇宙的運行是建立在幾個基本原理之上的。”他毫無征兆地開了腔,然後一口氣說了下去,“重力自然是其中之一,其次是概率。混亂與秩序。既然是宇宙的一分子,那我們所代表的東西與作用於我們身上的外界力量在神性上是同等重要的。毫無疑問,重力非常重要,沒有人想要飄離地球。但愛、好奇心與領導力同樣重要,否則它們也不會存在。大自然憎恨真空,萬物皆有目的。”

房間內被黑暗籠罩,看不見任何出口;除非他再次打開門鎖,否則絕無從這裏逃出去的可能。投資者們無人吱聲。若在平時沒有受到威脅,這幾位投資者還樂意小小地展示下自己的權威。但此時此刻,他們倍感弱勢,羞惱不堪。這一切裏德都看在眼裏,樂在心中。

“如諸位所知,我們的研究目的就是要創造出能適應所謂‘自然力量’的孩童。試想一下,如果能造出一個擅長物性轉換的孩子,隻需輕輕一碰就能將鉛塊變成金錠;或是即便晝夜流血也能存活下來的孩子,這將意味著什麼?這類實驗一旦成功,我們將掌握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器,強大到無以言表。諸位之所以選擇投資我們,不僅因為你們財力豐厚,還因為諸位心懷天下,你們選擇與我們為伍,就是選擇了引領啟蒙與認知的全新時代。”

他每次發表此類演說時都擔心自己吹過了頭,擔心這次那吃奶長大的溫和牛群裏終會有一個憶起自己也曾是捕獵者的事實,然後張口撕咬試圖喂它的那隻手。可每次,他們都將他的話一字不漏地照單全收,一邊笑容滿麵、心滿意足地連連點頭;這讓他放下心來的同時又倍感失望。當然,新秩序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他們站在風口浪尖也理所應當。既然付了錢,這就是他們應得的:所有利好,所有機遇,都任由他們享用,且僅為他們享用,旁人都無法染指。

沒錯,他們是傻瓜,卻是富有的傻瓜。全靠他們的財富,這個項目不僅擺脫了議會裏的那群懦夫進展到今天,還實現了自負盈虧。正是因為有了這筆錢,他們才不用跟麵對著足以改變時代的奇跡卻滿眼隻看到錢的商人打交道。過不了多久,他們便能徹底自由了,裏德對此深信不疑。

他繼續道:“我們一切努力的核心是一個源自古希臘的觀念,‘宇宙原理’。所謂‘宇宙原理’,指的是音樂可以從情感、心理甚至生理的層麵影響個體。今天,我們知道每個個體都是宇宙萬物的縮影,因此,在個體身上奏效的東西擴展到整個宇宙顯然也能奏效。自古以來,一代又一代的煉金術士都在孜孜不倦地踐行著這一觀念。”

裏德頓了頓,留出時間讓他們消化。可令他吃驚的是,投資客中的一位竟然發表起了意見。

“九年前我來參觀的時候,你就說已經成功了。我們為什麼還在原地打轉?”

“因為如果你九年前就來過,那你應該清楚初始階段的成功在今天看來,很多方麵都是失敗的。”裏德好不容易才控製住自己的表情。這個家夥膽敢這麼跟他說話!這種性質的事業需要多少反反複複的實驗才能成功,這也是他能懂的?他們在改變世界,而這個家夥隻關心自己賬簿上墨水的顏色。

幾個投資客開始嘀嘀咕咕議論起來,眼看他就要失去對現場的控製。

“我們的首次嘗試其實是成功的!”他趕在議論聲變成赤裸裸的抗議前厲聲喝道,“我們成功地將宇宙的一條指導原則與人類肉體進行了結合。雖然出現了一些……並發症,沒錯,並發症,但整個理論依然堅如磐石。”

並發症指的是,有這麼一個男孩,他的腦子中多層現實交叉回響,導致除了閉眼後的所見之物,他無法跟任何其他事物產生互動。這個孩子一輩子都沒說過話。三年前,他開始停止進食。靠著精密機械與導管喂食勉強維持生命的他已經十八個月沒睜開過眼了。“宇宙原理”被牢牢地禁錮在他幾乎散架的體內,無從提取,無從讓世界隨著他們的奇想而舞動,更別說遺棄這具舊的軀殼,另尋新家了。

