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探過行綱的病後,千枝鬆和阿藻手拉手來到附近的小河邊。今夜是十夜,要割一些供奉月亮所需的芒草。
河麵狹窄,寬不足三間1,河水清冷,流而無聲,水波不興。倒映在水麵的碧空與河水同色,時有白雲之影搖曳而過。低矮的河堤在去年漲水時被衝毀,至今尚未修複,水陸從此相連、無遮無擋。不過入秋之後,芒草和蘆葦高高長起,擋在中間,將水和人隔開。拾蟹的孩童和撈小鯽魚的人為了到水邊去而推倒芒草和蘆葦,到處都留下了被踩得結結實實的小路,兩人便也覓著這樣的路走到水邊。他們知道河邊有一棵連根倒下的大柳樹。
“河水可真美真清啊。”
兩人坐在柳樹的樹幹上,入神地看著在腳底不遠處流淌的秋水。有塊大石頭半浸在水中,表麵在秋日旭陽下閃閃發光,被浸濕的蓼花紅瓣浮於碧水,在石頭與水的相接處隨波而動。河對岸是廣袤的稷田,田野與河岸之間的寬闊大道上,大津牛拖著柴車緩緩而行,伯勞的啁啾啼鳴時而可聞。
“隻可惜我不會詠誦和歌!”
聽到千枝鬆突來的感慨,阿藻美目圓睜。
“你為何要詠歌?”
“眼前有如此美景,我卻一句短歌也詠不出來。阿藻,不如你詠一首來聽。”
“父親雖然教過我,可我拙笨,總也詠不好。哎呀,不會詠歌有什麼要緊。那些生活無憂的公卿貴婦們才以賦詩詠歌為樂。”
“那倒也是。”千枝鬆笑了,“其實是這麼回事,我昨晚回家聽叔父說起京中的事。前幾日關白大人舉辦歌會,出了一道名為‘獨寢之別’的難題。既然獨寢又何來分別?此題之難前所未有,令朝臣們冥思苦想,可無論他們怎麼琢磨,還是沒人能作出切題的和歌來。於是關白大人下令向整個平安京征集短歌,不論出身,不管是商人、手藝人還是平頭百姓都能參加。聽禦歌所2的大納言3大人說,凡是作出好歌獻上者皆有重賞。所以我叔父一邊笑一邊後悔呢,他說自己長年就知道埋頭做烏帽子,連一句歪詩也憋不出來,懊悔極了。畢竟要是誰真能作出首好歌來,這輩子可就安樂無憂了。”
“咦,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事。”阿藻也顰眉道,“獨寢之別,這個題目確實很奇怪。就算是文人才子也詠不出這世上沒有之物啊,就像是‘晦日4見月’一樣。”
“亦如水底焚火。”
“亦如緣木求魚。”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孩子氣地同聲大笑起來。此時不知何處的寺廟鐘聲響起,在秋空中久久回蕩,像是要止住這停不下來的笑聲似的。
“哎呀,已經到午時了。”
阿藻率先驚起,千枝鬆也跟著站起身。兩人匆忙折了些芒草,一人一束抱在懷裏往回走。千枝鬆在阿藻家門口告別時又問:“今早隔壁那老婆子來沒來?”
阿藻說誰也沒來過。但千枝鬆仍是不放心,回去時又去陶匠作坊前張望,看到老翁連地兒也沒挪,還在彎腰曲背地專心做著陶壺。那老婆子卻不見了蹤影。
秋日無風,時光靜靜流逝,傍晚薄霧驟起,才剛籠住山科諸村便又漸漸散了。今夜的明月亦如昨夜千枝鬆所讚歎的那般皎潔光明,如清冷的白影高懸夜空。阿藻家門前的柿子樹上,葉子泛著白光,像是落滿了白霜。
“阿藻,今晚來遲了一些,原諒我吧。”
千枝鬆氣喘籲籲地跑來,在牆外呼喚。可牆內無人應聲。他著急地又喊了兩三聲,才終於聽到行綱回應。據他說,阿藻小半晌前就出門了。
“呀,來遲了一步!”
千枝鬆趕緊追了出去。那時,山科到清水的一路上多為田地,在明亮的月光下,一眼能看出五町5八町遠,可別說阿藻了,四下裏連一隻徘徊的野犬也看不見。千枝鬆腳下加緊,越跑越快。跑啊跑啊,他一口氣奔至清水,卻沒在佛堂前看到少女誠心叩拜的身影。千枝鬆怕自己看走了眼便蹺腳張望,隻見昏暗的佛堂深處黃燭微搖,守堂的老僧昏昏欲睡。千枝鬆叫起老僧,向他打聽剛才是否有十四五歲的少女前來參拜。
老僧耳背,被連問了好幾遍才笑著答道:“天黑之後便不曾有人來過,畢竟近來世間不甚太平。”
千枝鬆沒等他說完就轉身奔了出去。難以言說的不安在他的心中翻湧,他瘋了般跑下清水坡。往來就一條路,斷無途中錯過的可能。一想到此,不安感便越來越強烈。他不堪此負,邊跑邊大聲呼喚少女的名字。
“阿藻!阿藻!”
