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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女螢女
藤崎慎吾、張真

2

第二個周末,池澤果然又去了那個營地。上周到了之後立刻就回去了,但那個電話著實令他有些在意。快要進入梅雨季節了,太陽時不時地會鑽進雲層隱身不見蹤影。池澤剛到中鄉的時候,整個天空是一望無垠的淺藍色。

這次在去營地之前,池澤先去了趟位於林間小道入口處的一家民宿。民宿主人名叫剪場修造,民宿是其父輩傳給他的,池澤在小時候就和他很熟了。池澤沒有兄弟姐妹,年長四歲的剪場對他而言就像哥哥一樣。池澤去了東京以後,跟剪場疏遠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最近兩年,二人的感情又重新熱絡起來。有時候池澤也作為住店的客人在這裏留宿。

大概由於是淡季的緣故,看起來有些閑適的剪場,此刻正在寬闊的庭院的角落裏劈柴。在這家民宿,如果客人提出要求的話,可以旁邊燒著柴火泡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所謂的遠紅外線的效果,但的確相當溫暖。在這一帶,把泉水燒熱後泡澡也叫作“溫泉”。不過相比之下,這種旁邊燒著柴火泡澡的方式更受池澤青睞。

“喂,你小子又來露營啦?”已經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剪場,一邊揮著一把短柄小斧一邊斜眼看著池澤說道。粗壯的杉樹樹幹切成的圓台上,柴火被一刀劈成兩半,叫人看著心情特別爽快。

“嗯,天氣不錯。”

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池澤將目光投向周遭長滿各種樹木的庭院。屋簷下的蔭涼處,躺著一排已經收割完香菇的木頭。如果是春天或者秋天,就能吃到新鮮采摘的香菇,那味道無須多說,自然是十分鮮美。而且,那香氣偶爾還會讓池澤想起孩提時代的點點滴滴。

在這裏,時間仿佛停止了流逝。

“別在那兒發呆了,快過來搭把手——”剪場粗魯地吼了一句。

池澤苦笑了一下,將帆布書包放在走廊上,脫下夾克外套,抱起一捆已經被對半砍成日式魚糕形狀的柴火,來到離剪場大約三米的另一個圓台處放下。這裏放著一把已經用舊了的斧頭。

“今天開始熱起來了。”剪場一邊用圍在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汗,一邊說道。

“可不。”

池澤將柴火放在圓台上麵,舉起小斧輕輕地劈了下去。斧頭的刀刃嵌進去兩厘米。然後他讓斧子就留在柴火裏麵,順勢將帶著柴火的斧子用力劈向圓台。這一次柴火被一分為二了。池澤對這項工作還不太熟練,要像剪場那樣一揮一個準兒,著實有些困難。盡管如此,在揮斧子的那一瞬間,他還是體會到了一種莫可名狀的痛快。

池澤完全沉浸在這種簡單重複的勞動裏麵了。將柴火放在圓台上,然後一揮斧子砍下去,劈開以後再放新的柴火上去,繼續揮動斧子。如此往複,腦子裏麵漸漸變得一片空白。而勞動帶來的充實感,漸漸在身體中漫溢開來。這種滋味,是在城市裏的工作中體會不到的。

奔走於大大小小無數個信息技術公司之間,打電話,發郵件,搜集各種各樣的素材,那些也許不出半年就已過時的新聞他一個月要寫好幾條。此外,還得時不時地對著那些寫不出像樣日語的程序員、狂熱的設計師抱怨幾句又再安慰幾句。這個月的期刊剛出版,下個月的校對又逼近了。就像是源源不斷地從水井裏麵打水似的。有時候還不得不給業務員搭把手拉拉廣告什麼的,四處給人點頭哈腰,賠著笑臉。

而現在隻需要一言不發地砍柴就好了。勞動的成果,就同小山一樣切切實實地堆在自己眼前。

“你怎麼了?有事兒?”剪場手上繼續忙著,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池澤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汗如雨下,而劈好的柴火已經像小山一樣壘了三十厘米左右了。

“沒事。”池澤回到走廊,從帆布包裏麵拿出毛巾擦了擦臉。

“那邊的水壺裏有大麥茶。”剪場轉過頭去用手指了指,“你就用我的茶杯吧。”

“謝謝。”

冰冰涼涼的大麥茶上麵還漂浮著冰塊,池澤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掌心感到一陣陣火燒火燎的疼痛。不幸的是已經磨出水泡了。

“對了,那個——”池澤盡量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開口說道,“那個露營的地方,你聽說過要重新開業嗎?”

剪場舉起斧子的手停在半空,一臉狐疑。

“沒有吧……”斧子落了下去,柴火被劈成兩半,向左右兩側飛出去,“我沒聽說過。”

“這樣啊。”池澤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啊。”

接下來,伴隨著“咚咚”的沉重劈砍聲,又有好幾段柴火被劈好了。

“呃,為什麼問這個呢?”

剪場突然很唐突地問了一句。

“什麼?”

“你問的那家露營地。”

“哦——”池澤苦笑了一下,“其實沒什麼,隻是上周我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什麼事?”