“‘宇宙原理’的問題在於其體積過大,放到腦子裏,就沒有留給人性的空間了。我們堅信,通過將其劃分為兩個組成部分——數學與語言——可以建立起某種形式的格式塔1。我們試圖利用的這兩個概念將體現在兩個人身上。一旦分開,他們的能力都將受限,以確保其可塑性,並易於控製。”

“可塑性有多強?”一位投資客問道。

“足夠強。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我們一方麵會促進他們瀕危的人性繁榮生長,一方麵還要教會他們取悅主人的重要性。一旦重聚,他們就不會想分開了。為了不被分開,我們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得幹什麼。他們天性如此。我們完全可以把他們攥在手心裏,控製他們對於一切事物的接觸,包括彼此。”這些“宇宙原理”的“布穀鳥小孩”,隻有在他認為他們可以團聚之時才得以團聚,這對他們來說將是多麼甜蜜的折磨啊。“他們不會成為普通人——我們拒絕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同時這也是他們的榮耀——他們必將改變一切。”

“要等多久我們才能知道這不會又是一場失敗?”史密斯先生問。

裏德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這就是我今天邀請你們過來的原因。”說著,他打了個響指,麵前的那堵牆應聲升起,露出後麵三個白色的小房間。前兩間裏麵有人,第一間裏是一對快到兩歲的小孩;第二間裏有一對正在熟睡的、不到一歲的嬰兒。第三間裏沒人,隻擺著兩個空蕩蕩的嬰兒床。

投資客們紛紛瞪大了眼,瞠目結舌地盯著這些孩童,仿佛在看動物園裏的動物。裏德的嘴角露出邪魅一笑。

“我們已經成功了。”他說。第三間房間的裏門打開了,裏麵走出兩位護士,懷裏各抱著一個嬰兒。新生兒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床墊上後,護士們悄聲離開。

三對孩童,三個年紀,各自相差一年,都是在夜黑風高之時趁機從他們可憐母親的肚子裏剖腹取出的。“宇宙原理”最初的那對化身在第三對定製孩童吸進其悲慘人生的第一口氣時就逝去了。現在還活著的這六名都是不錯的宿主。最終哪一對會脫穎而出,誰也說不準。

當然了,不管最終勝出的是哪一對,勝利的果實都屬於他。

“先生們,眼前便是‘宇宙原理’的化身。”他說,“其中一對嬰孩將成功實現我們一直以來努力達到的一切。成功之時,便是我們統領宇內之日。”

我們,而非你們,他看著爭相湊上前去觀望的投資客,暗忖道,你們這群自負短視之徒。

嬰孩們自顧自地沉睡著。

事後,投資客被領了出去。他們滿臉興奮地談論著世界將如何改變,他們又將如何改變世界雲雲。裏德博士聳了聳肩,脫下燕尾服,然後回到實驗室裏檢查他的最新成果。門悄然滑開,值夜班的技術員與實驗室助理們抬頭看見他無不大驚失色,紛紛衝回自己的工作崗位。沒人想在這時引起他的注意。

有時,他的腦子裏會生出嚴明紀律的想法。有時,這些想法需要強力執行下去,而這種強力必定會留下傷疤。

裏德昂首挺胸、闊步向前,他對事情的進展頗為滿意。議會裏的那幫傻瓜曾斷言此項壯舉不可能完成,他們說沒人能將科學和煉金術完美地合二為一。為了證明他們是錯的,阿斯普戴爾曾被逼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而現在,他——萬物之王——硬是一點一點將舊方法拖進了新世界。化身之事自古有之,項目伊始,他曾這般論斷道,而他要做的無非是控製好它們。或許阿斯普戴爾的想法給了他一個啟示,但老天在上,剩下的可全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夏王與雪後,綠傑克與玉米珍妮;他知道他們的名字,知道在世界的黑暗之所不斷被低聲討論的他們的神秘故事。但他眼下不會覬覦這些自然化身的概念,它們遲早會雜遝而至。一旦掌握住“宇宙原理”,他便能隨心所欲地控製因果,其他的一切也會理所應當地淪為他的囊中之物。他將統治整個宇宙,任何質疑他的人都會遭殃。)

