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必須謙卑地承認,創造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在混亂中製造秩序。
——瑪麗·雪萊
語言是最龐大、最具包容性的藝術,是無數前赴後繼、默默無聞的世代集體創造的結果。
——愛德華·薩丕爾
人物登場
時間:1993年4月9日(具現化成功七年後)
美國東部標準時間:16:22
“作業寫完了嗎?”
“還沒。”羅傑搶在母親看見之前把書藏到了桌子底下。她喜歡他讀書的樣子,喜歡他的聰明。他聽過她當著朋友的麵吹噓自家的“小教授”,說他有一天會改變世界。“你們就等著瞧吧”。但她不喜歡他在本該做作業的時間閱讀。與老師進行過幾次不成功的對話後,她開始沒收他的書籍,特別是在她覺得他在用讀書做幌子、逃避本該做的事情的時候。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確實是在逃避。這頁習題本該在一個小時前完成,但他剛好讀到了精彩處(書裏全是精彩的地方),讀下去似乎比做幾道愚蠢的乘法運算更重要。數字不像文字,需要人賦予含義。沒有人,文字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數字卻可以獨立存在,其意義的產生和他這個人“毫無瓜葛”。“毫無瓜葛”是他最近新學到的詞之一。
羅傑·米德爾頓今年七歲。他如此熱愛語言,以至於他的世界裏沒有任何其他事物存在的空間。他不參加任何體育運動,也不去附近的叢林冒險;他不想養狗,也不想去朋友家裏過周末。他一心隻想著閱讀,還有傾聽,以加深對構成周遭宇宙的音節的理解。
(他的母親本可以對他更加嚴格。當他忘了做數學作業之類事情的時候,她會沒收他的書,但終究還是會還給他。她從來不會說什麼東西對他來說太深奧了之類的話;相反,她讓他沉浸在書的海洋中,他要多少她就買多少,似乎永遠對他的學習速度感到歡欣鼓舞。她甚至還給他買了用其他語言寫的書,如西班牙語、德語和漢語。他給她讀這些書裏的故事時,她笑得前仰後合!盡管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她依然會笑。這樣,他就知道她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有這樣一個兒子,她當然感到驕傲。)
他看著她,露出期待的微笑,瞬間融化了她的心田。她總是這麼仁慈。 “好了,先生。”她假帶嘲諷地說, “十五分鐘後,我回來檢查你的習題,你最好解決了至少一半的題目。不然所有書籍沒收兩天,包括你藏在抽屜裏的那些。”
羅傑倒抽了口氣,嚇壞了。 “好的,女士。”說完,他彎腰趴在習題前,拿起鉛筆比畫起來。為了保住閱讀的特權,他不得不開始規規矩矩完成習題。
十分鐘後,短暫迸發的生產力枯竭了。他再次茫然地盯著麵前這片數字與符號組成的海洋,腦子裏隻想冒險將桌子底下的書拿出來瞄一眼。
“答案是十六。”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確切地說,聲音並非來自他身旁,而是似乎來自他目前所占據的空間。但那聲音也不是他自己在腦袋裏假扮的聲音——他時常假扮成正在寫新書的著名作家,或者資深教師,正向熱切聽眾解釋新發現的單詞。這是一種全新的聲音,一種外在的、完全不是他自己創造出的聲音。
羅傑怔住了,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可不是件好事。聰明而又安靜的羅傑常聽母親在朋友麵前吹噓,也常聽見老師告訴母親:這孩子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比起人的陪伴,他更喜歡書本——這太讓人擔心了。或許,這孩子……哪裏有毛病。他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總是輕聲細語,小心翼翼,總以為他沒在聽,可偏偏他總是能聽到。
他可不希望自己哪裏出毛病,所以他什麼都不說。隻要他不吱聲,大多數人都會自己離開。
女孩惱火地歎了口氣,“你聽到我說話了沒? 答案是十六,笨蛋。快寫下來。”
羅傑下意識地照做了。答案躺在8、2和代表乘法運算的小“×”下麵,看起來完美無缺。可他依舊一聲不吭。
“你要是樂意,剩下的我可以都幫你做了。”
“真的?”他趕緊用手捂住嘴,一麵驚慌地環顧四周,以防母親不知何時溜進來,正好逮到他對著空氣說話。
他壓低聲音,用更鎮定的語調又問了一遍,“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我這會兒無聊得很。要我幫你嗎?”
“嗯,那好吧。”
答案一個個從她嘴裏蹦出來,比他寫的速度還快,有時會快出三四道題,然後不得不返回到他正在寫答案的那道。她從不停下來解釋,反正他也不是來學習的,他隻是在謄寫,在幫心癢難耐的她滿足替別人做數學作業的願望。他們把習題冊上最後一道數學題也解開時——包括作業本下麵的四道附加題,他以前從來都懶得做——他放下鉛筆,默默地盯著紙上的鉛筆字跡發呆。
“哇哦。”
“這有什麼?這都是些最基礎的玩意兒。無聊透頂。咱們應該找些微積分的題來做。”
羅傑再也受不了了。“你是誰?”他問道,“這是什麼捉弄人的把戲嗎?”
“不,傻瓜,這隻是數學罷了。數學可不是什麼把戲,數學從來不耍把戲。有時,它會製造一些問題,但總是有解決辦法的。不像愚蠢的語文。”女孩的聲音沮喪起來,“青蛙不會穿衣服,更不會開車;如果你被龍卷風卷走,就會死掉,不會出現在另一個國度;路也不可能是奇異的。全是些大騙子編出來的愚蠢謊言,可他們還是讓我們學。真不公平。”
這就聊到羅傑熟悉的話題了。“那不是謊言,”他得意揚揚地說,“那叫隱喻。”他將發音拖得特別長,聽起來像發錯了音,但他倆都沒意識到這個細節。(多年以後,當發錯音成為他人生中最嚴重的恐懼之一時,他會回想起這一刻,然後做個鬼臉。剛認識時就發錯了一個音,這種情況下,真不知道他倆是怎麼成為朋友的。)“是用不真實的事物來反映真實的事物。”
“既然不真實,那不就是謊言嗎?”
“並不一定。”他沒有足夠的詞彙可以解釋,他隻是知道有時候某些事物可以象征比自己大得多的東西,有時不真實恰恰才最真實。“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道奇·切斯維奇。”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鄭重起來。他聽得出那種語氣,他自己也曾那樣自報家門:那是學校裏最聰明的孩子被問到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時所用的專屬語氣。“我們的名字挺押韻的,羅傑和道奇。”
羅傑怔住了。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除非她真的來自自己的大腦,否則不可能知道。如果她真的來自自己的大腦,那他肯定腦子出了問題。他可不想自己腦子有問題。
可她還在說著,喋喋不休,這讓他的擔心煙消雲散。她是真的,她肯定是真的。就憑他的想象力,不可能想象出這麼一號人物。“或許名字押韻就是我能幫你做作業的原因吧,或許所有名字押韻的孩子都這樣呢。你還有嗎?”
“名字?”
“不是名字,傻瓜。作業。”
“今晚沒有了。”意識到這是真的,他隱約覺得很高興:他與他腦子裏的聲音共同完成了作業本上所有的題目。而且,這些題都是他自己寫的,所以筆跡完全匹配。可馬上,他就皺起了眉頭,“這算作弊嗎?”
“不算。”
“你怎麼知道不算?”
“因為我跟老師經常討論作弊的事情。他們從來沒說過‘腦子裏有個不斷輸出答案的聲音算作弊’。所以,這當然不能算是作弊啦。”
這個答案隻催生出了更多的問題。羅傑開始覺得自己就像順著雪崩奔跑一樣,白費工夫。這個叫道奇的女孩——她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腦子裏的聲音怎麼可能是真的?——如果是假想好友,這也太耗人精力了。“我覺得我們不該這樣做。”
“別啊,我現在太無聊了。”她聽上去很沮喪,“愚蠢的傑西卡·納爾森在課間休息時用紅色彈跳球砸中了我的臉,所以現在我必須待在護士辦公室,等媽媽來接我回家。我錯過了數學課和舞蹈課,還沒吃上布丁。”
這一切既不符合羅傑對假想好友的印象,也不符合他對產生幻聽的人的印象。他隻覺得她聽上去真的……很傷心。再說她還幫他做完了作業。於是,他伸手拿起鉛筆和一張幹淨的紙,說:“我來教你隱喻吧。”
過了一會兒,母親走進房間偷看時,羅傑正伏在那張紙上,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寫著些什麼。她看見做完的作業本放在一邊,於是臉上露出了微笑。
或許,這孩子還是能學會聽從教導的。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午夜悄然溜進房間。羅傑正沉浸在一個舒適的夢中,夢裏有火車,有泰迪熊,還有食品儲藏室的門發出的奇怪聲音。突然,一隻手碰了下他的肩頭。他猛地坐起,雙目圓睜,尋找著入侵者。
房間裏根本沒有其他人。
“噢,太好了,”之前的聲音響起,“你醒了。我都無聊死了。”
“你是誰?”他發瘋般四下張望。
她歎了口氣,“我是道奇啊,你忘了嗎?哎,我的假想好友為什麼非得是個不喜歡數學的傻小子呢?我想要更酷的東西,比如一頭大象。”
羅傑躺回枕頭上,瞪著眼睛盯著天花板。他睡了三個小時,黑色的天幕上原本閃閃發亮的星星大部分都不再閃耀,隻有幾顆還隱約可見,仿佛是深水池裏反射出來的一般。“我不是大象。”
“我知道。你為什麼在睡覺?”
“因為現在是半夜。”
“現在才不是半夜呢,明明才九點。我爸爸說我得早點上床睡覺,不然明早我就會變成個大瞌睡蟲。”道奇的語氣表明她對這個建議有多麼的不以為然,“我總是在他喝完咖啡前就醒來,但那又不是我的錯。你在幹嗎呢?”
“睡覺,”羅傑帶著怒氣低聲道,“我不是你的假想好友。我明天還得上課。”
“我明天也有課。你肯定是我的假想好友。”
“為什麼?”
“因為如果不是,那我就是在自言自語。”他從她的聲音裏聽到了類似的恐懼:她也害怕自己腦子出問題。
羅傑讓自己放鬆了一些。盡管這一切看起來都毫無道理,但或許這並非壞事,或許有個能傾訴的對象是件好事。
“你是怎麼做到跟我說話的?”
“我也不知道啊。”他感到她聳了聳肩,“我一閉上眼,你就在那兒,就像接電話那麼簡單。隻要我肯嘗試,還能看見你看見的東西,就像做數學題的時候。你還有沒做完的題嗎?”