“電話一直響個不停。就是那個粉色的電話,在管理員辦公室裏麵的那個。”

“啊?”

剪場將斧頭放在杉樹圓台上,用搭在頭上的毛巾擦了擦臉,轉過頭來,隨後走到走廊邊,直接將嘴對著壺喝起大麥茶來。池澤將營地發生的事情大致地跟剪場講了一遍。

“你是不是恐怖小說看多了?”

池澤本以為自己會聽到這樣的回答。這要是在東京,在他上班的地方,不出意外絕對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可是,剪場在喝了幾口大麥茶之後,說了句:“哦?這可真是件怪事啊!”然後便陷入了沉默。

“不過我上周挺累的,身體狀態也不太好。或許是有點兒耳鳴吧?”池澤有些尷尬,隻好想辦法自圓其說。

“綠園……還是叫什麼來著的,那地方你知道嗎?”剪場說道。

“什麼?噢,那個,綠園度假村?在武光鎮那兒吧。”

“對。就是在夫婦嶺對麵的那家。”

“知道,當然知道!”

綠園度假村是去年剛剛開業的一家會員製的度假型酒店。雖說還沒有去過那裏,但池澤也聽說過那裏有小別墅,還有迷你高爾夫球場和網球場。

“聽說那裏好像出了事故。”

“事故……”

“現在,武持山的斜坡上正打算修一個小型滑雪場,工地上有好幾個工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真的嗎?為什麼?”

“好像都是工程車事故造成的,有的是被無人駕駛的挖土機擊中了頭部,有的是被突然失控的推土機碾了……”

池澤的眉頭皺了起來。

“不過,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剪場把水壺放回到走廊邊,站起身來,“多多少少和那家度假酒店有些關係。”

“是有人遊行反對之類的嗎?”

“我反正沒去。”剪場搖了搖頭,“雖說就在山那邊,不過這裏是石那村,那裏是武光鎮。鄰鎮的事情,還是不好插嘴的……說白了,我們也沒有什麼直接損失。”

“你那邊有沒有熟人?”

“嗯,我有個叔父在武光鎮經營觀光農場。綠園旁邊就是水源,如果建了高爾夫球場、滑雪場,農藥就會流入羽生川,所以他率先加入了反對者隊伍……”剪場用他的大手撣了撣屁股,舉起斧子。

“話說回來,這事兒主要是武光鎮政府與開發商之間擅自商量的,等到鎮民知道的時候,生米已經快要煮成熟飯了。水泥製造業一直是這個鎮的支柱產業,但山上的石灰岩已經快開采完了,不得不發展新產業了。酒店業本身也是個吸引眼球的產業,於是開發商就帶著度假酒店的方案來了。那時候日本的經濟泡沫已經開始破裂,而當時的鎮長思維還沒轉變過來,在什麼都沒有說清楚的情況下就被那份計劃書給蒙了,根據《度假法》稀裏糊塗地答應支持開發商。很快這個項目就進行到需要申請去除水源涵養林的地步。直到此時,一直被蒙在鼓裏的村民們才得知真相,自然村民中間產生了一陣不小的騷動。作為鎮政府,此時已是進退兩難,但企業到底是企業,據說是拿著錢向那些持反對意見的鎮民一家一家地砸過去……最後,堅持反對的就隻剩下我叔父和另外幾人了。”

剪場將一根柴火放在杉樹台上,一口氣說了下來。說完後才仿佛回過神來一般,將斧子劈了下去。

“那然後呢?你叔叔他後來怎樣了?”

“他還在經營農場,時不時地抱怨幾句什麼新的水源有股臭味呀,河流變得汙濁了呀之類的。”剪場的唇邊又恢複了笑意,“不過他聽說那邊工地出事後,很認真地說了句:這是山神顯靈了。”

“山神啊——”池澤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說不定真是這樣。”

“喂喂喂,貴雜誌位列時代前沿,你身為編輯兼記者,這麼說好嗎?”剪場笑著說道。

“哈哈……當然我隻是在打比方。”

“你小子手機帶著嗎?”

“手機?帶著呢。”

“我也帶著。”剪場從褲兜裏麵掏出黑色的手機,一看就是便宜貨,“在這大山裏麵手機也沒啥用處,不過我倒是挺感興趣的。”

“是嗎?哥對手機感興趣?”

“是啊。現在這個時代,就連我也不能不帶著手機啦。當然,工地上的工人必定也帶著手機。對了,這個小小的機器裏麵,隨時隨地都會發出電波,對不對?”

“有電的情況下是這樣的。”

“我聽說,這個電波可以導致機器失控……”

“啊?”

“我在想,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導致工程車突然失控……還有,營地裏那部粉色電話響個不停,會不會也跟這個有關係?”

“有道理。”池澤點了點頭,“說不定真是這樣。”

剪場回到走廊邊,敲了敲池澤的背。

“‘說不定真是這樣’,兄弟,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兩遍了!”剪場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道,“自己注意點兒身體喲!是不是在大城市裏生活太累了?”