“你在這兒啊。”角落裏突然躥出一個女人,像是開酒時彈出的軟木塞——這是他的“私人精靈”2,身穿藍色牛仔褲與法蘭絨外套。莉是阿斯普戴爾死後他遇到的最棒的煉金術士,她行事風風火火,一頭幹練的短發,衣服上常有硫酸留下的破洞。她的臉很寬,神色坦誠,鼻梁上如星星般灑落著雀斑。她看上去如同桃子與奶油,如同在池塘邊靜聽蛙聲的周六下午,有著裹在可愛得令人吃驚的包袱裏的天真與美國夢。當然,這些都是假象。裏德執著於利用世界為自己牟利,她卻很樂意將整個世界點燃,哪怕隻是為了用餘燼烤製棉花糖。

她雖缺陷明顯,但卻極為有用。等到終於能將她重新分解為創造她的零件的那天,他會很享受的。那個老家夥顯然忘記了布洛德韋德3與弗蘭肯斯坦的教訓:永遠不要創造出比你自己更聰明、更無情的生物。

不知怎的,這個想法令他困擾——他想起了阿斯普戴爾。那個女人雖然缺點不少,但絕對不傻。他從大腦中抹去這個念頭,將注意力集中在莉身上,“分娩情況如何?”

“順當,順遂,順溜。就看你喜歡哪個詞了。多餘材料已被回收並處理。”她漫不經心地揮揮手,“沒什麼不尋常的。”

他知道,她口中的“多餘材料”不僅僅是胎盤——因為人體模型特殊的製造方法,胎盤也擁有了明顯的煉金術特質——還包括那位分娩的婦女,這對“小布穀鳥”的不知情代孕者。他不知道莉是在哪裏找到她的,他也保持了足夠的人性——若勉強有的話——沒有過問。不錯,他可以隨意使喚這位“合成煉金術士”絕頂聰明的頭腦,但他也得付出代價。她偶爾會做這樣的事——因為長期待在實驗對象周圍,她的身體可能也會受到煉金術的影響。這種事情永遠沒法提前知曉。

“那個男孩呢?”

“死了,在你的私人實驗室裏放著呢。我知道你想親自解剖他。”她不快地縮了縮嘴唇,露出兩排門牙。她更喜歡自己來解剖。

裏德對她的不快視而不見,“實驗對象呢?”

“男嬰先出來的,說明他可能是控製者;他很好,很健康,已經準備好要送去領養家庭了。不到兩分鐘後,女嬰也出來了,小家夥尖叫了有半個多小時才消停下來。”

“是什麼令她安定下來的?”

“那個男嬰。當我們將他倆放到一塊兒時,她就不哭了。”莉撇了撇嘴,“飛往她新家的旅途想來會很有趣吧?”

裏德點點頭,“其他人呢?”

“收養工作都已經安排好了。是按照‘四體液說’4安排的:兩對分別劃分給了‘火與水’,另一對劃分給了‘土與氣’。”莉自信滿滿的外表第一次露出了裂痕,“你確定要將他們送出去?我是說,真的確定嗎?換作是我,我會將他們留下,在可控的環境裏長大。”

“那個女孩——”

“我是說他們所有人。”莉搖了搖頭,“這些孩子是不可替代的,世上從未出現過類似的存在。他們屬於這裏。在這裏,他們可以被研究、被觀測、被管理,放到野外完全是自討苦吃。”

“這個計劃是精心設計過的,可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成功概率。”

“你管這叫‘精心設計’?將每對分開,安排到不同的平民家庭裏。這就是你口中的‘精心設計’?至少每一對中得有一個人留在我們身邊吧?就算那樣都不夠。我們不應該這樣控製我們的投資。”

他們正在做什麼,裏德心裏有數。畢竟,整個計劃都是他自己設計的。

他費了好大勁才沒有讓憤怒顯現在臉上。“我怎麼不知道這是‘我們的’投資呢?”他說。

莉麵帶不屑地揮了揮手,“你明白我的意思。”