“沒了。你等一下。”他下了床,一路上他的四肢都在抗議。他的大腦是清醒的,因為愉快的道奇一直嘰嘰喳喳,拒絕安靜下來,但他的身體卻知道此時應該去睡覺。當他確信自己走路不會摔倒時,才拖著腿走出房間,穿過客廳。屋子裏一片寂靜,樓下廚房裏的擺鐘嘀嗒響著;一根樹枝刮擦著走廊的窗戶;風吹著口哨穿過屋簷,一切都如夢幻一般,與平日裏那個清醒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正經曆著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而這種事情隻能發生在現在。往回倒兩年,他會很自然地接受腦袋裏有聲音幫著做作業這件事,他甚至會高高興興地告訴所有人,因為年少的他根本不知道有些事情最好保密。兩年之後的他,又會覺得幻聽的自己定然是瘋了,會在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竭力讓那個聲音停下。唯有現在,是這件事情發生的最完美時機,是和那個聲音接觸且不會給他帶來創傷與傷害的唯一時間點。他確信時間軸朝任意方向移動兩年,一切都會改變;至於如此確信的原因,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已經七歲了,可以堅定不移地接受自己的想法了。)
通往父母房間的門緊閉著。他是唯一一個還醒著的人。當然啦,道奇也還醒著——但她不算數,不是嗎?她住在另一間房子裏,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話。
他邊走邊伸手撫牆,摩挲著牆紙上的破碎與斑駁。夜複一夜,他用手指輕撫著它們。小的時候,他常伸手去摸那牆紙。那時候,他得把手伸到跟耳根齊平的位置才能夠著牆紙。可隨著他越長越高,手的位置降到了肩頭;現在更是降到了腰間,但牆上手指劃過的軌跡依然沒變。有時,他會在清晨盯著牆紙上的那條細線,思考它的意義;思考著還要多久,他就得彎下腰來摸它,思考著自己其實每天都在成長,而萬事萬物無不處在不停的變化當中。
他認識的大多數孩子都在急不可耐地邁向成年。他們雙手前伸,竭力試圖抓住那個不可預知的未來。羅傑卻希望自己能停下腳步、駐足片刻——時間不需要很長,一會兒就好,夠他能仔細地看一眼未來就好——然後再踏上前行的旅途。
他摸索著來到浴室門前,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去後又將身後的門悄然關上。
他能聽到腦海中道奇的呼吸聲,急促而興奮。這個不明就裏卻毫不猶豫想要弄清楚一切的女孩,她不會放慢腳步的。這一點他非常肯定。她隻會跑得更快,朝著金色終點線一路飛奔過去,奔向那童年結束、成年開始的地方,那片心想事成的樂土。
“蒙上眼睛。”說著,他也眯起自己的雙眼,這才開了燈。燈光明亮,透過他緊閉的眼瞼依然讓他略感刺痛。他等待刺痛退去,然後小心翼翼地睜開雙眼,扭頭麵向鏡子。
羅傑·米德爾頓身形瘦削,身高就同齡人來說偏高。雖然母親平日裏時常叮囑,叫他好好梳頭,但他那一頭棕色長發卻總是亂糟糟的。他皮膚白皙,因為很少出門,每次出門都會塗上防曬霜。有時他甚至想體驗體驗被曬傷的感覺。他的臉對稱、端正、普通。隻要衣著、態度低調,他就能快速消失在人群裏。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在注視著鏡子的時候不自覺地睜大。他感到一陣訝異——道奇的訝異——湧過全身。在他自己看來如此合乎邏輯的一步,卻讓道奇驚訝不已。
“這是你?”她問。透過鏡子,他能看見身後的一切,因而確定浴室裏隻有自己一人。鏡子裏的他穿著大黃熊睡衣,睡衣的右袖口被扯破了。他嘴唇沒有動過。
至少直到他開口說話前沒動過。“這就是我,”他回道,“你在哪兒呢?”
“我在床上。我爸媽還沒睡,我要是這時候下床,他們會聽見的。”她的聲音裏帶著真誠的遺憾,仿佛她等不及想效仿他的行為,“你的眼睛還挺像我的。你住在哪兒?”
“劍橋。”他本不該把自家地址透露給陌生人,但劍橋隻是個小鎮的名字,並非詳細地址。再說了,自己腦袋裏的聲音算是陌生人嗎?如果她不是真的,那就不作數。就算她是(根本不可能,她頂多是一場異常逼真的夢),告訴她城市的名字又怎樣,她也不可能真找上門來。“你住哪兒?”
“帕洛阿爾托。”她的父母顯然沒有警告過她陌生人的危險。她輕快地繼續道,“在加利福尼亞州,所以我這裏的時間才比你那裏早那麼多。劍橋在馬薩諸塞州,沒錯吧?咱倆離得太遠了,已經屬於不同時區了。”
“時區是什麼東西?”
他能聽到她的聲音變得振奮起來,“你往遊泳池裏扔過橘子嗎?”
“呃,啥?”
“橘子丟進池子,不會立刻整個變濕。不管扔的速度多快,總是有一部分先接觸到水,一部分後接觸到水。”她聽上去權威極了。顯然,沒有東西是用橘子解釋不了的。“光就像水,地球則是那個橘子。整個世界的白天不是同時到來的,所以你那裏的時間跟我這裏不一樣。不然,有些人就得半夜起床,還假裝是早晨了,這樣可行不通。”
就在那一刻,羅傑徹底明白了兩件事:一,道奇是真實存在的;二,他想跟她做朋友。想到這裏,他興奮地咧嘴笑了。鏡子裏的自己也笑著,露出了牙縫,盡管時間已是半夜。
“這就差不多是個比喻。”
“啥?”道奇像被嚇到了。他雖不知道她長啥樣,卻能想象出她此時的表情,沮喪而又憤怒。“不,不是的!你快收回這句話!”
“這就是。地球可不是橘子,也不能扔到池子裏。你就是打了比喻嘛。你瞧,語言也並不全是謊言。”
“我——你——那個——”她怒氣衝衝,語無倫次,過了好幾秒才終於冒出一句,“你耍我!”
羅傑不禁笑出聲來,盡管他知道這樣可能會驚醒父母。醒就醒吧,值了。“你就是打了個比喻嘛!而且完全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唉,我幹嗎要跟你這種傻子說話呢?去睡你的吧。”就這樣,那種浴室裏還有別人的感覺頓時消失了,隻有一個身穿睡衣的男孩,孤身一人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傻笑。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止住了笑,麵容逐漸恢複平靜。
“道奇?”
沒有回應。
“嘿,你不至於吧。我不過是鬧著玩兒的。”
仍然沒回應。當睡眼惺忪、惱怒不已的母親走進洗手間,揪著他要他回房時,他因為太過困惑,沒有抗爭一番就服從了。
待到次日清晨,他會如往常一樣按時起床,穿好衣服出門上學。他會上交家庭作業,包括那本寫得滿滿的數學作業本。自從學完加減法以來,他將第一次拿到滿分。但這一切都發生在未來,在夜晚寂靜海洋的另一邊。而此時此地,羅傑·米德爾頓還在默默酣睡。
加法
時間軸:1993年4月10日(第二天)
美國東部標準時間:13:08
“我本來還擔心這裏麵有些題對你而言太難了。”劉易斯小姐說。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所以每個人都聽她的話,就連平常都趴在桌子下看漫畫的馬蒂·丹尼爾斯也不例外。劉易斯小姐有深棕色的皮膚、深棕色的頭發,一雙眼眸好似街燈熄滅後的夜空,已近漆黑,將一切其他顏色都深埋其後。
羅傑深深地愛著她。就算她知道,他覺得她也不會介意。劉易斯小姐如此美麗動人,肯定知道幾乎所有人都深愛著她的事實。她從來都走在人群的愛與豔羨當中,對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報以親切的微笑。微笑之外的任何舉動都可以說是殘忍,而她絕非殘忍的人。她是全宇宙最好的二年級教師,能被她教導著實幸運。為了進入先修班的所有那些測試都是值得的,他最終進到了劉易斯小姐授課的班級。
可當他看到她手裏握著的東西時卻畏縮了。午餐十分鐘前才剛剛結束。她怎麼這麼快就改完了數學作業?
這下完了,他惹麻煩了,接下來的一周將不允許他讀書,而且——
作業本的頂端用閃亮的黑墨水寫著一個大大的“100”,旁邊還畫著一張笑臉。這是劉易斯小姐諸多珍寶中最為珍貴的,隻獎勵給展示出巨大進步或卓越表現的學生。這種笑臉,他以前並非沒見過,但僅限於拚寫本和作文本上。數學作業拿到笑臉,於他而言還是第一次。
“但你卻讓我大吃一驚,”劉易斯小姐繼續朝他微笑,“本周的作業你完成得太棒了。我甚至覺得這些題目你比我理解得更深刻!”
學生居然還能比老師理解得更深刻,旁邊幾個孩子不禁吃吃笑了起來,羅傑卻沒有。他不敢看劉易斯小姐,雙眼隻直勾勾地盯著那分數,感覺胃裏炸開了個洞。
他得了滿分。
在道奇的幫助下,他得了滿分。
因為道奇的幫助,他得了滿分。可她卻走了。或者可以說,她沒走,她一直都在那裏,在加利福尼亞州某個離他很遠的地方,遠得像那愚蠢的月亮。他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或電話號碼,也不知道她在哪兒上學,因此沒法給她打電話,向她道歉,告訴她自己不該取笑她,更沒辦法讓她知道自己多想跟她做朋友,多麼需要她在數學方麵的幫助。他所能做的隻是盯著作業本上的滿分,感覺自己是個騙子,是個不稱職的壞朋友。
一滴淚從他的臉頰滑落,落在作業本上。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在哭,於是擦了擦臉頰,舉起手。
劉易斯小姐不再說話,看著他,“怎麼了,羅傑?”
“劉易斯小姐,我可以……嗯……”他頓了一下,感覺臉上火辣辣地發燙。說出自己的需求對他而言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在班上其他同學都扭頭看著他、一邊咯咯傻笑的時候。怎麼,這幫家夥都不用上洗手間的嗎?莫非他們的身體已經超越了這種基本的生理需求?他見過男孩在洗手間裏比賽誰尿得更遠,還大聲爭論誰放的屁更響。這種傻事,女孩應該不會幹的吧。或許她們也會呢,誰知道。反正此刻,她們也跟著男生一道傻笑。“我可以去洗手間嗎?”
“可以。”劉易斯小姐動了惻隱之心。若在平時,她準會先瞄一眼時鐘,確認時間才過一點一刻,然後善意地提醒他,有些事情應該在午休時就完成,別打斷課堂。但羅傑一直是個安靜的男孩,與同齡人不同,他一直靦腆地躲在角落裏。他的數學作業從沒有完成得這麼出色過。如果他需要時間來消化這次的滿分,她會給他時間。她自覺能為敏感的孩子做的不多,所以一有機會,都樂於滿足他們。
羅傑鑽出座位,跌跌撞撞地走到門邊,極力佯裝沒有因為一雙雙注視的眼睛而顯得難堪。他本可以等到放學後回到安全的臥室裏再嘗試聯係道奇,手裏再端上一盤剛烤好的曲奇餅,以慶祝這個意料之外的滿分。媽媽烤的曲奇餅美味無雙。有那麼一會兒,一想到剛出烤箱的巧克力曲奇餅,他就感覺好受了一些。
但等待是不對的——這一點,他深信不疑,盡管他還沒掌握所有可以替代“等待”的詞彙。“拖延”是其中一個,還有一個叫“裝病逃避”。(這個詞是他去年夏天從爸爸那兒學來的。那時,父母在他麵前說話時,開始盡量使用複雜詞彙,為的是避免他聽懂,可結果卻事與願違。羅傑覺得成年人的麻煩莫過於此。他們越想規定孩子們該做什麼、該想什麼、該成為什麼,孩子們就越反其道而行。)他能得到那個笑臉,全拜道奇所賜,是她幫了他——不,那不叫幫,那些題就是道奇做的——而他倒好,竟反過來嘲笑人家。
他必須道歉。他得讓人家知道自己並非有意惹她不高興。於是,他衝過大廳,衝過教室(有幾間的門敞開著,裏麵的孩子紛紛扭頭看著他經過,露出不懷好意的笑,笑他傻乎乎的,不知道在午飯時去洗手間,這樣就沒人會對他指指點點),衝過洗手間,一直跑到門房的門前。門開著,似是在向他發出邀請。
孩子本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他知道,但保羅先生不會介意(“拖走廊的保羅先生”,保羅先生是這樣向他們這些小孩子作自我介紹的,同時還會快速跳一個爵士舞步,好讓他這樣一個滿是文身的彪形大漢跟孩子們拉近一些距離),隻要他不去碰不該碰的東西就行。保羅先生跟劉易斯小姐一樣,對羅傑的敏感心性了然於胸——甚至比羅傑自己都更加清楚。保羅先生還知道,如若沒有大人的介入與保護,什麼樣的事情會找上這樣的孩子。將門房的小房間提供給孩子們當作藏身之所,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並不能讓操場上的欺淩與流血的鼻頭消失;但隻要能讓情況變得好一點點,他都樂意提供幫助。隻要羅傑不在裏麵喝漂白劑,那就問題不大。
羅傑溜了進去,鑽進飄浮著柑橘香氣的涼爽空氣裏。保羅先生現在應該在打掃自助餐廳,至少十五分鐘之內不會回來——十五分鐘太長了,就算他回到教室時告訴劉易斯小姐自己是去上大號了,也不可能花這麼多時間。(這個想法太恐怖了,以至於他一想到就覺得惡心至極。但沒辦法,他得道歉,他必須道歉。)
“道奇?”羅傑閉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隻隱約記得漫畫裏與虛構人物對話時都得閉眼。不是閉眼,就是雙手合十、虔誠祈禱,但那樣做會“瀆神”——他最愛的單詞之一 ——他可不想在道歉的時候得罪耶穌。“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既驚喜又鬆了口氣。世界的邊緣倏然變柔軟了,他發現自己正盯著一本單詞拚寫的習題冊,視野中還有一隻握著黃色鉛筆的手,手指修長,指甲都被咬到了根部,既沒塗指甲油,也沒戴首飾或其他飾品。隻有白皙皮膚上零零散散的雀斑,如同灑落地板的圓珠。
“別圈那個,那是錯誤答案。”他看見鉛筆開始移動,趕緊提醒道,“你得選第二個。S-U-B-T-L-E。”
她的手停了下來,旋即向下移動,圈出了正確答案。道奇什麼也沒說——可能因為她還在教室裏——但她的手卻不停地移動著,伴隨著他說出答案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地圈出答案。其中有兩個是錯的,兩個都是極其簡單的字母錯位。羅傑意識到她在拚寫上肯定比他的數學還差,如果拿了滿分定會招致作弊的懷疑。故意選錯兩個,看上去就變成了她刻苦用功的結果。
“天哪,你真聰明,”他讚賞地說,“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道奇舉起了手,筆直地舉著,她甚至降低另一邊的肩膀,使這隻手看起來更高。那位沒有劉易斯小姐漂亮、看上去脾氣也不太好的老師歎了口氣。
“又怎麼了,切斯維奇小姐?”