“說不定……哎,也不是!”池澤苦笑道,然後拿起夾克和包站了起來,“總之,我再過去看看。”

剪場虛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池澤,“當心點兒!”

“走了,回頭再過來。”池澤揮揮手,轉身離開了民宿。

森林裏靜悄悄的。

到了營地以後,池澤情不自禁地豎起耳朵,卻沒有聽見電話鈴聲。

粉色電話所在的棄屋靜靜地立在林子背後,若隱若現。池澤用狐疑的目光向棄屋那邊張望著,然後慢慢向擺著長椅和桌子的地方挪過去。

張開帳篷後,池澤開始吃他在便利店買好的便當。他喝了口水壺裏的紅茶,舒了口氣。附近的山穀傳來水流潺潺的聲音,不遠處還有好幾隻大山雀在婉轉地啼叫,還能聽見不遠處有啄木鳥敲擊樹木的聲音。但僅此而已,並沒有聽見之前那刺耳的電話鈴聲。

池澤背上已經變輕巧了的帆布包,將相機掛在脖子上,從長椅上站起來。從營地裏出來後稍微走了一段林間小道,然後朝著熊之田窪的方向往山上走去。

池澤一邊走一邊思考著山神的事。在中鄉這一帶,傳說山神是以熊的姿態存在的,是森林的守護神。山神在給予人類森林的豐富饋贈的同時,又給人類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災難,以前人們對山神充滿了敬畏之情。“天狗”這個詞在很多時候也有著跟山神類似的含義。池澤在很小的時候曾參加過各種供奉山神的儀式,而現在,隻剩下老人還在一絲不苟地堅持著一年一度祭祀山神的活動。

池澤印象最深的是在每年農曆二月第一個申日1舉行的“拜山神”活動。雖說當時已經立春,但那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雪,積雪還殘留在道路兩側。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家家戶戶都帶著斧子進入後山,砍下幾棵竹子帶回家,然後在申日的前一天夜裏做成弓箭。這個叫做“幸弓”,每家都會做五到七張左右,在“拜山神”的當天帶到附近的神社供奉給山神。

對於孩子們來講,幸弓是不錯的玩具,所以他們常常不顧對山神的失敬,拿一兩張出來玩耍。而年長些的孩子還有其他樂趣,那就是偷偷喝上幾口掛在神殿前樹枝上,與幸弓一起供奉給山神的竹筒裏的神酒。一開始還害怕被人發現,喝了幾口酒後便有了幾分醉意,變得像大人一樣無所畏懼了。

據說,二月的第一個申日原本是山神狩獵的日子。人類為了不影響山神狩獵,盡量不在山裏勞動,全天隻專心致誌地進行祭拜山神這一件事情,這便是“拜山神”活動的主旨。等到供奉幸弓等祭祀活動結束以後,大人們便會在一起搗搗年糕喝喝酒,全村上下都沉浸在歡樂的祭祀氛圍當中。然而,這樣的風俗卻漸漸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現在仍要進行“拜山神”活動的家庭恐怕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戶了。

池澤陷入沉思,不知不覺已經順著山穀旁的陡坡登到半山腰。目之所及淨是長滿了青苔的岩石和倒掉的樹木,森林的深邃感撲麵而來。鷦鷯驕傲地挺著短尾巴站在溪流中間的岩石上。

池澤氣喘籲籲地穿過一片昏暗的樹林,迎麵而來的是一片色彩明亮的林子,有枹樹、櫟樹、楓樹等。山路逐漸變緩,突然眼前出現一片開闊地帶。

落葉鬆林的對麵,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片開闊的濕地。這裏便是熊之田窪,距離營地大約要走一個半小時。在山脊上能有這樣的地形實屬罕見。向下凹陷的草地像個擂缽似的,其中有一半已經長成了蘆葦地。池澤的眼前是落葉鬆林,蘆葦地的另一頭則是落葉闊葉林。

從草地吹來的微風拂過滴著汗珠的臉龐,池澤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涼爽,心情格外舒暢。蘆葦地中間有一頭梅花鹿,瞬間就不見了蹤影。落葉鬆林裏的地麵上有無數從樹上落下的小東西在滾來滾去。池澤擦了擦汗,開始橫穿草地。

實際上,這個地方跟山神也有關係。過去這裏曾有過一個很大的池塘,池畔住著一頭熊,據說是山神的化身。一天,一位獵人來到這裏發現了熊並對著熊開了一槍,隻聽得當時一聲巨響,池裏的水全部流進大山,而熊也不見了,隻留下這片濕地。由於這塊地跟水稻田很像,所以有人把這裏叫作“熊之田”。但是也有人在後麵加一個“窪”字,說是“凹陷的土地”的意思——這一帶的地形恰好是如同破火山口一樣的窪地。或者,也許隻是單純表示山坳的意思。

不管怎樣,過去這一帶有池塘或者沼澤,這個基本上是可以肯定的。周圍的植被如此繁茂,枯萎後堆積在這一帶漸漸形成濕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一聲巨響之後,池裏的水流向大山,這個倒很有可能是山崩等自然災害引起的。