“真的嗎?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這個話題我們談過多少遍了。要想讓孩子們真正開發出自己的能力,就必須引入一定的隨機因素。我們已經證實了在嚴苛的實驗室環境下成長是行不通的。更為重要的是,在非實驗室的環境裏長大,實驗對象就不會學得過多、過快了。知識就是力量,對這幫‘小布穀鳥’來說尤其如此。混沌無知才易於管教——這點於他們而言太重要了。”

“至少留一對下來吧,最小的那對。他們都還年輕,除了我們向他們展示的,他們什麼都不會知道。我們可以在不同的盒子裏撫養他們長大,嚴格管控他們的一切所見所聞。這種與世隔絕的方式我們之前雖然試過,但都放在一塊兒的。分開撫養效果如何,我們還沒試過。”

“沒試過是因為分開撫養會毀了他們。”

她聳聳肩,“有些東西就是要經曆毀滅才能重生。”

比如你,他一邊想,一邊出聲喝道:“莉,在這裏,我的意誌就是王法!”

“可——”

“我的意誌,就是王法。”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嚨。她的後背瞬間撞上了牆麵,眼眸裏卻閃出詭異的喜悅。這是她渴求已久的警示:他才是那個高貴的捕獵者;在他倆之間的啄序中,他才是贏得了主動權的那個。他雖厭倦暴力,但依然理解采取暴力的必要性。“你聽懂了嗎?”

“是。”她輕聲回道。

“還有?”

“是,先生。”

“這還差不多。”他收回掐住她喉嚨的手,整了整衣領,“莉,你要相信我。我對你的要求就這一點兒。相信我,我必帶你走向光明。”

“光將引導我們前行。”莉說著將頭低了下去,直到下巴抵到胸前。

“我們正在正確的道路上前行。”裏德邊說邊輕撫她的肩頭。可沒等他的手觸到她的肌膚,警報就響了。

兩人的身子陡然僵直,腦袋猛地抬起,眼睛開始四下掃射,尋找實驗室裏有可能出問題的跡象。四周一直刻意忽視兩人爭執的技術員們紛紛開始檢查設備,審查化學讀數。首先動起來的是裏德,他抽回手,拔腿往私人實驗室跑去。實驗室的門緊閉著,他趕忙刷了下脖子上掛著的門卡,門應聲而開。

房間內,一隻不停旋轉的星盤占據了實驗室裏一大半的空間。裏德在門口站住了,隨後趕來的莉也駐足在他身後。兩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那隻星盤。

星盤上飛舞著的群星由大師親手校準,旨在精準地反映天空的模樣。阿斯普戴爾在這台令人歎為觀止的機器上傾注了數年的光陰,一心想將其變成個人遺產中的關鍵組成——作為最後的決勝手段。在機器即將完成之時,她將它放置在了時間之外。這樣一來,在未來的某一天,就能用它描繪“宇宙原理”的運轉。在這之前,裏德一直沾沾自喜地將其據為己有,為自己謀取私利。它簡直就是煉金術界的奇跡——隻有對自然力量可怕的濫用才能破壞這座由黃金、紅銅與旋轉著的珠寶組建而成的恢宏建築……

可此時,它竟然在反向旋轉。

裏德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

“看見了嗎?”他說,“不用再等以後了,我們已經成功了。所有那些自詡能統治世界的老頑固們——貝克、漢密爾頓、坡、吐溫,包括那可憐兮兮的洛夫克拉夫特——他們都失敗了,可我們成功了。那六個絕頂聰明的孩子中的兩個剛剛重設了自己的個人時間軸。我們成功了!”他轉身麵向莉,滿臉的笑容。

“我們就要統治世界了。”

莉點著頭,一麵順著邏輯得出了自然而然的結論,“那是否就意味著我們不再需要那些銀行家了?”