“我做完了可以走了嗎?我必須得走了。”道奇毫不猶豫地一口氣吐出了這麼些單詞,一點尷尬的跡象都沒有。周圍有些孩子開始捂著嘴笑。羅傑被驚得目瞪口呆,他自己的雙眼依然緊閉著,從她的視角觀察著教室。他無法想象自己像她這樣勇敢。
道奇的老師帶著將信將疑的表情走到她的桌子前,拿起習題冊,越瀏覽眼睛越是睜大。最後,她放下本子,看著道奇,“很好,切斯維奇小姐。你的表現令人驚歎。”
“我真的很努力地學習過了,求求你了我能去洗手間嗎?”道奇扭動著身子,擺出一副坐臥不寧的樣子。
“可以,”老師說,“上完就回來,不要磨磨蹭蹭,不要在噴泉旁停留。我不想每十五分鐘重述一遍。”
“謝謝巴特勒太太。”道奇依然火急火燎地說,像是對逗號有私人偏見。沒等老師改變主意,她便跳出座位,快步走出了房間——她雖走得很快,但還算不上跑,所以沒有違反課堂紀律。
跟羅傑一樣,她直接從廁所前麵穿過;與羅傑不同的是,她沒有在門房的房間前停留,而是繼續朝前走,一直走進圖書館。圖書管理員抬起頭,看見是她,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她什麼也沒說,隻看著道奇朝大廳裏端走去,那裏空氣涼爽、書香彌漫。
道奇在地板上坐下,環抱大腿,頭抵在雙膝上,用自己的身體創造了一個小小的私人空間。“你幹什麼?”她質問道,“我在學校呢。”
“我知道。”他說,雖然他對自己離開教室的時間並不確定,“你那邊現在幾點了?”
“十點,”她說,“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現在我連一次去洗手間的機會也沒有了。巴特勒太太在這方麵真的非常嚴格。”她聽起來非常生氣,就像被別人告知什麼時候可以、什麼時候不可以小便是一種違反自然的犯罪行為一樣。
羅傑感覺道奇是那種不喜歡被他人要求該怎麼做的人。“對不起,”他說,“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我隻是想跟你道歉。”
道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道歉?”
“因為我取笑你了。我可以看出你很難過,我不想讓你難過。所以,抱歉。”
“就因為這個?”道奇疑惑地問,“總是有人笑我,可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對不起。”
“他們中有多少能這樣在你的腦子裏說話?”羅傑咧嘴一笑。媽媽總是說別人能從你的聲音中聽到你的笑,而他此刻想讓道奇聽到他的笑。“如果他們也可以的話,我敢打賭他們也會道歉的。”
“也許吧。”她說。她的疑惑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謹慎,“你真的覺得抱歉?你不會再取笑我了?”
“我真的很抱歉。我可能還會笑你吧。朋友之們不就是要互相嘲笑嗎?”
“我不知道。”她改變了話題,“謝謝你幫我做拚寫題。我討厭拚寫,那些題目愚蠢又毫無意義,但我不得不做。”
“我喜歡拚寫,”羅傑說,“有時,調換一兩個字母的順序就能讓一個詞變成另一個。我會盡我所能地幫你,隻要你願意在數學上幫我。”
“就這麼定了。”道奇說。
“故意選錯一兩個答案真是個好主意,我就沒想過這麼做。”
道奇聳聳肩,“人們不相信太完美的東西。”
這句話裏飽含深意。一段時間後這句話還會在羅傑的腦子裏盤旋,讓他翻來覆去地咂摸,試圖找出其中的謬誤。可當下,他知道對於他倆來說,時間都很緊迫,於是他繼續問道:“你是怎麼知道可以與我對話的?”
“我爸。”
這個答案沒有任何道理。羅傑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明白。”
“他和我媽吵了一架,內容是我為什麼交不到朋友,我是不是哪裏不正常,該不該把我送到能和其他‘天賦異稟’——他們不想說‘怪胎’時就會用這個詞——的孩子一塊兒學習的地方之類。我媽說我隻是需要一些時間,他馬上回了一句‘她那個假想好友是唯一一個來家裏過夜的朋友’。等到我後來問他啥意思的時候,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兒才告訴我。原來我小時候總是跟一個幻想出來的叫‘羅傑’的男孩聊天,但後來突然停了下來。我就是這麼知道你的名字的。如果我能和羅傑聊天的事是真的,而我現在又在和你對話,那你可不就是那個羅傑嗎?”
剩下的事情,她無須多言。因為羅傑也是個聰明孩子,至少跟她一樣聰明,能讀出她故事裏的弦外之音。他倆……很熟悉。她很孤獨,她平時表現出的粗野莽撞實則是為了掩蓋這個事實。就像他的羞怯一樣,可以掩蓋,但無法改變。她很孤獨。他雖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否跟她聊過天,但他對她接受得非常快,不是嗎?當她開始幫自己做作業時,他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吃驚。仿佛他倆以前確實聊過天。這個以前足夠久,讓故事聽起來像是編造的,但又沒那麼久,他心底的某處一直都記得她這個朋友。
她是孤獨的,但她卻將這種孤獨變成了一種無畏的推動力,迫使她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前進,找尋著避免孤獨的辦法。當父親提到她曾有一個假想好友,一個有名字的朋友,一個曾與她維持了長時間聊天的朋友時,她就去找了,就像他需要道歉時就去道歉了一樣。最終,她找到了他,就像他找到了她一樣。
“道奇?”
道奇抬起頭。羅傑透過她的眼睛看見圖書管理員走了過來。這女人年紀很大,可能比他媽媽還大,但她看起來依舊很漂亮;眉頭帶著愁紋,抹著柔和的粉色口紅,令她即使在圖書館裏噓那些大聲喧嘩的人時看上去也沒那麼獰惡。
“你還好吧?”
道奇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你是借口去廁所才跑出來的吧?”問題很溫和。道奇以前就幹過這種事,跑到一個沒人期望她變得勇敢、大膽的地方待上幾分鐘。在那裏,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做一個渺小、膽怯的七歲女孩。
道奇又點了點頭。
“如果你現在不回去,他們會認為你病了,等會兒老師去廁所找不到你時,我可不想看你有麻煩。”口吻依然那麼溫柔、小心。羅傑猜,全世界的人在與聰明孩子對話時用的都是這種語氣,仿佛他們是爆炸邊緣的炸彈,而非智力超群的神童。
“好吧。”道奇站起來,原本緊縮的身子一下子就打直了,“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沒事的。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訴我,好嗎?”
當然不好。雖然認識道奇隻有一天——或許不止一天,如果她父親沒撒謊,如果他倆以前確實是朋友,隻是後來失去了聯絡的話——羅傑已經可以斷定,除非萬不得已,這個女孩絕不會向任何人傾訴。嚴守秘密是她這種聰明而又纖弱的女孩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之道。
“好的,麥克尼爾女士。”道奇順從地說。
“那就好。現在回教室去吧。如果有人問起,我就說根本沒見過你。”圖書管理員露出微笑。道奇也微笑著回應,動身朝教室快步走去。羅傑敢打包票,這個女孩去任何地方都這麼匆匆忙忙。
她在教室門口停下腳步,對羅傑悄聲說道:“現在是十點,我下午三點放學,你可以在六個小時後聯係我。”說罷,她推開門,迎著一雙雙評頭論足的明亮眼睛,昂首走進教室。
那是禁錮道奇的監獄,而非禁錮羅傑的。從道奇的腦中撤出後,羅傑收回了思緒,睜眼看到昏暗的門房小房間。他站起身來(頓時感覺雙腿針紮般難受),拂去牛仔褲上的灰塵(這樣就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然後走了出去。
六個小時似乎從沒這麼難熬過。羅傑眼巴巴地看著時鐘,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一分鐘能抵得上道奇的十分鐘了。晚餐七點半開始,這意味著下樓告訴父母自己一天的經曆前,他還有半個小時可以待在房間裏。除了數學,他做完了所有家庭作業。今天的數學題更難了。更糟糕的是,因為上次做得好,這次他們一定會期待他做得更好,至少得一樣好吧,但是……
那些詞他都認識。作弊、剽竊、撒謊、騙子。他雖不確定“剽竊”這個詞是否適用於數學問題,還是僅限於文字,但他不想知道答案。他不想看到劉易斯小姐失望、甚至是厭惡的眼神。他需要在數學上做得更好才能避免那種眼神。這意味著他需要那個遙遠的女孩,那個名字與他的名字押韻的女孩。而且他認為她也需要他,因為他可以幫她學習拚寫和語文。他們可以互相幫助,讓彼此變得更好。
時鐘嘀嘀嗒嗒響過七點。羅傑·米德爾頓閉上眼睛。“道奇?”他喚道。
有那麼一瞬間,沒有任何回應。不知為何,他並不覺得驚訝。這件事自開始那一刻起,他內心的某個部分就在等著它結束,以糟糕的結局收場,證實他的腦子確實有問題,證實母親的擔心不無道理。
就在這時,遙遠的另一個房間裏,另一個人的眼睛睜開了。透過那雙眼,他看到了一麵鏡子,鏡子裏的女孩滿臉雀斑。跟他一樣,她的雙眸裏也閃著低調的灰色。她穿一件正麵繡滿蝴蝶圖案的襯衫,笑得嘴快咧到了耳根,臉上同時露出鬆了口氣、高興與驚訝的表情。
她頂著一頭赤發,與亮黃色襯衫相得益彰,這種令人驚歎的色彩組合令他看花了眼,不敢相信她的世界究竟有多亮。
“噔噔!”道奇說。羅傑先是一驚,隨後笑了,因為這個小技巧她是從他那兒學到的。他們已經教會了對方那麼多東西。“我覺得你應該會想看看我。”
“你這頭發梳過嗎?”
道奇皺了皺鼻頭,“能不梳就不梳咯。我之所以留長頭發就是因為爸爸說女孩就該留長頭發,可我不喜歡。如果他們允許,我會把頭發都剪掉,它們太容易纏到東西上了。”
“東西?”