熊之田窪是池澤最喜歡的地方之一。每當他在草地或者落葉鬆樹林裏散步的時候,感觸到海綿一樣鬆軟的地麵總是讓他的心情特別愉悅。盡管今天也有這樣的衝動,但他還是戀戀不舍地沿著登山的路往山頂方向走去,因為有些事情必須要到武持山搞清楚才行。

山勢有些許高低起伏,但大致上還是比較平緩。池澤沿著山脊的小道向西北方向前進。走到一半,左手邊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大片山毛櫸,一望無際,令人歎為觀止。這完完全全是一片原始森林,沒有半點兒人工痕跡。就在山路的旁邊,有一棵直徑大概一米的巨型山毛櫸,樹幹和樹根如同粗壯的象腿一般深深地陷在厚厚的落葉當中。

樹皮形形色色,有的是白色光溜溜的,有的又像手工縫製的地衣一樣,還有的長滿了黑色的苔蘚,凹凸不平。樹的形態也是各有千秋,有筆直聳立的,有樹枝呈點對稱狀態向四周擴散的,還有從樹根到樹梢都彎彎扭扭的。池澤每次經過這裏,總是會被這些千奇百怪的樹木吸引,忍不住劈裏啪啦地按下快門鍵。隻是一片山毛櫸,有時候也會讓他拍上幾百張照片。

從熊之田窪出發大約走了四十分鐘,池澤來到一個岔路口,一條路通往武持山山頂,另一條路通向夫婦嶺。四五月間,這一帶盛開著杜鵑花,熱鬧非凡。而今這個季節隻有清一色的樹林,要說花的話,也就隻剩下吊鐘花零零星星地盛開在樹叢之間。從現在開始的一段時間之內,滿山遍野看上去都是綠色,這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池澤往夫婦嶺的方向走去。左邊的斜坡上生長著櫟樹、栗樹、楓樹、榿葉樹等完全未經采伐的自然林,右手邊則是一片杉樹林。不過走了十分鐘不到,這片自然林就突然絕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人工種植的白樺林和草地。往山坡下麵走一點兒可以看見鐵柵欄,柵欄另一邊就是綠園度假村。

池澤沿著山坡往下走,一直走到鐵柵欄處。離柵欄大概四五十米處,坐落著一棟棟白色別墅,處處流露著精心營造的西式風格。不過這對池澤而言不過是無病呻吟的設計。別墅裏完全看不到有人的跡象。

柵欄從池澤站著的地方開始,沿著自然林順著山坡的走勢向下蜿蜒,大概一百米之後又向左邊轉過去。白樺林在這一帶突然就沒有了。池澤沿著柵欄繼續向前走。雖說山坡並不陡,但草叢卻很深,池澤走得很是艱難。

視野突然變得開闊起來。

眼前既沒有白樺樹也沒有草地,隻有一片荒蕪的空地,沿著山坡向下延伸了好幾百米,寬度大概幾十米到一百米。黑色的土地被翻開,到處躺著被挖倒的樹木。形狀複雜的數根伸向天空,看上去就跟地下冒出來的不知何方神聖的骨頭一樣。

滑雪場的施工進度比池澤預想中的還要快。工地另一頭殘留的自然林猶如風中之燭一般。從樹梢往上看能夠看見武持山的山頂。照這個情形推斷,滑雪場應該會修到武持山東北麵的山坡上。

池澤從帆布包裏麵取出望遠鏡,順著山坡向山麓一帶眺望。幾輛卡車和黃色的工程車七零八落地停在那裏,沒有見到人影,也不像在開工的樣子。還是說因為出了事,暫時停工了?

池澤對著荒地拍了幾張照片後便返回登山道,經過夫婦嶺回到了露營地。

山裏的傍晚到來得比較早,池澤回到營地稍稍歇息了會兒,天色便已經暗下來。池澤在桌上鋪開一張比例為1∶5 000的、早已磨得皺皺巴巴的地圖,用手指在上麵比畫著,將針葉林和闊葉林用記號標注出來。然後他發現,在熊之田窪這一帶,原生林和種植林呈荷包狀將這一帶包圍起來,而滑雪場剛好修在了荷包口。

再一次打量地圖,池澤對於這一帶原始植被的減少感到非常痛心。而且,這張地圖還是綠園度假村建好之前繪製的,如果再除去綠園的占地麵積,那麼原生態的樹林真的所剩無幾了。

池澤歎了口氣,將地圖疊好,開始準備晚飯。說是晚飯,其實也不過就是用小型的瓦斯爐和登山隊員常用的組合鍋將水燒開,然後將袋裝的咖喱和米飯加熱而已。池澤一邊聽著瓦斯爐發出的聲音,一邊望著藍色的天空,心裏莫名地湧起一陣不安。隨即這種不安的感覺鑽進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也許是心理作用吧,他還感到腦袋後麵一陣刺痛。