對於被皮帶拴住的捕食者來說,給予他們足夠的空間供其奔跑尤為重要。

裏德點點頭。“沒錯,”他說,“但要確保他們明白我們為什麼要中止合作。明明白白的,總是更好些。”

莉的臉上突然展現出笑容,如同通往“不可能之路”的大門一般明朗寬綽。在那一刻,與其說美麗,不如說是可怖。裏德搞不懂創造了她的煉金術士怎麼會錯過警告標識。

“今晚就能辦妥。”她說。

“很好。今晚我要去議會辦些事情。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側臉看向玻璃窗戶,發現自己臉上的笑容比莉更加收斂。“‘不可能之城’遲早是我們的。”

在他身後,阿斯普戴爾·貝克的星盤繼續平穩地朝反方向旋轉著。所有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不可能之路

時間軸:1986年7月3日

美國中部標準時間:02:13

寂靜黑暗的房間裏,名字並非史密斯先生的那個男人醒了過來,感覺到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身旁的毯子裏蜷縮著再熟悉不過的妻子的身形,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銅鏽與動物內臟混合的氣味,濃烈而黏稠。

房間裏還有其他人。

他模糊地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一個身影就籠罩在了他的身上。來者咧嘴而笑,每一顆牙都顯露無遺,它們均勻、潔白、完美無缺,但不知怎的,他總感覺它們是有問題的,是不相匹配的,感覺那排牙齒從來就不該長在同一塊下頜骨上,湊成同一個可怕的微笑。

“晚上好,先生。”那個身影說。他認識這個聲音——那個在裏德麵前卑躬屈膝,卻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任意打斷他們開會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莉。在這之前,他從未離她這麼近過。她的雙眼……她的雙眼總令人感覺哪裏不對勁,它們完美無瑕,就像她的笑容——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怪異。

“別動。”莉說。作為回應,名字並非史密斯先生的男人試圖往後縮,隻可惜大腦發出的指令沒能被四肢執行。他全身僵硬,無法活動,而她卻在微笑。

“你們這些人類。”她說,“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你們隻想統治世界,卻從不停下來問一問那到底意味著什麼,也從來不去探究煉金術的本質以及它的能耐——你們隻關心它能給你們帶來什麼。好吧,我恭喜你,它將我帶給了你。”

他突然辨出空氣裏彌漫的氣味了,真不知道剛剛他怎麼沒能辨認出來,或許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辨認出來。不想辨認出鮮血的氣味,不想問自己那血來自哪裏。

妻子一動不動地躺在身邊,他害怕自己知道那血來自哪裏。

“裏德把你交給了我。”莉說,“你瞧,我們已經到了不再需要投資者的階段,但我覺得你還有最後一個貢獻可以做。那就是聽我給你講個故事。語言就是力量。明白自己為何而死的你會對我們更有價值,就像……拯救靈魂的順勢療法藥物。我今天所說的一切將化為記憶,深埋於你的肉身,便於未來的利用。你這個姿勢舒服嗎?”

他無法開口,無法回答,隻能驚恐地翻動著眼珠。從她越發柔和的微笑來看,她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

“很好。”她說著晃了晃手中的那把刀。她手裏怎麼會出現一把刀?

他甚至沒看到她抽刀的動作。“這是一個想法層出不窮的女人以及她所創造的男人的故事。你聽說過 A.黛博拉·貝克,對嗎?沒有人不知道A.黛博拉·貝克。”

刀,刀,上帝,她手上有刀。他無法尖叫,不能動彈,隻能眼睜睜看她舉起手裏的刀。妻子黏糊糊的血沿著刀刃滴下,落在他的皮膚上。接著,一陣徹骨的、覆蓋一切的疼痛傳來。她一刀一刀地在他的皮膚上刻著什麼。究竟是什麼,他無法扭頭看到,或許在這個時刻,這是上帝給他的唯一的仁慈。

“她寫過一係列兒童讀物,都是關於一個名為‘上下奇境’的地方。我知道你的孩子們讀過,因為我在你女兒艾米莉房間的書架上看到過那些書。”

他從未像此刻這麼想大聲尖叫過。

“她死前完成了十四本書,六本被改編為電影,其中四部是在她逝世之後才開拍的。她的文化影響力遍布全球。A.黛博拉·貝克的大名和她創造的角色——甜美的艾弗裏和勇敢的齊布——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你知道嗎,你自簽下第一張支票那時起,就成了她的侍從?”