“樹啊、黑莓灌木叢啊、別人的手指之類的。”她的臉暗淡了下來,仿佛有朵烏雲籠罩在上麵。羅傑早已學會低調做人,避免招致來自他人的迫害。羅傑並非那個頂著一頭閃亮紅發的女孩——這世上怎會有這般熱烈的紅色?這種色彩他以前從未見過——同樣沒有見過的還有她對數學的熱情。不被人注意,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個選項,這點他心知肚明。她因此走向了他的反麵,變得活潑善變,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過久,否則很容易被人抓住。
可就算如此……“有人扯你頭發?”這個想法有點令人害怕。誰會去扯女孩子的頭發?若被人推搡,你堂堂正正推回去,無可厚非。扯人頭發未免顯得心胸狹隘、尖酸刻薄,實在不該發生。
“你要是個女的,他們也會薅你頭發的。”她不帶感情地說,“同樣是書呆子,女生比男生活得更艱難,所有人都不承認我們的存在。就算我們存在,那也是為了吸引書呆子男生的注意。我才不喜歡我們學校裏的那些書呆子男生,我比他們都聰明,所以他們都對我很刻薄,跟其他人沒兩樣。”
羅傑鄭重地點點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馬薩諸塞州,而她在加利福尼亞州,根本看不到自己表示同意的動作。但她所說的一切,他都經曆過。聰明孩子被老師與家長捧在高台之上,班裏剩下的孩子則聚在四周,朝他們扔石頭,試圖將他們打倒。那些口口聲聲喊著“棍棒石頭可能會打斷我的骨頭,閑言碎語卻永遠傷不到我”的人不明白言語也能變成銳利堅硬的石頭,威力比真正的石頭更大。如果有人在操場上向你扔了一塊真正的石頭,它會留下瘀傷。傷口最終會愈合。瘀傷還會給扔石頭的人帶來麻煩;他們會被拘留,因為惱怒的父母會闖進校長的私人辦公室,滿臉嚴肅地談論霸淩與不良行為。
言語幾乎從來不會造成這種後果。它會在乘人不備之時發起襲擊,快如子彈,在留下血跡與瘀傷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言語才如此重要又讓人生畏。
見道奇轉過身去,他才意識到鏡子是掛在衣櫃門內側的——這是他倆房間的第一個實實在在的區別。牆被塗成了活潑的黃色,幾乎要趕上她的襯衫了。他家的牆壁是白的。兩個房間的硬木地板上都鋪著地毯,但他的地毯是純灰色,而她的則繪著一群群蝴蝶和一簇簇花朵,色彩豔麗,看上一會兒眼睛就會刺得生疼。這些顏色中的大多數他從未見過,如果房間裏有這樣一塊地毯,他肯定會一整夜都盯著它看。
(幾個小時後他才意識到,房間裏有太多的顏色自己從未見過,並開始思考這意味著什麼。)
他臥室的牆邊,書架層層疊疊,裏麵塞滿了他能弄到的每一本書、每一張紙。她牆邊的書架則更高更深,裏麵裝滿了毛絨玩具、洋娃娃和其他象征著無憂無慮的童年的東西。他想知道,她生活中的成年人——她生活中肯定有成年人,因為她提到過父母,既然有父母,通常就會有姑姑、叔叔、祖父母之類的親戚——是否有人注意到那些玩具沾染了多少灰塵,特別是與那些精心保存的積木、拚接玩具與幾何木塊相比。房間的角落裏矗立著一座積木搭建的塔,亮藍色的積木堆得很高,他覺得甚至比重力允許的高度還高。
道奇微笑著看著積木塔,得意揚揚,“我找到了讓地基獲得最大穩定性的方法,”她說,“我覺得在它倒下前還能再加個六到七層。這周末我就要完成它,完事後我會聯係你的,這樣你就能看到了。”
“好吧。”羅傑的聲音裏充滿了敬畏。要是他也能做到的話……“對了,我的數學作業拿了滿分。”
“你告訴過我了。”
“我不想讓我的老師覺得我作弊。”
“你沒有作弊。”道奇一板一眼地說。她走到床前坐下,一隻腳墊在身下,另一隻腳在床邊晃來晃去。在這具身體裏,羅傑隻是“乘客”,而非“司機”,但道奇所做的每一個動作,他都能痛苦地感受到,就像有人將她的每個動作都用文字記錄了下來,然後讀給他聽了一樣,隻是讀得稍微有些延遲。“我查過了,規則裏沒有禁止大腦裏的聲音告知正確答案這一項。”
“我覺得規則會將大腦中的聲音都判定為你自己的吧。”
道奇聳聳肩,“規則做不到麵麵俱到又不是我的錯。”
“確實不是,”羅傑頓了頓,又接著說,“既然不算作弊,那你能繼續幫幫我的數學嗎?不僅是完成它。我的意思是:你能幫我完成作業,我當然高興,但你能不能也教教我?我得學會自己做。”
“如果你能教我閱讀和拚寫的話,”道奇皺了皺鼻頭,“我討厭拚寫。那玩意兒根本沒有道理。”
“一旦你通曉規則,就不會這麼認為了。”羅傑說。他徹徹底底地鬆了口氣,自由的感覺幾乎令他暈厥。這樣,一切就都容易多了,如果她說的沒錯——如果這不算作弊——那他們以後就可以這麼辦了。他們可以互相幫助,互補缺陷。他的腦海中冒出了一連串單詞:合作、共生、互惠。這麼多詞,他將一個個地教給她,而她就會繼續做自己的朋友了。
“好,”道奇的聲音中突然帶著一絲害羞,“就這麼定了。”
“好,”羅傑說,“我得走了,到晚飯時間了。我們晚點再聊?”
“好。”道奇又說了這麼一句。
在他馬薩諸塞州的房間裏,羅傑睜開了雙眼,正好趕上媽媽喊他去吃飯。他一手抓起數學作業本,然後跑下樓去和她分享自己的一天。
羅傑從腦海中抽離出去的感覺仿佛一團棉球從耳蝸裏被抽出,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空洞感,留下的空間迅速被奔湧而入的世界填滿。道奇靠倒在床上,閉上雙眼,強忍衝動不去呼喚他的名字,不想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樣,強行進入對方的生活。雖然非常艱難,但她還是忍住了。如果說還有一件事是她所擅長的,那就是應對獨處了。
如果真有人問起,她的父母絕不會說她是孤獨的。沒錯,她的確常常獨來獨往,但她是有朋友的,這一點,他們毫不懷疑。倘若道奇哪天告訴他們其實他們錯了,他們一定會嚇壞的。
或許,如果她是羅傑,精通於書本、詞彙與拚寫之類的東西,她還有可能會交到朋友。顯然,女孩子喜歡讀書沒什麼問題,喜歡很多事情都沒問題,但數學並不是其中之一。精通數學的隻能是口袋裏塞著筆、腦子裏充斥著科學公式的戴眼鏡的瘦弱男孩。書上是這麼寫的,電視上也是這麼演的。她的同學平時也以一千種不同的不顯眼的方式訴說著這個事實,尤其是在她先於每一個人學完數學課本的時候。就連精通數學的男孩都不喜歡她,因為她比他們都聰明。有些事情,他們真的無法忍受。
她學會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她並非班上的小醜,不擅長插科打諢;與此同時她還性情暴躁,不僅說話刺耳還口無遮攔。她因為上課亂動與大聲喧嘩被送去校長辦公室的次數比她認識的男生裏的一半都多,甚至因此還贏得了某種不情不願的尊重。盡管如此,每天午餐時,她依然是一個人。老師不喜歡她,因為她是個不穩定因素。學校的圖書管理員卻偏愛她,在她需要的時候,任由她躲藏在陰涼黑暗的藏書室裏。她能挺過去的,她心裏非常篤定。不僅能挺過去,還會麵帶著微笑挺過去,因為羅傑回來了。羅傑是真實存在的,他回來了,自己再也不是一個人了。
臥室的門開了。她坐起身子,扭過頭來,看見母親出現在門口,手裏攥著一張紙。她揮了揮那張紙,“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道奇僵住了。“那是我的,”她說,“而且我把它放在書包裏的。”
“是你不小心又把書包落在樓梯上了,”母親說,“我撿起來的時候,這張紙掉了出來。你得了九十分?真的嗎?”
“我用心學過。”謊言信手拈來,必要的時候,總是如此。(接下來的好幾年內,她會喋喋不休地向羅傑解釋自己對隱喻的厭惡,就連他倆努力學習這個詞的正確發音時都不例外,為的就是要讓他明白謊言應該留給生死攸關的時刻。若是沒有謊言,他倆就會變得異常羸弱,無從自救。她總是比他更會撒謊,而他總是能更好地理解隱喻。有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的,無論你多想改變,都沒有辦法。)
“你用心學過?真的?”母親的眼神掃描著她的臉,道奇則一臉天真無邪,直麵她的質疑,內心十分篤定自己不會被戳穿。有時,她甚至覺得被收養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因為這讓她更會在父母麵前撒謊了。她認識的所有小孩都覺得對父母撒謊很難,因為父母會說出“你跟你媽媽的眼睛一模一樣,她撒謊時總是眯著眼”,或“看,你臉紅了,這意味著你沒告訴我真相”之類的話。道奇的眼睛除了她自己之外誰都不像,或許跟羅傑的眼睛……
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除了自己,她的眼睛跟誰都不像。而現在,她睜得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無辜,眼裏除了對自己取得好成績的喜悅,沒有其他任何東西。
最終,母親還是屈服了。雖然希瑟·切斯維奇的零售工作隻是兼職,從她把道奇送上校車開始,在女兒回到家的半小時前結束,但這份工作仍然讓她心力交瘁。現在的她沒有精力繼續這場審訊了。
“我告訴過你,隻要肯全心投入,你就可以做到。我說得沒錯吧?”
“你確實說過,”道奇鄭重地同意道,“一直說,直到我聽進去為止。”她並沒有在諷刺母親。諷刺的本領,她在被這個世界傷害得更深之後才會練就。
“你父親會很高興的。”
道奇振奮起來,“他今晚要回來吃飯嗎?”
母親看著小女孩臉上洋溢著的希望,頓時覺得自己的內心深處又枯萎了一些——隻在最深的深處,陽光永遠不會到達的地方。
“我想他今晚不會回來吃飯了,親愛的,他有課。”希瑟說,道奇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希瑟強擠出一個微笑,“現在,為什麼不把你的拚寫習題冊拿出來給我瞧瞧呢?”
道奇掏出習題冊。
時間繼續向前。
紫色星辰
時間軸:1995年2月9日(兩年後)
太平洋標準時間:17:02
“你確定加利福尼亞州有二月?”羅傑問。道奇從旁邊的路堤上一路溜下來,沒入她家房子後麵的灌木叢中。她的腳長得飛快,盡管他倆的父母給他們買的是同品牌的鞋子,但她鞋子的報廢速度是他的五倍。女孩發育得又早又快,幾個月前,他倆還穿著相同尺碼的鞋子;現在,她的母親已經開始在運動鞋專區轉悠了,尋思著那兒的鞋子說不準能堅持半個月以上。
“日曆上說有,日曆總不會說謊的。”道奇答。她往下滑的時候,伸手抓了下樹枝,蹭掉了手掌上一小塊皮。雖然沒有感受到疼痛,但羅傑還是感同身受般縮了一下身子。之前有過一段短暫的時間,他倆出現了生理感官同步的現象。那時,她拍自己肩膀時,他能感受到她的觸碰;而他頭痛時,她也會頭痛。現在,這種感官共享已然消逝不見。對此他頗為感恩。有些事情本就不該被共享。
道奇的膚色比他更白——他倆都不喜歡待在太陽底下,避免陽光於她而言已然成了一場比賽。當太陽從烏雲背後露出來時,羅傑隻會歎口氣,以示遺憾——所以她身上的瘀青任何時候都比他的更搶眼。有時,她看起來像朵花,白紫相間、暖人心扉的黃色點綴其間。想到這些顏色隻在加利福尼亞州存在,就更令人驚異了。他叫她照顧好自己時,她總是一笑而過。就算她把自己的皮給剝了,也不會有人關心的,照顧好自己有什麼必要呢?