吃完有些寒酸的晚餐,池澤用之前加熱袋裝咖喱的開水衝了咖啡,此時那種不安的感覺已經變成胸中的悸動了。他總覺得周遭的空氣中似乎飄浮著來路不明的異物——不好的征兆。

池澤一口一口啜吸著咖啡,心情還是平靜不下來,隻好四處東張西望。天空還是藍色的,但是營地中央已經是漆黑一片了。大約是由於雲層的緣故,天空中看不見星星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帶著慘白色光芒的東西,星星點點地在天空中飄浮著。林子深處,似乎有螢火蟲在飛舞。

然後,電話鈴響了。

池澤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捂住了耳朵。聲音果然消失了。可是,一旦把插入耳朵眼的手指拔出來,就又能聽見了。看樣子不像是幻聽或者耳鳴。池澤從兜裏取出手機關掉,然而電話鈴聲依舊在響。

“到底要幹嗎呀!?”池澤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將小型探照燈戴在頭上,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矗立在黑暗中的棄屋比白天看上去更加沒有生氣。在探照燈的照射下,池澤看見入口處上次被弄壞的悅目金蛛的蛛網已經修複好了,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不變的還是那像咳嗽聲一樣的電話鈴聲,從裏麵堅持不懈地傳出來。

鈴聲已經響了10遍,池澤數著。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是10遍……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池澤放棄了,彎著腰朝棄屋走了過去。

“喂——”池澤拿起聽筒,故意用冷淡的口吻問道。然而和上次一樣,電話那頭隻傳來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喂,到底是誰?”池澤的言語中帶著刺兒,“如果是惡作劇的話,希望你適可而止。”

“啊……”

“什麼?”

聽筒那邊傳來一些微弱的聲響。池澤豎著耳朵想聽個仔細,卻還是隻能聽見樹葉摩擦的聲音。

池澤的眼前輕輕飄來一隻螢火蟲。他往門口望過去,隻見幾隻螢火蟲似乎帶著些遲疑的樣子,在空中畫著弧線,正要飛到棄屋裏麵來。

“阿亮——”

池澤又聽見了那微弱的聲音,如同有人在喃喃細語一般。這一次,他覺得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也許是幻聽。不過,那聲音有點兒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

在棄屋中飛舞的螢火蟲突然變多了起來,估計有一百隻以上。這麼多的螢火蟲成群結隊地一起飛舞,池澤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當然,去年的這個季節也看到過螢火蟲。那時大家在營地多住了一個晚上,當時看到的螢火蟲大概也就一百隻左右。

隨著螢火蟲往棄屋中央聚攏,池澤越來越覺得這屋裏還有別人。電話那端,仍然是一片沉默。不過,從聽筒裏隱隱約約能聽見些微的呼吸聲。

螢火蟲的數量還在不斷增加,大概已經超過兩百隻了。看上去有些像聖誕節的飾品,可現在又不是過聖誕的季節。池澤試著將頭上戴的探照燈關掉。於是,本應漆黑一片的棄屋,籠罩在一層朦朦朧朧的慘白光芒之中。在這光線下讀書可能有些困難,不過粉色電話的輪廓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池澤忽然發現自己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等他意識到這一點後,對於屋裏發生的這一切,似乎都有了頭緒。螢火蟲的光芒繼續撩撥著他的萬千思緒。

這棟廢棄的屋子裏麵肯定有人,隻是我們看不見。螢火蟲擠在狹小的泛著塵土味兒的屋子裏,一隻隻懸停在半空中一動不動。我們生活的空間裏麵有無數的晶格點,那個他或者她就在某一個晶格點上。

池澤將聽筒貼近自己的耳朵,同時向四周張望觀察。這群奇妙的螢火蟲,像是將池澤包圍起來似的,固定在空中。按理說,池澤並不清楚每一隻螢火蟲究竟在看什麼地方,但他總覺得所有的螢火蟲都在盯著自己看。他的的確確感受到了無數的視線投向自己。

漸漸地,池澤想起那件事來。那是非常非常遙遠的記憶了。池澤的心本來已經被螢火蟲所迷惑或者說麻痹了,此時卻突然陷入一股巨大的恐懼當中。

“阪下螢子——”

聽筒那端傳來的不再是之前那種微弱模糊的聲響,而是清清楚楚的說話聲。可以聽出是女性的聲音,但和之前叫池澤名字的似乎不是同一個人。

池澤將電話掛斷了。

他那強烈且急促的呼吸聲格外清晰。螢火蟲依舊圍繞著池澤。他還是能感受到無數的視線向他投來。將聽筒放回到粉色的電話上後,池澤用手驅趕著螢火蟲朝棄屋外麵跑去。

新鮮的空氣混合著樹木的清香,在池澤的胸中緩緩流動。池澤一邊向帳篷的方向走去,一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出來之後,密密麻麻擠在棄屋中的螢火蟲竟然一隻也看不見了。他折返回去,隔著窗戶往屋裏看,屋裏依舊透著朦朦朧朧的淺藍色光。

池澤來到帳篷前,撲通一聲坐在長椅上。最後那句仿佛是喃喃細語的“阪下螢子”還回蕩在他耳邊。應該是個女人的名字,但是在池澤認識的人當中似乎並沒有人叫這個名字。池澤把甩在桌上的毛巾拿起來,擦了擦頭部的左邊,然後端起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