她的聲音平靜、舒緩、富有節奏,仿佛在給小孩子講睡前故事。若不是因為那鑽心剜骨的疼痛、身旁妻子的屍體和兒童房裏孩子們的屍體(三個孩子啊,上帝,她肯定把她們都殺了,她這樣的女人怎麼會留下活口呢?他為什麼動不了?),那聲音幾乎可以說是悅耳的。

“她的真名叫阿斯普戴爾——所以名字裏有個字母A。她是美國最偉大的煉金術士。有這麼難以置信嗎?要將自己的教誨隱藏在最明顯的地方,還有什麼方式能比將其編纂進受全世界兒童喜愛的讀物裏更好的呢?就這樣,她暗中影響了幾代人的思維方式,並徹底改變了煉金術,將其變成魔法與科幻的中間地帶。從此,煉金術也有了可重複的結果,但前提是人們必須對此滿懷信念。阿斯普戴爾·貝克改變世界的方式是書寫了一個新世界,她為一門垂死的學科注入了新的生命。煉金術議會裏的那幫小嘍囉對她恨之入骨,因為他們永遠達不到她的高度。盡管她已不在人世,他們依然恨她。這幫蠢貨,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付出代價。”

徹骨的痛仿佛在吞噬整個世界。她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而他卻無法反抗,隻能任其宰割。更令人痛苦的是,他無法拯救自己的家人。

“裏德就是她一手創造的。由此,她證明了生命可以一部分一部分地拚湊出來。她創造了他,又讓他去繼續自己未竟的事業。看吧——她逝去了,他卻還活著。裏德讓我感謝你的支持,感謝你助他走到了今天。但我們不再需要你了,你在‘不可能之路’上的旅程已經走到了盡頭。”

刀子不停地移動著。意識從那個名字並非史密斯的男人身上慢慢流走,而生命也緊隨其後離開了他的身體。

莉·巴羅蹲坐在死者床邊,沐浴在一片血泊之中。不多一會兒,微笑從她臉上逝去了。她弓下身子,開始幹活——真正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太多東西需要收割了,而現在離黎明隻剩幾個小時。

“不可能之路”蜿蜒前行,旅程由此繼續。

不可能之城

時間軸:1986年7月3日

美國中部標準時間:10:22

裏德有好些年沒感覺這麼棒過了。

莉安全返回了實驗室,正在忙著處理那幫目光短淺的傻瓜——希望他們死後能比活著的時候更有用些吧。三組“小布穀鳥”已經被分開,送往各自的新家,他們將在那裏被普通人撫養長大。

(那些所謂的“普通家庭”中有三家人都從屬於他,身體與靈魂皆是。不過這一事實無關緊要。他們全是不合格的煉金術士,一群有誌於煉金術、卻在技巧方麵有所欠缺的學者,因而無法直接侍奉他。他們將扮演戀人的角色——或許他們中的一些人真的會墜入愛河——傾心傾力地將他的實驗對象撫養成人。他們都是科學家,麵對這樣的項目,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一旦失敗,他們的身體將任由溫柔仁慈的莉處置。隻要見過這個女人,就沒有人敢冒這個險。他們就快成功了。“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車停了下來。裏德在開車門前整了整衣領:寶石色的衣服與引人注目的如尼符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時髦的黑色高扣襯衫,給他的外表增添了幾分神職人員的味道。與以前的投資者不同,議會成員不會受浮誇的派頭影響。對付他們必須……更加溫柔委婉。

(阿斯普戴爾的最後時刻:“鳳凰”阿斯普戴爾,幾近挫敗,在爆發的邊緣。“他們如此確信自己的判斷,這隻會限製了他們自己!”她咆哮道,這種咆哮他能聽一輩子。隻要她願意,他會在她撼動世界根基的偉業中助她一臂之力。她是他唯一的愛,唯一的上司,也是他唯一的遺憾。因為他倆都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故事會是如何,都知道那個持刀之人必須是他。)

不出所料,當他走進大廳時,所有人都在等他,鞋跟觸地的聲音在停滯的空氣中回響。當地人以為這是一座教堂,盡管沒人能說出它的名字,也沒見過任何人來這裏做過禮拜。不過,形狀是沒錯的,星期天早上開車經過時,還總能看到有人站在草地上,身著素色衣袍。不是教堂,還能是什麼?

有時候,藏身於光天化日之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裏德打量一番麵前的四個人,嘴角帶笑,心裏卻內藏殺機。“看來你們已經聽說了,”他說,“我還以為我帶來的消息會讓丹尼爾斯大師大吃一驚呢。他在哪兒呢?”