他識字很多,能描繪的東西也多。他的詞彙量增長得飛快,實則是與這個女孩共享腦子帶來的附加成果。隨著他的數學成績提高,老師才對他多了些寬容。全麵發展的天才顯然比偏科的更令人放心。過去兩年,隻要能保證其餘科目的成績,他就能閱讀任何他想讀的東西。他還學了德語、法語與標準漢語。通過學習語言,他接觸到了許多新鮮概念,並用字詞將它們牢牢釘在了自己的靈魂表麵,永不消逝,經久不變。若沒有了語言,有些東西就會從指間溜走,無法被描述,也無從把握。
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道奇照顧好自己。她是他最好的朋友,這一點她也知道。但他不知道如何讓她明白,當她傷害自己的時候,她也順帶傷害了他。他無法用詞彙來描述自己的恐懼。於是,他有時便什麼也不說。在他倆之間,沉默並非一種常態。對於將語言珍視為生命的他來說尤其罕見,讓他無法忍受。
道奇已經滑到了路堤的底部。她從黑莓荊棘叢中的空隙裏鑽了過去。若在一年前,甚至六個月前,這於她而言簡直易如反掌。可就在那之後,她的身材開始發生變化:她的臀部愈加豐滿(剛開始時還不明顯,直到她提起褲子時愈加艱難),襯衣在胸前被撐起了別樣的形狀。她準備脫衣服上床就寢前,遠方的羅傑會扭過頭去。從一開始,他就明白她是個女孩。假若她也生活在馬薩諸塞州,暗戀或早戀的情況或許會在他們之間發展出來。問題是,他對她根本沒有那種感覺。她對他也一樣。他對此如此確定,猶如對她頭發的顏色以及自己的筆跡一般確定。但沒有那種感覺並不代表他就可以看她。
“你還在嗎?”她問,盡管她知道答案。他倆對對方在或不在的感知,已經變得駕輕就熟。他每天晚上幾乎都等到她的睡覺時間到來才上床,這樣他倆就能一起入眠。翌日淩晨,他一醒來,她也跟著醒來。倆人就這麼過著各自的生活,無時無刻地隱約感受著對方的存在。有時,為了與對方分開,他們甚至得專門花費心思。盡管連接如此緊密,有時她還是需要確認,才會放心。
“我在。”羅傑說。他定好了鬧鐘:半個小時後,他要下樓去和家人一起玩遊戲。今晚的指定遊戲是《大富翁》。若讓道奇出馬,他鐵定會大獲全勝,但他不會那麼做,因為那不公平。腦子裏住著位導師是一回事,派她出馬在遊戲中擊敗母親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梅琳達·米德爾頓對棋盤遊戲十分重視。她玩《糖果世界》時簡直跟某些撲克牌玩家一樣,紙牌貼身,雙唇緊抿,眉頭緊蹙。羅傑覺得這很有趣,甚至有點兒可怕。)
“好吧。”道奇盤腿坐在地上,腿上擱著背包。她拉開拉鏈,取出筆記本翻開,盯著本子像是在閱讀。事實是,她沒在讀,她是在讓他看。
紙上寫滿了潦草的字跡,都是數學符號以及數量令人生畏的字母。數字卻不很多。這是道奇的獨特之處:她好像認為數字在數學中無關緊要。更可怕的是她的這種觀點好像是對的。她依然輔導他數學,她自己的數學水平則已經達到了大學甚至更高水平。她的床底下塞著當地圖書館一半以上參考書目的影印本,這幾乎花光了她每周為數不多的零花錢。躺在這些影印本旁邊的是他的當地圖書館裏半數以上參考書的手抄本,她在加利福尼亞州將它們手抄下來,他則在馬薩諸塞州囫圇吞棗地讀。
“我看不懂。”他說。
“沒關係。本來就沒指望你能看懂。”道奇用手輕輕敲了敲紙張頂部的區域,那裏寫著一條方程式。她最近開始使用彩色中性筆寫東西,數字、符號及令人困惑的運算結果如彩虹般在筆記本上炸開。“這是一個名叫門羅的人提出的數學題,很出名。解開它的人能獲得獎勵,好大一筆錢呢。但六十年過去了,至今還沒人能解開它。”
“而你做到了?”
“而我做到了。”道奇笑了。此刻她穩坐著,寧靜而又淡然。有時候,羅傑覺得自己是唯一能看到她這一麵的人。他明白自己何其幸運,但同時又希望她能如此信任的不止他一人。他畢竟住得太遠了,他們可能永遠不會見麵,甚至可能不在同一個世界裏。“我有個朋友,她總是在我的腦子裏說話,我很確定她真實存在,因為她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我猜這就是真實”,這樣的說辭簡直跟“我覺得她生活在另一個維度”沒什麼兩樣。她受到傷害時,他除了袖手旁觀什麼也做不了。他想象著給警局打去電話,試圖解釋他真實的假想朋友摔斷了腿的場景。他會立馬被抓去瘋人院的,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跟漫畫裏一樣。
“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不行。”她的回答中沒有怨恨:她知道他不會懂,就像他知道如果解釋起他倆正在使用的單詞的詞源,她也不會懂一樣。他倆能完美互補的前提是知道對方的缺陷所在。“但如果我提交,我是說把解題方法寄給他們……”她的手指如同池塘表麵躍過的飛蟲般在紙上彈跳著,一停一頓地,很獨特。
“他們會給你錢?”
道奇淡定地笑著,他能感覺到。“他們必須這樣做。我解開了那道題,而且規則說了任何人都能參加,隻要能解開題,任何人都能參與。羅傑,獎金數目不小呢。”
“多少?”
“一萬美元。”
羅傑被這個數字驚住了,沉默了一會兒。一萬美元能買很多書,能印很多影印本;那是一筆很多成年人都夢寐以求的錢。對道奇來說,這可能意味著她將擁有一台家用計算機,最好的那種,運算速度比計算器更快,甚至比她還快。這可能還意味著她將擁有那些向他展示過的科學工具,憑借這些工具,她可以解開宇宙的奧秘。
“我在想,如果我提交了解題方案,他們把錢給了我……我可以跟他們說你是我的筆友,就說咱們是去年在象棋夏令營上認識的。你要是給我寫幾封信,我就能順理成章地知道你的地址了,你明白的吧?”她突然害羞起來,像是不相信自己正在說的話。“一萬美金可不是筆小數目。我敢打賭我父母會願意將其中一部分花在購買機票上,那樣的話,我就能來拜訪一位朋友了。我們可以去劍橋市度假。我跟爸媽一起。爸爸總是說他一直想去領略一下東海岸的曆史,他喜歡的東西媽媽總是也很喜歡。那樣的話,我就能見到你了,你也能見到我。在現實中見到,而不是現在這樣。”
羅傑沉默了,他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要是他寄的信永遠到達不了怎麼辦?這種可能性他們之前就探討過——他倆壓根兒就生活在不同的維度,是通過蟲洞或某種宇宙誤差溝通的。他們還探討過試圖建立聯係可能會斬斷兩人間的聯係,從此各自過活的可能——畢竟,透過兩人的精神連接傳遞一個電話號碼或是地址是如此容易。
過去兩年,羅傑的交友能力有所上升。他知道他們想從他嘴裏聽到什麼,也不再那麼懼怕被拒絕了,因為不管怎麼樣,道奇永遠在那裏;就算班上的孩子不跟他玩,他也不會孤單一人。如果失去了她,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有那份自信。至於道奇……
他倆並非無時無刻都連在一起。上課、洗澡之類的時候,兩人就會分開;有時,他們也不得不獨自行走。可至少在他們精神相連的時候,他從未見她跟其他任何人說過話,或有過其他任何朋友。每當他提起這個話題,她都不願回答。好像除了他,她就沒有朋友了。這挺可怕。
“羅傑?”她輕聲道。
“你確定?”他晃了晃頭。她聽不到,但此時的他需要動彈一下。睜開眼睛意味著斷開兩人間的聯係。閉上眼睛能做的事情,他可練習得不少。“要是……還記得咱們聊過的蟲洞之類的話題嗎?要是那是真的,那怎麼辦?”
“我不覺得寄一封信就能打破量子糾纏。”她說,“你寄了,我沒收到,就說明我們不在同一個時空,以後不再寄就是。你難道不想見見真實的我嗎?”
他不想。他倆之間的關係神奇又脆弱,是他的世界裏最好的東西,同時又詭異可怖。說白了就是,不正常。道奇好像不在乎人們對她的看法,羅傑卻很在乎。他喜歡人們像對待其他人一樣對待他,隻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不是什麼馬戲團裏的怪胎。如果見麵會終結兩人間的聯係,讓他瞬間變回一個偏科的天才,上著數學補習班,還因動詞時態問題與大學教授爭論,那可怎麼辦?或者,跟《星際迷航》裏演的一樣,接觸到讀心術者會讓情況變得更糟糕,他倆思維之間的聯係永遠都無法斷開了可怎麼辦?
他沉默了太長時間。道奇的視界中閃過一隻手,她在擦拭眼睛——她哭了。沒能等來他的回答,她哭了。“道奇——”
“算了吧。”她猛地合上筆記本,將內頁壓得起了皺。封麵上畫著閃閃發光的星星,銀紫相間的墨水畫出的潦草星座圖從一側延伸到另一側。這些細節無不提醒著他,當他不在的時候,她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非幻想出來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朋友。這讓他更為難過。“那是個愚蠢的提議,行了吧?我會拿那筆錢去迪士尼樂園玩一趟什麼的。過山車跟數學一樣刺激。”
“對不起。”
“羅傑,你該走了。今晚是家庭遊戲之夜,不是嗎?”她又擦了擦眼睛,然後站起來,“也許,我能讓爸爸跟我下盤棋。你不會想看的。”
羅傑什麼也沒說。他已經學會了看臉色辨認道奇的心情:她這麼難過的時候是沒法跟她講道理的。或許這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給他贏得了點時間,好去想想怎麼哄她開心,不再哭泣。這不代表他對她漠不關心——他愛她,像一個弟弟愛姐姐那樣愛她——但有時,強行改變現狀並非正確的選擇。有時,改變現狀隻會打破世界的一致性。
“聽到了嗎?”她態度強硬地說道。
“我會在睡前回來。”他睜開雙眼,看到了自己臥室的天花板。加利福尼亞州的下午已然消逝不見,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的積雪和母親上一次重新裝修時他親自挑選的灰褐色牆紙。
羅傑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來,感受著自己的身體有無刺痛與麻木感。當他拜訪道奇時,他並沒有靈魂出竅,但他與身體的聯係確實低於常態。兩人交流的時間過長,他甚至會將身體情況拋在腦後。有時當他忽然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靠在手臂上躺了一個小時,全身上下都在複蘇的過程中酸麻不已。不止一次,他不得不咬緊嘴唇才避免了啜泣,不引起父母的注意。母親已經擔心他可能有發作性睡眠症。羅傑不得不懇求母親不要帶他去做檢查,堅稱那不過是間歇性的頭痛罷了。
(這種說法並非完全錯誤:他的確會間歇性地頭痛,而學校護士早已見怪不怪,很樂意地向他父母解釋:不,他沒出任何問題。小孩子用腦過度就會頭痛,隻要不出現比大白天在昏暗的屋子裏睡個懶覺更嚴重的後果,就沒什麼值得擔心的。羅傑不喜歡她看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好像他已然病入膏肓,好像她正在通過阻止他去看醫生,嘗試著保護他的童年遺留下來的部分——但這讓父母沒再深究下去,所以他覺得自己應該對她心存感激。)
他依然坐在床上,一隻手揉著另一隻的手肘。門開了,父親出現在門後,穿著卡其色休閑褲和白襯衫,像是五分鐘前剛從辦公室回來。“羅傑?”他說,“想玩場遊戲嗎,小子?”
