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見攔不住千枝鬆,陶匠老翁便也隻好擔驚受怕地跟在少年身後。兩人來到那片怪談籠罩下的杉林前。
古杉枝葉交錯,哪怕是白天也仍將林中遮蔽得暗無天日,不過這林子本身並不算深,後麵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山丘。千枝鬆沒有半點猶豫,持刀在手打算鑽進林間,卻又被老翁攔住。
“這……不是我要說喪氣話。這裏自古就是妖魔橫行之處,如此深夜前往實在太冒失了。還是算了,算了。”
“不,不能算了。爺爺要是怕,那就我一個人去。”
千枝鬆掙開被老翁抓住的手腕,喊著阿藻的名字發狂似的衝進林中。老翁為難地猶豫了一會兒,實在無法丟下少年一人不管,隻得鼓起畢生的勇氣,從腰間取下磨得光亮的鐮刀,追在千枝鬆之後。森林中並不像想象中那般幽暗。十三夜的月光滑過杉葉,微微透進林中,令人能摸索出大概的方向。這裏多年未有人跡,腐葉高疊,兩人的腳踩上去就如同深陷於潮濕的泥土中,甚是惡心,因此他們隻能扶住樹木,像過沼澤一般艱難前行。
“千枝鬆,看那是什麼?”
聽老翁這麼悄聲一說,千枝鬆也不由得站住了。一座高約五六尺1的土包臥在一棵格外巨大的杉樹根部,土堆邊閃著微弱的青色冷光,形如鬼火——這恐怕便是那座令人生畏的古塚。
“會是什麼呢?”千枝鬆也壓低了聲音。除了無法言說的恐懼之外,還有一股好奇心驅使著他,他借著那怪異的冷光,像狗一般四肢著地,沿著樹根悄悄爬了過去。剛一接近,他便喊了起來。
“啊!是阿藻,她在這兒!”
“真在這兒嗎?”老翁也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跌跌撞撞地靠了過去。
阿藻像是熟睡般躺在古塚之下。就著鬼火般的青光,隻見她竟枕著一個骷髏頭。阿藻隱蔽在這自古便杳無人跡的森林深處,又頭枕骷髏睡在古塚之下,這怪異的情景令兩人毛骨悚然。不過比起恐懼,千枝鬆心中的歡喜更甚,他爬到不省人事的少女身邊,抓住她的手呼喚道:“阿藻醒醒,我是千枝鬆啊,阿藻!”
老翁也附聲相喚。在呼喚聲中,阿藻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卻仍像是夢遊之人,神誌不清,渾渾噩噩地依在千枝鬆的臂膀上。兩人悉心地護著她,將她帶離森林。等站在了皎潔的月光下,阿藻才如夢初醒般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怎麼樣?是不是好些了?”
“你怎麼會迷失在這種地方?”
千枝鬆和老翁你一言我一語地問,阿藻卻像做了場夢似的一無所知。今晚見千枝鬆遲遲未來,她便一個人離開家前往清水。直到這裏她還有記憶,之後卻像夢遊一般,自己走向了何處、怎麼會迷失在森林深處、又是怎麼睡在塚下的,她都沒有絲毫印象。
“看來還是叫野狐狸給迷住了,”老翁點點頭,“不過總算平安無事。令尊肯定擔心壞了,好了,我們快些回去吧。”
此時夜更深了。三人沉默不語,各自踏影而行。陶匠老翁在自己家門前和另兩人告別。千枝鬆則一直送阿藻到家門口,他低聲對阿藻說:“以此為戒,以後絕不讓你一個人走夜路了。明晚我來接你前,你可千萬要在家裏等著我。知道了嗎?”
叮囑完,千枝鬆正要道別,卻猛然瞥見少女左手抱著一物。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個她枕在頭下的骷髏頭,在月下泛著慘然白光。千枝鬆大驚失色地斥道:“什麼!怎麼還留著這東西……你不覺得瘮人嗎?趕快扔了!快!”
阿藻沒有回答,而是百般珍惜地抱著那骷髏頭飛快地閃進了屋內。千枝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生疑竇:難不成狐狸還附在她身上?
那一晚,千枝鬆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奇夢。
第一個夢中的世界是流金鑠石的酷熱之國。舉目所見,草木高大繁茂、濃翠欲滴,身在其間,人的衣衫也被映染得盡顯蒼色。一望無際的花園中,罌粟花豔紅勝血,百合花碩大無朋,隻見花開成海,層層堆疊,繽紛繚亂。除紅花之外,還有紫色、白色、黑色、黃色的花朵。這些花朵在灼熱的陽光下潰爛,流出似有劇毒的汁液。更有可怖的毒蛇吐著猩紅的芯子,成群結隊地在花根處遊弋嬉戲。
“這是哪裏?”