池澤將提燈裏的蠟燭點上,把一直戴在頭上的探照燈取下來,關掉電源。他靠在桌邊,盯著提燈,暫時將自己放空。帶著熱量的黃色燭光從黑暗中微微滲透出來,輕輕柔柔地將池澤包圍起來。比起先前被螢火蟲那慘白的光芒包圍,自然是現在這種暖光更讓人舒心。

池澤又向棄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可能螢火蟲已經飛走了吧,整個屋子都淹沒在濃鬱的夜色當中。

池澤在很小的時候聽祖父母講起過在村裏的各種傳說。尤其是在這樣的夏夜,關掉黑白電視機之後,為了把小孩子趕上床睡覺,大人們經常會在枕邊給小孩子講故事。在這些傳說當中,池澤印象最深的是一個關於“螢女”的故事。

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中鄉一帶,有這樣一個風俗:世世代代都遭遇不幸的人家會將家裏的女孩送到山裏麵侍奉山神。這些女孩一年回家探望一次,每次回來時都會化作螢火蟲。

另外,關於源賴政2的怨靈化作螢火蟲的故事雖然廣為人知,不過在中鄉這一帶,流傳最廣的還是鐮倉時代初期死於非命的武士畠山重忠3化作螢火蟲的故事。在畠山重忠死後,有一位默默愛慕他的女性追隨他到了大山深處,最後也化作了螢火蟲。因為沒有人知道這位女性的名字,隻知道她是一位農民的女兒,大家都叫她“螢女”。這就是第一位侍奉山神的女性,此後,所有進山侍奉山神的女人都被叫作了“螢女”。

池澤在棄屋中首先想到的傳說便是這個。此外,這個傳說又喚醒了他另外的記憶……那是遙遠的三十年前,池澤大概隻有八九歲的時候……這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池澤自己起碼已經有十年沒有想起過了。這些記憶已經成了碎片,有些部分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僅僅存在於自己的想象之中,他已經無從去辨別了。

三十年前,在池澤老家附近住著一位叫竹本澄子的女孩。她比池澤年長三歲,膚色白淨,給人夢幻般的印象,但是沉默寡言,有點兒少年老成的感覺。不過,隻要她一露出微笑,那種與她實際年齡相符的天真無邪便一覽無遺。

池澤在四五歲的時候跟澄子非常要好,她也像對待自己的弟弟一樣疼愛著池澤。或許是由於大家都是獨生子女,彼此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吧。可是大人們對於池澤跟澄子一起玩耍這件事,卻表現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尤其是池澤的祖母,時不時會直截了當地告訴池澤不要和澄子走得太近。至於理由,池澤記得好像是由於澄子家裏養了雙尾獸的緣故。

雙尾獸是一種妖怪,比黃鼠狼小一圈,毛色和形態有很多種,但一到冬天就會變成白色,尾巴分成兩股。據說,人一旦被它附體便會日漸消瘦,直至死去。但是反過來,如果人們好好喂養它的話,它就會把不知從哪裏找到的金銀錢財銜回來幫助主人成為有錢人。大概是九尾狐的親戚之類的吧。

不管它是不是九尾狐的親戚,石那村一帶的好幾個村子對於這種虛構的動物都深信不疑。村民們對於那些被它們附體又或者喂養它們的家庭很是避諱,不願意和他們來往。

歸根結底,這應該是對於移民或者新搬來的人的一種排外意識吧,也有可能是對那些突然飛黃騰達的家庭的妒忌心在作祟。的確,竹本家原本世世代代都在這周邊從事農林業,到了竹本爸爸這一代,早早就放棄了祖業,去東京打工,後來又自己創業並大獲成功,過著旁人眼中的富餘生活。

不過,對於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而言,要完全理解這些事情還是有些困難的。雖然池澤也常常在想養了雙尾獸的家庭到底是什麼樣呀,但是他並沒有就此和澄子疏遠。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澄子的父母離婚了,她爸爸從家裏搬了出去。池澤記得在她父母離婚的半年前,時常有麵露凶色的男子到竹本家吵吵嚷嚷,應該是她爸爸生意失敗了,在外麵欠了很多錢吧。也許是各種各樣的事情讓澄子的媽媽操勞過度,離婚後不久她便病倒了,從此臥床不起。

人們冷漠地看著竹本一家的變故。老年人紛紛認為這是雙尾獸搞的鬼,而年輕人看著竹本一家戲劇般的變遷,大都覺得是不祥的事情。三十年前的大山裏麵,風俗習慣還十分保守,對於跟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人或事,人們都有著本能的厭惡。

孩子們也是這樣,有的小孩對澄子避之不及,還有的小孩常常故意欺負澄子。池澤也因為常常跟澄子在一起玩耍而受到小夥伴的排擠,有時候也會被一同欺負。以祖母為首的大人更加不讓池澤和澄子一起玩耍了。

即便如此,池澤仍然會避開人們的目光偷偷去找澄子玩兒。隻要一天不見到澄子,不知為何,池澤就會感到坐立不安。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時池澤對澄子有著朦朦朧朧的愛意吧。

有一天,池澤還是同往常一樣偷偷來到澄子家門口,從白色倉庫旁邊悄悄溜到後院。池澤記得當時梅花已經盛開,是初春時節。那是一個恬靜、晴朗、暖和的日子。澄子跪坐在走廊邊,看著後院的方向。她穿著出門才會穿的華服,但池澤總覺得氣氛跟往常有些不一樣。他朝澄子走過去,發現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你怎麼了?”