“想,爸爸。”他咧嘴笑了,笑容延伸到了耳根。他從床上滑下,幾乎已經忘記了同道奇的爭吵。過不了多久,他又會記起的,但有時這種大腦工作方式才是最好的:一邊繼續具體的生活,一邊在腦子裏醞釀著解決問題的辦法。總會沒事的,向來如此。他跟道奇以前也吵過架,最後總是言歸於好。這次又怎會不同呢?
道奇坐在廚房飯桌前,桌上放著那本筆記本。她試圖解釋本子上的內容給父母聽。她耳尖泛紅,兩頰緋紅,沮喪之情溢於言表;無論如何解釋,總有令她詞窮的概念,那些她不知如何表達清楚的想法。要是羅傑在就好了,他能將她需要的詞彙喂給她。她討厭這個想法,討厭自己軟弱不堪,所以需要他。他還不在,這讓她更加惱火。
父親皺著眉頭拿起筆記本。他已經有好幾年沒過問她的“獨立學習”了;盡管和別的為孩子感到驕傲的父母一樣,他也喜歡把她的作業貼在冰箱門上,但他意識到眼前的東西已經超越了數學,是用一種他不懂的語言寫就的詩。不知怎的,本子上的內容令他感到自己渺小又無用,就像她獨自去解開了宇宙的密碼,沒有叫上他。
“你確定這不是從圖書館裏的某本書上抄下來的?”這是他第三遍問這個問題了,“我不會生氣的。摘抄書本上的東西拿來用沒什麼不對,但假裝是自己的成果就有問題了。”
道奇想到自己床下塞滿了的影印本書籍,坐直了身體,搖了搖頭,“不是,爸爸,”她說,“我沒抄,除了最上麵紫色墨水寫的那條公式。那是門羅先生的研究機構一直試圖解決的難題,被我解決了。真的,是我自己解開的。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去學校在數學教授麵前把這個題再解一遍。”她並不理解老師與教授間的區別,除了教授比老師懂得多得多。教授就像巫師:他們創造宇宙,由他們中的一員來評判她的答案算不上是對她的羞辱。不像布萊克默先生,他覺得女孩不可能擅長數學,就算看到她的成果,也會堅信是她作了弊。教授可不會這麼認為,不,他們想都不會這麼想。教授肯定是沒有偏見的。
(老實說,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一直藏著一個幻想。若真有教授看到了她的成果,他一定會大驚失色,大叫道:“這個女孩是個天才!”他定會將她從小學裏拽出來,直接送她去上大學。在那裏,她想學數學就學,不會再有人在背後說她壞話,午飯或課間休息時也不會再有人“不小心”朝她扔東西,或是取笑她的名字,對她說女孩應該喜歡洋娃娃,而不是數學。隻需找個辦法進到大學課堂裏,她的人生之路就將展開。)
“你說有獎金?”對皮特·切斯維奇來說,有獎金的學術挑戰並非什麼新鮮事。他自己就沒有離開過學術圈,也經曆過一兩次天上掉餡餅的事,一般都是翻譯所得,或作為成功解開某個古老謎團的報酬。他從來沒想過數學也能掙錢。當然啦,數學並非他的專長。女兒筆記本上的潦草字跡(還是用紫色墨水寫的)很有可能是楔形文字。
但是。
但是他明白女兒比自己聰明得多,尤其在數學領域。他們生活還算舒適——他在學校代課,希瑟在店裏上班,並不缺錢——但“舒適”並不意味著“富裕”,她的這筆獎金可能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巨大變化。
道奇忙不迭地點起了頭,動作之大像是要將頭搖掉下來。“一萬美金,”她說,然後忽然害羞了,她繼續道,“我在想可以全家一起去劍橋度假來著。”
“為啥要去劍橋?”希瑟問。
“我有個筆友住在那兒,”道奇口氣真誠,她依然是家裏最會撒謊的,“去跟他見個麵應該挺好玩的。”
希瑟和彼得互瞄了一眼對方。他們九歲的女兒想飛越整個國家去見一個男孩兒,但他們隻感覺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終於有道奇想見的人了,還不是某位知名數學家或少兒科學節目主持人。可是……
“你這位筆友多大年紀?”彼得問。他們對她的日常活動監管甚嚴,但隻要她想,她也能搞出些小動作。她完全可能是在跟某位哈佛退休數學家通信,試圖欺騙她的父母帶她去見他。道奇年紀還小,小到他不擔心人們會用占年輕女孩便宜的方式對待她——盡管他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孩子,並且總有一天他將把這一層憂慮納入他對女兒的擔心之中——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同意她未經允許就跟某個未婚的成年人長期通信。
“九歲,”她說,“跟我同歲。”她和羅傑甚至是同一天出生的,眼眸也生得一樣。就拿數學打個比方吧,他倆就像是同一個等式的兩半,互相補足,天生一對。她這麼想著,卻沒說出口。有些話說出來立竿見影,有些則敗事有餘。她常常傾向於後者,但好歹她在吸取教訓。是的,吸取教訓。
“我準備請位同事看看你的成果,要真有資格拿獎金,我們再討論後續的事。”彼得終於開口道,“要是真贏了獎金,大部分錢還是要存到你的大學基金中去。”這樣,她去上斯坦福的學費就能解決了。除了學費,還有其他各種費用,書本、論文。這類東西都得花錢,更別提住宿費了。當他還是個夢想組建自己家庭的年輕人時,完全不會想到養一個聰明孩子會這麼費錢。
但聰明孩子有聰明孩子的好。道奇笑了,如日出般溫暖,“我能跟教授一起談論數學了?真的嗎?”
“如果我能安排好的話。”彼得的大腦已經飛速運轉起來,一個個名字冒出來,又被他否決了。他要找到一個能認真對待道奇的人,一個不因她年齡尚小就忽視她的成果的人,一個不會讓自己對一個九歲女孩的成見影響判斷的人。他合起道奇的筆記本,“我能把這個本子拿走嗎?”
道奇想說不行,想說有了這本筆記本在身邊她才能睡著覺。但她隻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彼得笑了,“寶貝女兒,就算你沒有拿下大獎,我也會為你而驕傲的。想下盤棋嗎?”
“我去擺棋盤。”話未說完,她已經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朝著棋盤飛奔而去,也朝著一個被教授與大獎填滿的未來飛奔而去。她終將與羅傑會麵。那時候,他就會明白,他倆注定就是一輩子的朋友。
這天夜裏,她剛躺上床就墜入了夢鄉,根本沒聽到試圖與她聯係的羅傑。
隔絕
時間軸:1995年2月11日(兩天後)
太平洋時間:09:35
現在是早上九點半。道奇本該在學校上學,但父親帶著一封請假條還有一個道歉將她從學校弄了出來。現在,她跟在父親身邊走著,像走進了一個陌生世界。她身穿漿洗的棉質短裙,淡紫色毛衣。這不是她的風格。她平時既不會這麼穿,也不會這麼站。她平時隻穿牛仔褲、無袖上衣、帆布鞋和T恤。現在這一身她隻有在感恩節奶奶帶她去教堂的時候才會穿,就連頂腳的漆皮鞋也不例外。這穿起來就像是一套戲服,讓她感覺像是正在被展覽。
奇怪的是,她對這種不舒適反而很感激,正是這種不舒適掩蓋住了自己的敬畏之情。此刻,父親抓著她的手,領著她穿過斯坦福大學的層層大樓。她來過這裏,打小她就常來爸爸工作的地方。這些廳堂、這片校園她如數家珍,像是自家花園一般,但她從來沒有因為公事來過這裏。她來這裏是為了將自己的成果展示給一位真正的數學家,這簡直比展示給蝙蝠俠更令人激動。所以,雖然她很討厭穿正裝,討厭為了證明她像自己認為的那麼厲害,她不能穿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但這身不舒服的衣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讓她的雙手不至於顫抖得那麼厲害。
“道奇,你千萬記住我跟你說的。”父親說,“他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沒問的千萬別答。也別不停地說些他不關心的東西。”
“好的,爸爸。”
“他有可能會讓你在黑板上解一些數學題。他要是問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做,他隻是想確認咱們不是在耍他罷了。”
如果弗農教授真讓她在大學黑板上解數學題,她可能會當場去世吧。他們埋葬她時會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也許人們會為她這樣死去而感到欣慰。至少,他們知道她是幸福地死去的。“好的,爸爸。”
“千萬別回嘴。他要是沒提,千萬別主動問他的工作。”
“好的,爸爸,”說著,他們已經到了,真的到了。教室門邊站著一位看上去像她爺爺的老頭,正在等她,臉上掛著成年人臉上特有的寬容微笑,仿佛已經準備好見證孩子令人驚歎的表現。突然間,她覺得自己雙腿像灌滿了鉛一般,但她強行讓雙腿帶著她往前走,走進教室,走進屬於她的未來。
“怎麼樣?”彼得問。
弗農教授搖了搖頭。他瘦高瘦高的,像隻鴕鳥,四肢對於他的身體來說過於修長。他在自己的課堂裏見過各式各樣的人,有天才也有傻子,有對數學毫無感覺的人,也有熱愛數學、將其當成世界上唯一一種語言的人。不管麵對怎樣的人,他都傾盡全力,給予他們所需的支持。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
“題她確實都答對了,”他說,“沒有作弊,也沒被她還沒學到的知識點阻礙。我覺得第三題可能答錯了,但我不得不說:我也得參考教材之後才能確認。如果你說這是她自己對門羅等式問題的解答,我完全相信。她確實解開了這個難題。”他搖了搖頭,“我從未想過這一天會到來。你這女兒,得進高級班學習才對。”
“她已經在高級班了。”
“那就把她弄到更高級的班裏去。她需要導師、書本……彼得,她是個天才。這種天才一代人裏都不一定能出一個。獎金的事情也是她自己發現的?”
“她先解開了難題,然後才告訴我們獎金的事情。”彼得說,“她說自己拿到獎金後唯一想做的事情是去劍橋市見一個筆友。還好她沒有讓我們給她買一匹小矮馬。”
弗農教授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劍橋市?真的?”