“丹尼爾斯大師的時間十分寶貴,哪能都拿來跟你這種人打交道。”一位臉上幾乎見不到眉毛的家夥幹巴巴地低語道。

“我也是議會成員,不是嗎?”裏德的臉上繼續掛著微笑,心裏卻在想這家夥是天生沒長眉毛還是實驗事故的結果。無論是哪種情況,簡單塗些化妝品,他的外表問題就能得到解決。“我和你們中的任何人一樣,有權出現在議會會長麵前。”

“你涉足的是危險的領域。”另一個人說,他穿著深灰色西裝,站立的姿勢像是個商人,“原理容不得你肆意玷汙。你主人的死難道就沒教會你點兒什麼嗎?”

裏德依舊笑著,絲毫不受幹擾,“你沒有資格談論她,你傷透了她的心。你一邊鄙視她做出的成果,一邊忙不迭地對其加以利用。若沒有她的長生不老藥,你這男孩般的容顏是怎麼來的?”

那人的臉紅了,扭過頭去。裏德抬腳往前走。

“我要和丹尼爾斯大師好好談談。我要告訴他,原理的化身已然實現。我將再給議會一次機會,賦予我應得的權力與地位。如果被拒絕,我將退出議會。而最終,我對於世間決定性力量的統治將直接宣告議會的垮台。我說清楚了嗎?”

“跟平常一樣,你說得再清楚不過了,詹姆斯。”裏德聞聲轉過身來。

阿斯普戴爾·貝克年輕時,丹尼爾斯大師就已衰老;盡管他的生命已經被延長,但她所有的成果加起來都不足以扭轉時間。現在的他更老了,老得無以複加。他慢條斯理地緩步而行,走進這座形似教堂建築的祭衣室,仿佛一個被匆忙飛奔的日子遠遠拋在身後的人。與那些西裝革履的家夥不同,他身穿一襲紅色長袍,看上去古老又永恒。

如果議會裏有人像阿斯普戴爾那樣理解派頭的重要,那個人定是亞瑟·丹尼爾斯。裏德看向這個人時,臉上的微笑是真誠的。他們也許站在分歧的兩端,但至少丹尼爾斯帶著風度。

(阿斯普戴爾的最後時刻:“懺悔者”阿斯普戴爾,低著頭,雙拳緊握,懇求主人明白自己傾其一生試圖完成的事業;她眼中噙滿淚水,懇求老糊塗聽她說,懇求他忽略自己女性的形體與年輕的臉,聽她說。如果煉金術不是用無數造物拚湊出一個更好的整體,那又是什麼呢?拒絕讓女性出任議會中的上層職位隻會限製煉金術士自己,限製他們的能力。丹尼爾斯,那個老糊塗,卻轉身就走。)

“這麼說,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朝裏德走去,問道,“你做到了?”

“原理已然化身為人。”裏德說,“它行走在我們中間,囚禁在可塑、年輕、愚蠢的軀體裏。屬於我的那一天終將來臨,無論是作為你的盟友抑或敵人,它終將來臨。”

“一股強大到足以重塑時間的力量,你覺得你能控製住它嗎?”

“我覺得我已經控製住了。”星盤,旋轉,回繞——哦,沒錯。他會控製住它的。

整個宇宙都將對他唯命是從。

丹尼爾斯默默看了他很久才點頭表示承認,“那麼,看起來我們必須歡迎你回家了,煉金術士。你有那麼多東西要教我們。”

其他人看起來驚慌不已,不敢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裏德微笑著,迅速穿過祭衣室,跪在老煉金術士麵前。當丹尼爾斯的手撫摸他的頭發時,就像被木乃伊的手指觸摸:幹薄、古老、散發著墳墓燈油的味道。

“相信我們的事業,我們就將帶你走向光明。”丹尼爾斯說。

(阿斯普戴爾的最後時刻:躺在地板上流血的她奄奄一息,臉上卻露出一種奇怪的滿足,就像她一直就知道這將是她的結局;就像她一直在等待著這個結局一樣;就像通過失敗,她卻贏了一樣。她臉上的表情令他震怒,可一切都已太晚,她已然咽氣,就此逝去。如果這能算是她的勝利,那她連這個勝利也一同帶進了墳墓。)