池澤的話音剛一落下,澄子就將目光轉向後麵。通往走廊的和室房間的拉門是開著的,裏麵鋪著床鋪。有人躺在上麵。奇怪的是,這個人的臉被白布蓋上了,枕頭旁邊擺著一把菜刀和一張畫畫用的紙。

“那個……是伯母嗎?”池澤指著躺著的人問道。

澄子點了點頭。

“為什麼臉被蓋起來了?”

“因為她去世了,阿亮。”澄子對著已經呆住的池澤,隱隱露出一絲微笑,“我的媽媽她已經去世了。已經去世的人的臉,是要用白布蓋住的。”

作為小學四年級的學生,池澤已經明白死亡意味著什麼了。他呆呆地站在走廊下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去安慰澄子。空氣中有股濃得化不開的沉寂,於是他又將目光投向後麵的和式房間。

“那張紙……”池澤指著死人枕邊問道,“上麵畫的是什麼?”

澄子轉向背後,斜眼看著池澤,那美豔的眼神池澤至今都忘不了。

“……你想看?”澄子問道。

池澤咽了咽唾沫,輕輕點了點頭。

澄子站起來,輕輕走到和式房間裏麵,連聲音都沒怎麼發出來,然後走到她死去的母親身邊,畢恭畢敬地用兩隻手捧著那張畫紙,回到了走廊邊。

“我畫的是……”澄子將畫紙背麵對著池澤,“你真的想看?”

池澤又一次點了點頭。澄子將畫紙翻轉過來。

上麵是一隻野獸。

臉跟狐狸類似,身子長,腿較短,毛皮像是用金色的彩鉛描繪過一般,身後拖著兩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是雙尾獸。”澄子壓低了聲音說道。

不知怎的,池澤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雙……雙尾獸?”

澄子點點頭。

“你家養過……雙尾獸?”

“養過……那時候我爸爸和媽媽感情還很好……”澄子用手指輕輕撫摸著自己畫的畫,“但是現在已經不在了。”

“跑……跑掉了?”

“是的。跑了。已經是老早前的事情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池澤陷入了沉默,他想再找點兒話說,但一環顧四周,視線就立刻被那幅雙尾獸吸引住了。

突然,澄子仰起臉來,用她那略帶大人味兒的腔調說道:“我在想,我自己要不去侍奉山神大人吧。”

“什麼?”池澤將目光從畫上挪開,盯著澄子看,“為什麼呢?”

“因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你就待在這裏不好嗎?”

“一個人嗎?我爸爸不會回來了,媽媽也去世了……”

“我來陪你,每天都來。”

“謝謝。”澄子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池澤的腦袋,“可是阿亮不在的時候,我就剩一個人了呀……”

“那我也去山神那裏,我們一起。”

“可是能夠侍奉山神的隻有女孩呀。”

池澤再次陷入了沉默,這個時候也隻能低頭沉默了。

“謝謝你經常過來陪我。我知道,阿亮因為這件事情被家裏人責備,被朋友排擠。因為我家裏有雙尾獸……對不起。”

“別這麼說……”池澤張不開嘴,喃喃自語道,“沒關係的,這點兒小事……”

就這樣,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地待著。偌大的庭院,靜悄悄的,似乎連麻雀的腳步聲都能聽見。

不久,池澤開口說道:“阿澄,你是要去當螢女嗎?”

“是啊。”澄子點點頭,“山神看上去樣子可怕,但其實心地善良。我聽我已經過世了的爺爺這麼說過,所以你別擔心我。”

“真的嗎?”池澤看上去有些不相信的樣子,“我奶奶說,山神是一頭看起來很嚇人的大熊。你還是別去了,好嗎?”

“是嗎?可是……我可能還是會去的。總比留在這裏強。”澄子探著身子,湊到池澤耳邊輕聲說道,“到了夏天我就下山,專程回來看阿亮。”

“真的?”

“真的。我會變成螢火蟲回來,你可要來接我哦。”

池澤點點頭。

“一定要來喲。我們鉤鉤手指吧。”

一隻又白又細的小手指伸到了池澤眼前。

澄子母親的葬禮進行得十分低調,據說隻有親戚出席。池澤記得自己當天站在遠處眺望出殯的情形。靈車停在澄子家門口,幾個男人將棺材抬著放進了車裏。澄子站在兩三米外的地方看著。她穿著一身黑色連衣裙,將她的皮膚襯托得更加慘白。她的嘴唇塗了淡淡的口紅,緊閉著一動不動,注視著棺材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落寞。池澤至今都還記得,那張臉的側麵,美得令人心驚。