“嗯,這個嘛,她說是去年在象棋夏令營上認識的。我們準備答應她的請求。道奇很難在同齡人中交到朋友。對她來說,這可能是件好事。”彼得沒說——其實他根本無須說出口——能和她交上朋友的筆友很可能也有著相同的毛病。讓這樣的兩個孩子見一麵有百利而無一害。
道奇這時做完了弗農教授出的數學題,轉過身來,手裏還捏著粉筆頭,鼻頭落著粉筆灰,雙頰緋紅,驕傲之情溢於言表。“您要檢查一下嗎?”她問。
“我想我應該檢查一下。”弗農教授說著走到她寫下的那些數字麵前。黑板上繪出了一片完美的永恒。
彼得帶著女兒走後,弗農教授還久久地站在黑板前,不願離去。這女孩超出了他對她這個年齡的期待。多年以來,他一直在苦苦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等待著道奇完成某項超出自己年紀的成就——卻萬萬沒想到那項成就會是如此重大,來得又這般偶然。假如彼得沒有說漏嘴,提到那位筆友的話……
還好,他提到了那個男孩。弗農教授不需要名字就已經知道與道奇保持聯係的人是誰了。他還知道他倆之間的聯係無須通過信件。“原理”總能找到彼此,過去每一代皆是如此,就連那些失敗了、被除名的案例也不例外。男孩米德爾頓與那個姓切斯維奇的女孩很早前就試圖聯係過彼此,當時隻有忠於裏德的保姆在場,在一切太晚之前加以了阻止。
煉金術議會在觀望,它永遠都在觀望著。他們知道裏德的計劃還未成型,還很鬆散,還在野蠻生長之中。隻要機會允許,他們就會搶占其成果,據為己有。這幫孩子還太年輕,不適合卷入這些紛爭。孩子們需要時間成熟,需要慢慢了解自己對那個創造了他們的人有幾多虧欠。
這個女孩全身心專注於自己所選擇的道路,她不是那個薄弱環節。他必須承認自己不想讓她成為薄弱環節。她的智力無與倫比。在被裏德召回“不可能之城”,成為他膝下一隻寵物前,他想讓她在“安全港灣”中再多待一陣。這是為了她好。 他成為煉金術士是為了權力,成為數學家則是出於熱愛。這女孩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代數學大師,能與她並肩研學是一件非常有誘惑力的事。至於那個男孩……
字典人人都會背。在目前這個階段,作為“原理”的另一半,他的天賦無非就是超強的記憶力以及對文字的熱愛。他是可以被利用的,可以被用作在一切失去控製前的刹車片,在他倆找到對方前。沒錯,就這麼定了。
弗農教授是在保護那個姓切斯維奇的女孩。在這個關鍵的階段,與男孩米德爾頓見麵隻會限製她的發展,將她拉回到他的水平線。她需要自由翱翔的空間。
定好行動策略並使之合理化後,弗農教授扭過頭去。是時候打個電話了。
電話線
時間軸:1995年2月11日
美國中部標準時間:13:51
“知道了,”裏德說,“是的,我感受到了你的忠誠;是的,我會考慮讓你做她的導師。感謝你的付出。”
他沒等電話線另一端的男人嘮嘮叨叨地表達完對他的感謝和畏懼,就掛了電話。弗農沒想到裏德會親自接電話,他還以為拿起電話接聽自己糟糕發現的會是某個學徒,或者運氣好點兒的話,會是某個煉金術士。裏德之所以堅持竭盡所能地親自接電話,就是為了創造這樣的時刻。對於下麵的這些走卒來說,沒什麼比直接麵對能傷害他們的人更可怕的了。
裏德怒不可遏,太陽穴青筋暴起,不知緣由的恐懼如雷鳴滾過胸口。他低著頭,緊緊抓住桌沿,讓自己冷靜下來。
忽然,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一絲異動。他抬起頭來,眼前站著一個孩子,不比他的“小布穀鳥”們大多少。沒錯,幾乎差不多大。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悄無聲息地混入他們之中。
那孩子身穿一件形狀古怪的印花棉袍,頭發是香檳金色,這種顏色隻應該出現在香檳瓶裏,而不是頭上。她瞪著一雙受到驚嚇的大眼睛看著他。他知道自己嚇到這個孩子了,光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冷靜下來,至少不那麼慌亂。他嚇到了她,她卻依舊站在那裏,等待著。
“怎麼了?”他問。
“有東西壞掉了,”女孩的聲音像隻受傷的小動物,錯愕驚慌,“有東西不對勁。”
這個女孩來自莉的小項目,源自一股簡單可控的力量。她不是第一個肩負起那個重任的人,他猜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孩子,什麼東西壞了?”他問。
她舉起發抖的手,指向牆上。他蹙起眉頭——看清牆上的東西後又舒展開來。
星盤調轉了個方向。
“它總是轉呀轉呀轉,可就是轉不到正確的方向上去,”她說,“這真令人抓狂。情況不該是這樣的。”
“的確,不該這樣。”他讚同道,隨後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知道怎麼修好它嗎?”
女孩張了張口,又閉上了。終於,她搖著頭說:“它太大了,我找不到裂痕的盡頭。”
“但還是能修好的。”
這一次,女孩點了點頭。
裏德笑了,“過來,孩子。”他伸出一隻手。
女孩的恐懼如同燈塔射出的一道強光般刺眼。但她依舊順從地走到他的身邊,握住那隻手。“我們要去哪兒?”她問。
“去見你的創造者,我有任務要交給她。”
他走出實驗室,女孩默默跟在他身邊,光腳踩在地板上,沒有半點聲響。她雖帶著股子野性,但依舊是個迷人的小家夥——莉缺乏撫育孩子所必需的簡單社交禮儀,而且極易被新近掌握的技術和發生的混亂吸引走注意力。到現在,或許他應該在這些幼年“原理化身”們的生活中承擔起更重要的角色。讓秩序的“活化身”亦步亦趨地走在身邊的確令人高興,但那要等到她長大一些,等到她的創造者認為她再無用處的時候。讓莉親自設計自己的繼承者,這個想法既令人愉悅又充滿詩意。
的確,這件事情值得考慮。
莉此刻正在她的實驗室裏,將萬能溶劑倒進一支鎢燒瓶。瓶子由一個麵無表情的黑發男孩拿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看上去都像逃跑的先兆。女孩看到他時,立刻從裏德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穿過房間,靜靜地站到他身邊,看著那珍貴熾熱的液體一滴一滴地從一支容器滴到另一支中。裏德默不作聲。世間萬物皆有等級,但萬能溶劑可不在乎誰是管事的,誰是打雜的。管你有無價值,弄得不好,都會被它吞噬。
莉注意到了裏德的出現,隻肩部微微抽動了一下,便恢複了正常。她有條不紊地完成著手上的工作,將裝有萬能溶劑的容器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然後從男孩手中拿走了燒瓶。
“艾琳,達倫,你倆都出去。”她說。他倆的名字不完全押韻,離押韻就差一點。這樣的設計也是有意為之:“混亂”無法容忍完美無缺。終於,她瞥了裏德一眼。“我還有工作要做,孩子們隻會搗亂。”
那個女孩——艾琳——抓起男孩的手,兩人就這麼跑遠了。他們用盡小小身體裏的每一絲力氣和自我保護的意識,迅速從危險的成年人身旁逃走。
裏德抬了抬眉頭,“你這是不想讓我接觸他們嗎?”
“他們還沒成熟呢。艾琳是能派上用場了,但達倫……他會反抗。有生命危險的任務倒是能派給他,因為他害怕離開她。但任何其他任務,他總是搞得一團糟。”莉將燒瓶放回托架中,“您有何貴幹?”
“小布穀鳥”們的事情極其重要。但在談到那件事情之前,他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倆配了對,但還沒有建立起聯係,對吧?”
“他倆是截然不同的‘化身’。秩序也能和混亂共存,隻是不會很愉快。”她眯起雙眼,“為什麼這麼問?”
“若將男孩移除,女孩是否會成熟得快些?”
莉猶豫了片刻,開口說道:“可能吧。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讓她盡快派上用場,盡快。”
“包在我身上。現在,能告訴我您此行的目的了嗎?”
“第三對‘布穀鳥’再次建立了聯係。”裏德舉起一隻手,打斷了要開口抗議的莉,“確認了,是弗農教授上報的。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待那個女孩展示潛能,所以情報不會錯。”
莉怒氣衝衝地看著他,“你想讓我怎麼辦?”
“搞定這件事。在議會發現他倆隔著整個大陸糾纏在一塊兒之前,在那些愛管閑事的老傻瓜搶先一步將這對天才帶走之前,搞定這件事。”
“早晚你都得對付他們。”
她說的是“小布穀鳥”還是議會並不重要,因為對兩者都適用。“沒錯,我會對付他們。但現在,我需要你打破他倆之間的聯係,斷得幹淨、徹底,打消兩人再度嘗試見麵的念頭,直到我們準備就緒。”
“我能直接毀了他們嗎?”
將兩人分開,說不準就會毀了他們。裏德做好了冒這個風險的準備。“隻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先從米德爾頓男孩那邊下手。一旦他的父母了解有可能失去什麼,他們就會讓他乖乖聽話的。實在不行,再去找那個女孩。”
“如您所願。”莉點了點頭。
“回來後,我想跟你談談——他的名字叫達倫?”
她不厭其煩地點了點頭。
“很好。他可以準備退休了。”那個不用觀測就能測出星盤移動方位的女孩——該讓她做好準備了。
他將對她委以重任。
對於手握重權、目的明確的人來說,為了達到目的他不惜毀滅世界。旅行變得非常迅速,俄亥俄到馬薩諸塞的旅程本該耗費更多時間,但不到兩個小時過後,當羅傑放學回到家裏時,他發現父母雙雙滿臉愁容地坐在客廳裏,手裏捧著咖啡杯。濃鬱的咖啡味差點將他擊垮。(多年以後,當他的牙齒也被咖啡染變了色,手中沒有咖啡杯就感覺少了點什麼的時候,他會記起一切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這一刻,咖啡變成了成年與權威的象征,他要將其征服,據為己有。可那時離現在這個局促不安、瑟瑟發抖的當下還遠得很。)
客廳裏還有一個陌生人,她一頭短發向後梳著,美得不可方物,看上去與其說像一名心地善良的圖書管理員,更像一名輔導員。她的工作就是跟你解釋為什麼你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答案是:因為,你其實根本就不想要。她身著樸實無華的套裝,不聒噪的珍珠項鏈與之相得益彰。羅傑從未這麼害怕一個陌生人過。
“羅傑。”母親正要站起來,又被父親的手按回了沙發。她臉色蒼白、麵容憔悴,像是哭過。
羅傑的心揪緊了。他還很年輕,尚未品嘗過恐慌的滋味。恐懼並不陌生,但恐慌本該是幾年後才該學的課程,到那時,他應該已經失去了思想的彈性。“是爺爺出事了嗎?”他顫抖著聲音問,“他又中風了嗎?”羅傑很愛爺爺奶奶,他們住在遙遠的佛羅裏達州(並非迪士尼樂園所在的地區,這令他覺得爺爺奶奶身在佛羅裏達州簡直是一種浪費),一年隻能見他們兩次。他愛他們,那是一種明亮的、毫無雜質的愛,那種愛若不加控製,能吞沒整個世界。
“不,兒子。”說話的是父親,他指向房間裏剩下的那個空椅子——而非沙發上沒人的位置。羅傑本可以在那裏依偎在母親身側,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他。“坐下。”
羅傑的內心又擰作了一團,開始眩暈起來。或許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吧,或許他才是中風的那個;或許當他癱倒在地,嘴唇發紫,停止呼吸時,他們才會意識到自己唯一的兒子已不在人世,才會痛心地意識到不該這麼嚇他。
他邁著麻木的雙腿穿過房間,在椅子上坐下。突然間,他不知道怎麼擺放自己的雙手了,它們顯得如此笨拙,在手臂的盡頭占據了太多空間。最終,他握住雙手,平放於大腿上,挨個看著他們的臉,等待有人開口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
“羅傑,這位是巴羅博士。”母親瞟了一眼這位發型樸實的女子,不易察覺地撇了撇嘴,張口介紹道。巴羅博士很可能沒注意到那個鬼臉,畢竟她不像羅傑那樣了解梅琳達·米德爾頓——他一輩子都在觀察母親的那張臉,無論上麵掠過的是惡心還是恐懼,都逃不過他的雙眼。“巴羅博士今天過來是因為接到了你們學校護士的電話。我們跟……孤兒院簽訂的收養協議裏有規定,隻要你出現任何情況,她就有權過來與我們商量。”
“為了你的安全。”巴羅博士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黃油與氰化物的綜合體(他認識這個聲音,在某個比記憶更深的地方,他開始害怕起來。)她扭頭看向羅傑,帶著一絲關切的微笑,眼神卻依舊冷峻,“你好,羅傑。很高興見到你。”
“你好。”禮貌壓過了困惑,羅傑機械地回道。他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她,等待謎底揭曉。現在能肯定的是,他的父母都被嚇到了。他的母親很勇敢,而父親更是他所知的最勇敢的男人。連他倆都嚇成了這樣,肯定是出了大事。
“羅傑,你知道自己是領養的嗎?”
“知道。”
“你父母跟你談起過領養的情況嗎?”
“沒有。”
“別擔心,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要把你帶回到生母那裏——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但當初我們同意收養的時候,是定了一些條件的。其中之一就是,一旦我們發現你的精神健康出現問題,我們有權將你帶走,尋找一個新的收養家庭。”巴羅博士捧著咖啡杯,臉上帶著虛假的同情看著他。羅傑的父母緊貼在一起,肉眼可見地顫抖著。“羅傑,我們接到了一個非常令人擔憂的電話。學校的護士告訴我們,你經常自言自語,像是在跟自己對話。不是假裝和自己對話——所有孩子都會這麼做——而是真的在自說自話,像是在跟一個不在場的人對話一樣。你願意跟我們說說嗎?”