千枝鬆瞠目結舌,愕然地看著這一切。這時,一陣怪異的樂聲傳來。平安京曾有位財主在山科寺舉辦法會,請來眾多高僧大德齊聚正殿誦讀經文。那時千枝鬆擠進寺院的庭院內聽得入神,深深震撼於那難以形容的莊嚴感。如今這樂聲和那時有幾分相似,卻有股妖冶之氣,令人蝕骨銷魂。他如癡如醉,順著樂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四個消瘦的男人各擎一物走來,此物狀似日本長柄油紙傘,傘邊垂下青白兩色的長瓔珞,令人頓感清涼。男人皆赤足,穿著淺灰色的衣衫,袒胸露乳。他們身後是穿著淺藍色薄衣的八名女子,手持團扇。再後麵是一隻小山般的巨獸,搖搖晃晃而來。千枝鬆在寺院裏見過壁畫,認得那巨獸乃是天竺的象。這隻巨象潔白如雪。
象背有一架圍著欄杆的輿,輿上坐有一男一女。巨象後麵還跟著眾多男女。這些男女都膚色黝黑,唯有坐在象輿上的女子冰肌玉膚,白皙更勝於白象。千枝鬆不由自主地意識到那女子正誇耀似的露著潔白的酥胸和手腕,身上穿的淺紅色羅衣更是薄如蟬翼。待千枝鬆窺到她的麵容時,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幾乎叫出聲來。象輿上的女子不正是阿藻嗎?
他再仔細一看,那女子要比阿藻年長六七歲,已非阿藻那般天真無邪的少女。但那張臉確實和阿藻一模一樣,橫看豎看都是阿藻。
“阿藻!”他試著大喊。要不是周圍有太多人看著,他很可能會跳上象背,擒住女子那潔白的手腕。可那阿藻模樣的女子卻看也沒看他這邊一眼,隻顧和身邊的男人淺笑低語。那男子戴著草葉編成的冠冕,仰頭哈哈大笑。
天空之色似熊熊火焰。在這烈火燃燒般的血紅天空下,樂聲的曲調愈發高亢,隱在花叢中的無數毒蛇接連現身,隨著樂聲一起猛地昂起了頭。它們漸漸纏繞成巨大的圓環,宛如跳舞似的,纏頭銜尾扭作一團,如癲似狂。千枝鬆屏息遠眺,看到又有一群男女被人趕了過來。男女皆赤裸,彼此被粗鐵鏈捆連在一起,形容淒慘。
這群犯人約有十人,被二三十個裸著單肩的漢子用長長的鐵鞭驅趕而來。他們被趕至白象前跪下,個個驚恐倉皇、瑟瑟發抖。白象上的女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露出冷笑。那清澈的眼眸中卻帶著淩厲的殺氣。千枝鬆的身體也僵住了,隻敢偷眼窺看,隻見那女子低聲吩咐了幾句,持鐵鞭的壯漢們隨即飛撲上前,將犯人們依次踹倒,男人女人都或仰或側,翻滾著落入無數毒蛇纏繞的圓環中……
千枝鬆再也沒有勇氣看下去,掩住眼睛逃開了。身後傳來阿藻模樣的女子的朗朗笑聲,一聲高過一聲。千枝鬆迷迷糊糊地跑著,突然感到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他吃了一驚,抬眼一看,一位老僧站在一棵高高的棕櫚樹下。
“你認識象背上的白膚女子嗎?”
千枝鬆害怕極了,回答不認識。於是老僧平靜地說:“你若認識恐怕就沒命了。此乃天竺國,和女子一起乘象的男人是斑足太子2。你要好生記得,此女名為華陽夫人,雖為舉世罕見之尤物,卻並非人類,是十萬年一現世的可怖妖魔。這妖魔為毀滅天竺佛法、將大千世界拽入幽冥魔界而來。她的第一步計劃便是魅惑斑足太子,施行自開天辟地以來聞所未聞的殘虐暴政。如今你所見尚不足百之一二。僅昨日一天之內便有千人被斬去首級,建起了巨大的首塚。幸而此女雖神通廣大,但邪終不能壓正。更何況天竺乃佛法之國,無邊佛法誅滅此妖魔之日遲早將至。雖無須害怕,但你不宜在此久留。快走,快回去!”
老僧拉起千枝鬆的手,將他往一扇門外推去,巨大的鐵門無聲地在他眼前關閉。千枝鬆失魂落魄地呆然而立。可無論怎麼回想,他都覺得那位名叫華陽夫人的美人和自己熟識的阿藻一般無二。鬼怪也好,妖魔也罷,他仍想再一次前往那個花園,遠遠地看著白象上那位白皙的女子。
他用力地捶打鐵門,骨頭斷裂般的劇痛令他猛然驚醒。剛才那可怕的夢境依然反複縈繞在他的腦海中,使他疲憊不堪。
於是,他把臉埋在枕頭裏,又一次睡熟了。
1 長度單位,1尺約0.333米。
2 據《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經》中記載,斑足太子為天羅國王之子,足有斑駁,故稱斑足太子,後為王,即斑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