自那以後的記憶便不是很清晰了。池澤思忖著,或許葬禮當日就是最後一次見到澄子了。聽大人們說,澄子似乎被遠房親戚接走了。不過孩子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說澄子進到深山裏麵當了螢女。傳出這個說法的或許是池澤自己,也有可能是別的小孩。

從現實的層麵考慮,澄子應該是被自己的父親或者別的親戚接走了。可是,不知為何池澤卻不想承認這一點。根據石那村一帶的傳統,隻有遭遇了不幸的人才有資格侍奉山神。據說,神靈正是為了讓她們徹底了斷對凡塵俗世的一切留戀,才故意讓其遭遇不幸的。如今,池澤已經無法清清楚楚地回憶起澄子的麵容,但她那與小孩身份不符的少年老成的神情,以及那神情背後透著的豁達,卻深深地刻在了池澤心底。

提燈的周圍開始聚集一些小飛蛾、蚊子和金龜子,變得熱鬧起來。提燈的中間闖入一隻銅花金龜子,撲騰著不停地撞擊提燈四周,將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中的池澤拉回了現實世界。

池澤條件反射般驅趕著在他臉周圍飛舞的蚊子。在他走神的這會兒工夫,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似乎傳來了青葉鴞的叫聲。

——我會變成螢火蟲回來,你可要來接我哦……

最後,自己到底有沒有兌現與澄子之間的約定呢?池澤已經記不清了。總之,在他的印象裏似乎沒有跟變成螢火蟲後的她再相遇的記憶。畢竟當時池澤還隻是個孩子,不出半年,精力便被牽扯到其他各種事情裏麵去了,跟澄子的約定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池澤左右輕輕搖晃了下腦袋,想將這些突然湧上來的三十年前的回憶從大腦裏趕走。他從屁股後麵的褲兜裏掏出裝威士忌的小瓶子,喝了一大口裝在裏麵的波旁威士忌,然後將筆記本電腦從帆布包裏拿出來,打開電源,等到液晶顯示屏的背景燈光亮起,他感覺自己突然清醒了。筆記本電腦這種東西在三十年前根本連影子都沒有的吧。

池澤將數碼相機裏的照片導入電腦,刪掉模板化的HTML文本,輸入了一些簡單的評論。池澤將手機連上互聯網,用FTP上傳這些照片和文本。隨後池澤打開瀏覽器進入《IT雜誌》的主頁。確認自己負責的欄目《來自手機控的戶外連線》的內容已經更新完畢之後,他斷開了手機與互聯網的連接。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說是工作,其實有一半是他的個人興趣。做完這些事情,他終於回到現實中,隨即困意襲來。

可是,池澤還無法將注意力從盤踞在內心深處的模模糊糊的恐懼上移開。這種恐懼感與小孩子對黑暗、對妖魔鬼怪的那種本能的害怕幾乎沒有什麼差別。這是他自開始沒有黑夜的城市生活之後,幾乎已經快忘掉的一種感覺。即便是最近兩年,盡管他漸漸養成了偶爾到森林裏麵過周末的習慣,這種感覺似乎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出現的。然而,對此時此刻的池澤而言,黑夜似乎終於恢複了它本該有的深不可測。

池澤將威士忌瓶中殘留的波旁酒一飲而盡,然後進了單人帳篷,將筆記本電腦和手機放在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鑽進了睡袋。他就像個九歲的孩童一樣完全沒有安全感。

第二天早晨,池澤從淺淺的睡眠中醒來。出帳篷一看,天空依舊是陰沉沉的。森林裏麵的霧靄還未散去,濕乎乎的。雖然昨夜不像下過雨,可帳篷還是濕漉漉的。今天早晨也聽不見那些吵吵嚷嚷的鳥鳴了。估計天氣很快就要變壞。

池澤迅速把行李收拾好,出了營地。踏上林間小道後,他無意識地回頭看去,那棟棄屋映入眼簾。他真的希望昨晚發生的事隻是一場夢而已。可是棄屋卻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佇立在那裏。

既然跟剪場已經約好,池澤半路又去了趟民宿。稍稍寒暄了幾句後,池澤順便向剪場打聽認不認識一位叫阪下螢子的女性。剪場回複說不認識。接下來池澤又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在問了同樣的問題之後,得到的答複是一個月前,有人來派出所提出了協助搜索失蹤者的申請,搜索對象就叫“阪下螢子”。據說,在開到這裏的公共汽車上有人見過與阪下螢子很像的女性,所以那人試著來山裏找,可是卻一無所獲。

池澤將他在舊營地管理員辦公室的粉色電話中聽到了這個名字的事告訴了派出所的人,然後便離開了。

1 天幹地支紀日法中的一天,每十二天出現一次。

2 源賴政(1104-1180),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武士,源仲政長子。保元之亂時,源賴政支持後白河天皇以抗崇德上皇。1178年成為平氏專權時期位階最高的源氏朝臣。1180年起兵反對平氏。雙方交戰於宇治川,源賴政戰敗,切腹而死,享年77歲。

3 畠山重忠(1164-1205),生於武藏國(埼玉縣),人稱莊司次郎,平安時代末期到鐮倉時代初期的武將,鐮倉幕府的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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