恐懼感壓頂而至,瞬間將他完全吞沒了。他不想被帶走,甚至根本不知道這種事情可能發生。他在這裏很幸福,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小玩意兒,自己熟悉的小世界。如果他說謊,定會被她抓住把柄。肯定有人在學校看到他與道奇對話了。謊言隻會證明這個女人所言非虛,並令他的家庭陷入危險。唯一剩下的隻有那個讓他抗拒的選項。
“我不是在跟自己對話,”他看見父親放鬆了一些,就一些,但足以令他確信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了。他將注意力集中到巴羅博士的身上,自信滿滿地繼續說了下去,“我是在跟我的朋友道奇對話。她住在加利福尼亞州,我們通過量子糾纏相互溝通,所以我一說話,她的大腦就有感應,她說話也一樣。”
母親大驚失色,將頭埋進了父親的肩頭。巴羅博士的臉上換上了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令人可怕的是,還帶著一絲憐憫。
“哦,羅傑,親愛的,”她說,“真希望你能早點告訴我們,這樣或許就能有人分享你的困惑。要記住,你生命裏出現的成年人,他們隻是想好好照顧你呀。”
“求求您了,”母親抬起頭來,哀號道,“我們根本不知道啊,一點跡象都沒有,求求您了。我們會帶他去治療的,這種事情絕不會再發生了,隻要不把我們的孩子帶走,求求您了。”
“媽媽?”羅傑的聲音細若蚊鳴。
“我們將對他進行各種測試,”巴羅博士說,“短暫的住院也必不可少。如果可能,要盡量避免長期服藥。像他這麼聰明的腦袋瓜子可別讓抗精神病藥物的副作用給毀了。”
又是一陣哀號。令羅傑不敢相信並略感失望的是,這次竟然來自父親。
“如果羅傑願意配合我們、放棄幻想的話,我倒覺得不把他帶走比較好。”巴羅博士扭頭看向羅傑,眼眸中閃著銳利的光,“所以,羅傑,哪一個對你而言更重要呢?那個不存在的女孩,還是你的家人?”
“我不想走!”他可能不會記得自己動了,但他確實動了;像一隻離弦的箭穿過房間,一頭鑽進父母懷抱裏,狠狠地依偎在他們身上。這才是他的歸屬,他的家。不錯,他愛道奇,她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好朋友也比不上家人。她會明白並理解他的。
他扭過頭去,滿臉淚痕地對著巴羅博士說:“我的家人。他們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更重要。無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她不是真的,她不過是一個自娛自樂的遊——遊戲罷了。對不起,我再也不跟她說話了。對不起,請不要帶我走。”
巴羅博士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拒絕
時間軸:1995年2月11日(幾個小時後)
太平洋標準時間:23:17
莉回來時,裏德已經在等她了。她依舊穿著那可笑的套裝,但就是穿著這身打扮,她將上帝的恐懼——也就是他的恐懼——灌輸到了那個男孩米德爾頓的心中。“怎麼樣?”他問道。
“搞定了,”她在樓道中停下,看著他說,“看他被嚇成那個樣子,再也不會聯係她了。我們應該把他從那個家庭裏帶走的,帶回這裏,毀了他。他倆作為一對還是很有潛能的——事實上是潛能無限。畢竟他們在沒有任何指導的情況下找到了‘不可能之路’——隻是他們還需要被引導,被控製。”
“你是在質疑我嗎?莉,你知道質疑我的後果是什麼吧。”
莉對他怒目而視,憤怒中夾雜著沮喪,“裏德,他們還是孩子,難應付的、不可預測的孩子,需要管教,才能乖乖就範。”她自己從未經曆過童年,組成她的那些個體女人們經曆過,但她們的童年現在不過是模糊的記憶的幽靈罷了,於她而言無關緊要。“你想支配我的孩子們,我為什麼就不能有點發言權?”
“我允許你有什麼,你就有什麼,莉。一點不多,一點也不少。”裏德的聲音冷酷無情,“那些孩子隻是名義上是你的。”
“我——”莉後退了一步,她知道自己不小心陷入了危險的境地,“我的錯,是我說錯話了。”
“這才是好女孩,”裏德的笑一閃而過,快如刀鋒,“現在讓我們來說說我的那些‘小布穀鳥’們:它們太真實了。我們需要讓它們突破真實的邊界,變得虛幻,超越自我。唯有這樣,它們才能找到‘不可能之路’,領著我們通往‘不可能之城’。你難道不想去‘不可能之城’嗎?”
莉像是受到傷害一般,“當然想去。”
“‘不可能之城’隻有重塑貝克的定義時才會再現,”裏德的語調不急不緩,眼神卻滿是急切,“在貝克鋒芒最勝之時沒人敢忤逆她,她用煉金術的概念為這片國度立下了準則,攪得整個議會都與她為敵。鮑姆、洛夫克拉夫特、馬克·吐溫等人逆勢而上,成功改寫了她立下的準則。我們難以再在他們的基礎上改寫準則,除非我們找到更有力的杠杆,否則不可能改變世界。”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不一定非要——”
“不。”這個單詞如同一堵牆,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裏德朝她走去,“沒有‘不可能之城’,我們將一無所成。這是關鍵中的關鍵,我們必須將其攻陷,並據為己有。否則,即便占領了整個國度,我們也心知肚明這裏有一個峽穀般大的弱點。我們必須拿下這座城,否則一切皆為徒勞。而要拿下它,我們必須改寫規則。我們必須掌控‘宇宙原理’,其餘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們將腰纏萬貫,權傾宇內,可沒有‘不可能之城’,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神。難道你不想成神?”
莉·巴羅——她或許是最不該擁有神權、最不配為現實立下規則的人——歎了口氣,回道:“想。”
“那就隨他們去吧。相信我。”
“我得毀掉些什麼東西才能讓心裏痛快些。”
裏德點了點頭,“那就去毀掉些什麼吧。”
莉笑了。
將軍
時間軸:2000年6月19日,(兩人分隔後的第五年)
美國東部標準時間: 16:35
對於“學業十項全能比賽”團隊來說,能拿到國際象棋大師賽的門票本該是件大好事。該賽事被描繪為聰明人才能參與的比賽項目,一場不容錯過的盛會。羅傑根本就不喜歡象棋——太多數字,需要識別太多圖形模式——可他喜歡自己的隊友們,尤其是艾莉森·奧尼爾。艾莉森喜歡科學與象棋,她有時會低著頭衝他微笑,像是懷揣著一個秘密。自從指導老師說他們有可能會去觀看比賽時起,艾莉森就開始興奮不已。既然艾莉森這麼激動,他應該也能從中找到一絲熱情吧。
羅傑·米德爾頓十四歲了——事實上兩周之後才是,但也大差不差了——在過去的十八個月裏,女孩們突然變了個樣。或許,是他變了。他知道代表這些變化的名詞:青春期、荷爾蒙、生理變化等等,但這些詞不能表達出他被艾莉森觸碰到手背時,或聞到她身上洗發水的香味時感受到的純粹的激動。突然間,一切都處在了變化之中,而他並不介意這些變化。
他們的位子在一塊專門為當地初、高中天才學生預留出來的靠前區域裏——這些孩子可能會從觀看幾個小時的棋盤行子的體驗中獲得激勵與啟發。那是一個圓形會場,形如足球場,隻是沒有那麼大。主辦方很聰明地將會場劃為四片區域,這樣四場比賽就能同時進行了,每場比賽都配有各自的講解員。他們坐下的時候,麵前的那場比賽剛好結束。
比賽雙方分別是一名中國男子和一名拉丁裔男孩。那名男子移動了一顆棋子,講解員喊了聲“將軍”,然後兩人就握了握手,從座位裏站起身來離開了,留下淩亂的棋盤等著工作人員複原。
“哇哦,”羅傑說,“來得真不是時候。”
艾莉森朝他皺了皺鼻頭,“你是在開玩笑吧?咱們可以觀看一整場全新的比賽呢,也太幸運了吧!”
說著,她挽上了羅傑的手臂。這麼一來,徹底打消了羅傑任何想要反對的念頭。
工作人員重新擺好棋盤後就消失了。沒過多久,下一對選手出現在眼前。一邊是一名白人男子,年紀與他們老師相仿,穿著燈芯絨褲子,打著紅色領結,舉止笨拙。他直接走到黑子的那邊坐下。顯然,出子順序在比賽前就決定了。
他的對手是一名女孩,膚色如瓷器般皙白,留著波波頭,頭發蓋住了整張麵龐,但沒有遮住眼睛。她看上去有一整年沒見過太陽了,穿著一套似是不知名私立學校的校服:灰色褶子短裙、白色上衣、藍色短領帶,腳上蹬著一雙漆皮鞋,走起路來咯吱作響。
羅傑意識到自己在盯著那個女孩看。他明白不該這麼做,但卻忍不住。他認識她。他看著道奇——那個五年前他不再理睬的女孩——在白子的那一側坐下;看著她按下計時鐘,走出第一步。比賽就這麼開始了。
他知道艾莉森正在說話,但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這是自從他意識到艾莉森的美麗以來的第一次。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女孩身上。她出手迅速,令人目不暇接。他倆若此時站在一起的話,他應該比她高一兩英寸1(這種情形什麼時候發生過呢,他的思緒飛躍到以前,從她的視角觀看世界時的眩暈感充盈了他的大腦。接著,一個令人絕望的想法冒了出來:他很想念那種感覺)。他的肩膀比她的更寬一些。盡管如此,他倆依舊長得驚人的相似。他們有著相同的眼睛。他對象棋並不是很懂,但足以知道她很厲害,非常厲害:參加巡回賽的都是大師級的棋手,而她正將年齡是她兩倍的對手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她出棋時冷酷無情,麵不改色,仿佛這局棋的勝負關係到她的生命。她的臉上從未出現過笑意,就連贏得了比賽之後也一樣。
他們這一局花了不到其他三場一半的時間便結束了。對手認輸,起身伸出手。道奇與他握手,雙眼卻一直死盯著棋盤,像是在尋找必定存在的錯誤,能讓她下次贏得更快、更幹淨利落、更完美無缺。至於觀眾,她一眼都沒看過。
艾莉森的手突然攀上了他的手肘。他扭過頭去,隻見她正盯著道奇,眼裏像是要噴射出冰冷的毒液。
“喜歡這場比賽嗎?”
“嗯。”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希望她相信是真的,畢竟他也不知道還能怎麼辦。道奇並不存在,從來就不存在。他堅信這一點,就像他堅信不這麼想就會毀了一切。“你想教我下象棋嗎?”
艾莉森立刻滿臉笑意,兩人和好如初。
當他扭回頭去再次看向會場時,道奇已經不見了。
這樣最好不過,無論如何,是時候繼續自己的生活了。
當誇爾茨揮手示意他們停下時,他們已經跋涉了很長一段路程。艾弗裏的鞋尖已經磨破,齊布三次從樹上摔下。水晶人平日裏樂嗬嗬的臉上爬上了陰雲。
“你們,”他問,“以為自己在幹嗎?”
“我們在步行前往‘不可能之城’,這樣‘權杖皇後’就能送我們回家了。”說完,艾弗裏皺了皺眉,因為她意識到這句話根本就毫無意義。
“不,不,”誇爾茨回道,“要去‘不可能之城’,必須先走上‘不可能之路’。”
“可我們就在‘不可能之路’上啊!”齊布反抗道。
“你們不在,”誇爾茨回道,“你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功夫。想要踏上‘不可能之路’,你們得先真正找到它才行。”
艾弗裏與齊布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這比他們想象的更難……
——A.黛博拉·貝克,《飛躍伍德沃德牆》
1 英寸等於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