“光明將領我回家。”裏德應道。

他在失敗中取得了勝利。

他知道,待到他們能理解其中深意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若不是因為這群心胸狹小之輩,阿斯普戴爾永遠不會造出他——她的劊子手——來向他們複仇。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很快,他的“小布穀鳥”們將會舒展雙翼,而他也將統領宇內。

星盤

時間軸:1986年7月3日

美國中部標準時間:10:22

阿斯普戴爾的星盤仍在轉動。行星在固定的軌道中運行,它們向前、向後運行,環繞著,旋轉著;寶石般的恒星在天幕上繪出精確無誤的線條,仿佛毫厘的誤差便會讓彼此撞上。如此錯綜複雜的係統似乎不可能在物理空間裏存在,不受宇宙原理的束縛。若仔細探究其整個機製,幾乎能看見時間本身一分一秒、逐日逐月地被構建起來,再以人類有限的感知為基礎記錄下來。

當其停止轉動時,哪怕僅僅持續片刻,整個宇宙都會為之顫抖。它再次轉動,時間也跟著繼續下去。

萌芽與成長間相隔太久,早已過去了無數年月。星盤仍在轉動,速度越來越快。轉瞬間,七年已過,“宇宙原理”——此時已分化至六個身體內,六位潛在的宿主,他們兩兩一組,在地理空間允許的範圍內被分隔得盡可能的遠——已然足夠成熟,可以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了。

“不可能之城”唾手可得。

女孩臉色蒼白,頭發裏、腳趾間纏繞著水草;她光著雙腳,全身上下閃著銀色光澤,仿佛渾身被撒上了亮粉後才來到人世間。

“你是什麼人?”齊布問道。在敬畏麵前,她忘記了禮貌。艾弗裏捅了捅她的胳膊肘,但已經晚了,問題已經問出去了。

“我叫尼婭姆,”女孩說,“來自一個湖底深處的城市,那裏常年冰封,每一百年冰層才融化一次。”

“怎麼會有人生活在湖底呢?”艾弗裏問,“那裏沒有空氣,隻有水,你們怎麼呼吸呢?”

“噢,你瞧,我們那兒的人是不用呼吸的。”尼婭姆笑了,露出珍珠般潔白的牙齒,“隻有等到冰融時節,我們才會浮出水麵,體驗其他人類的生活方式。正當我在海邊收集石頭時,一場暴風雨倏然襲來,‘冰水侍從’也隨之而至,將我席卷至半空,帶到‘聖杯國王’麵前。他是一個殘忍的國王,一直將我囚禁到冰層再次凍結的時候才釋放出來。現在的我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溺水少女,直到下一次寒冰融化。”

“一百年時間可不短啊。”艾弗裏說,他努力不讓自己去想眼前這個女孩渾身發光、並自稱來自一個人不需要呼吸的地方這件事情。顯然,她是在開玩笑。“那時候的你會不會太老了、遊不動泳了?”

“完全不會。在老家,我不用呼吸;在這裏,我不會變老。這樣的話,隻要我聰明一點,就肯定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齊布問了一個感覺更重要的問題,“誰是‘冰水侍從’?”

尼婭姆臉上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她是‘聖杯國王’的屬民裏最邪惡的一個。她對他又愛又恨,為了取悅他,她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她手下還有一幫對她馬首是瞻的烏鴉,任何膽敢進入‘上下奇境’的外來奇物都會被它們押送到‘聖杯國王’的麵前。你們要是不小心一點,也會被她捉走的。”

艾弗裏與齊布互換了一個眼色,靠得更近了些。突然間,他們開始害怕這個發光的女孩,她的出現似乎意味著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A.黛博拉·貝克,《飛躍伍德沃德牆》

1 格式塔作為心理學術語,具有兩種含義:一指事物的一般屬性,即形式;一指事物的個別實體,即分離的整體,形式僅為其屬性之一。

2 Djinn,阿拉伯神話中的精靈。

3 凱爾特神話中的“春與花之神”。

4 古典醫生希波克拉底提出的理論,認為人體中有四種性質不同的來自不同器官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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