路邊的樹梢上有兩三隻睡鳥被他的腳步聲驚起,振翅飛去,四下卻不聞一絲人聲。他發狂地跑著,終於在跑到一條長長的田埂中間時筋疲力盡,於是他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地藏菩薩像前大口喘息。他不經意地仰起臉,看見澄澈遼闊的夜空中月輪皎皎,極目所至處,無論是綿延的田野、幽暗的森林,還是兩者之間零星住家的低矮屋頂,都籠罩在一層銀霜般的氤氳霧靄中,亮晶晶的。夜寒如水,侵入千枝鬆汗濕的後頸。
遠遠地傳來狐狸的叫聲。
“難不成阿藻被狐狸迷住了?”千枝鬆想。要不然就是被強盜賊人擄去了。像阿藻這般美麗的少女在暗夜獨行,簡直就像是自投羅網。千枝鬆不禁感到一陣悚然。
到底是狐狸還是盜賊?千枝鬆正胡思亂想,腦海中又猛然閃過一念——莫非那個老虔婆到底還是把阿藻誆去江口了?他急得跳起身來,又甩開大步埋頭狂奔。等看到阿藻家門前那棵大柿子樹時,他已經累得幾乎邁不動步了。
“阿藻!回來了嗎?”
他在牆外喊,這一回當即就聽到了行綱的回應。他也正擔心著遲遲未歸的女兒,於是問千枝鬆:“你們沒在路上碰見嗎?”千枝鬆急切地回了一聲“沒有”,便立刻跑到隔壁的陶匠家使勁砸門。
“怎麼,又是假扮天狗的人來了?”
屋裏傳來陶匠老翁的笑聲。千枝鬆急得大喊:“不是天狗,是我千枝鬆!”
“這麼晚了,你跑來做甚?”這回傳來了老婆子的責問。
“有事要見阿婆,請快開門。”
“都這麼晚了,不要糾纏,有事明天再來!”
千枝鬆愈發焦躁起來,他沒有回答,繼續用力猛砸大門。
“哎呀,你小子真叫人不得安寧!”
老婆子抱怨著爬起身,來到門前。她那沒睡醒的臉剛一露在月光下,千枝鬆就像飛蝗一樣迫不及待地撲上前,一把揪住了老婆子的前襟。
“說!你把隔壁的阿藻弄到哪裏去了!”
“說什麼哪,你這傻子!要找阿藻去隔壁啊,怎麼錯跑來我家了!”
“不對,你一定知道。喂,臭老婆子,快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把阿藻騙到江口賣做遊女了?”
“哎?你這荒唐話從何說起!看來昨晚惡作劇的人也是你吧!老頭子快來,快趕這小子走!”老婆子拚命掙紮,大吼大叫。
老翁也從被窩裏爬起來,拉開麵紅耳赤、暴跳如雷的兩人。他向千枝鬆細問緣由,若有所思地皺著長眉。
“這還真是奇怪。按理說阿藻這麼孝順,不會丟下她父親消失的。我看極有可能是盜賊或狐狸所為。雖說我不清楚盜賊在哪一帶晃悠,但狐狸築巢的位置多少還是知道的。千枝鬆,我帶你過去。”
“甭管他,”老婆子一如既往地翻著白眼說,“雖說我們還把他們當作孩子,可阿藻都已經十四歲了。再說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狐狸給拐跑的,我看再怎麼找也是白費力氣。”
千枝鬆一聽,怒火騰地又衝上腦門。但他轉念一想,和她在此爭吵有損而無益。於是他強拉著老翁走出門去。
“爺爺,狐狸的巢穴在哪兒?”
“好了,你不要急。這附近多的是野狐狸築巢的地方。我們先去近處的森林裏找找。”
老翁回到屋內,取了一把小鐮刀和一把柴刀出來。“沒個嚇唬野獸的稱手家夥可不行。”他說著,把柴刀遞給千枝鬆,自己將鐮刀別在腰上。接著向隔著田地的一片小森林一指,“你也聽說過吧,那片森林常常出現飛舞的狐火。”
“確實聽過。”
兩人向著森林急奔而去。他們踏著林中的落葉和枯草,到處尋了個遍,卻不見阿藻的身影。於是他們穿過森林,轉而趕往下一個小山頭。千枝鬆用已經嘶啞的喉嚨一路喊著阿藻的名字,聲音在遠處的森林中回響,卻換不回一聲回應。就這麼尋找了半個時辰,兩人都感到筋疲力盡,這才想起確認自己走到了何處。二人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山科鄉深處一個叫小野的地方。相傳此處是小野小町6的故居,有一眼名為小町的清泉。兩人掬起清冽的泉水,牛飲般喝個不停。
“千枝鬆啊,夜都這麼深了,我看還是回去吧。今晚肯定是找不到了。”老翁瑟瑟地縮著肩膀。
“不,再找找吧。爺爺,這裏沒有狐狸的巢穴嗎?”
“哎呀,你可真是個固執的小子。讓我想想。”
想了片刻,老翁擦拭著嘴邊的水跡說道:“哦,有的有的。就在這小町泉水的西麵有一片長滿了巨杉的森林,聽聞那裏也棲息著狐狸。不過我可不敢貿然領你前去,因為那片森林深處有一座千百年前的古塚,不知埋骨誰人。傳聞那塚主作祟,誰也不敢靠近。”
“說不定所謂的塚主作祟隻是狐狸為禍而已。”千枝鬆說。
“不管是哪一個,真要作起祟來都很可怕呀。”老翁勸道。
“不,我不怕。我決心已定,要去那密林深處找找看。”
千枝鬆重新拿起柴刀,跑了出去。
1 日本舊時長度單位,1間約1.818米。
2 日本曆史上負責收集、整理宮中皇族所作的和歌,以及舉辦歌會等事務的機構,1888年成為宮內省常設機構,1946年廢止。本文故事發生的時間段內存在的機構應為禦歌所的前身,即設置於951年的和歌所,疑為作者筆誤。
3 日本太政官製度下的官職之一,為三公提供政務上的協助,有時也兼上卿,負責大節禮儀等事務。
4 農曆每月的最後天,即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晦日月隨日落,晚上看不見月亮。
5 日本舊時距離單位,1町約109米。
6 日本平安時代前期女歌人,善歌詠熾熱的情愛。據傳是絕世美女,為中古六歌仙之一、女房三十六歌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