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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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池澤亮以為是蟲子在鳴叫。不過話說回來,這聲音好像有些過於刺耳了,而且現在也不是蟲鳴的季節。他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已經有些腐壞的木頭長椅上,用蒙矓的眼神向四周打望。
櫟樹、枹樹還有楓樹稀疏地佇立在這塊類似足球場的空地四周,空地裏麵似乎也沒有其他會動的東西。空氣濕乎乎的,透過枝繁葉茂的樹枝縫隙,池澤看見灰色的雲朵低沉得仿佛要落雨一般。
這個季節往往都會給人這種感覺。
走在林間的小路上,池澤在心裏這樣嘀咕了好幾次,試圖打消自己的疑慮。但那種異樣的感覺卻總也揮之不去。越是嘀咕,越是強烈。總之,今天的森林和平時有些不一樣。隱隱約約地總感覺有什麼人在遠遠地窺探……
還有一點,就是先前那個聲音。
也許是自己身體狀況不太好的緣故吧。或許有些耳鳴?池澤將自己的頭轉了幾下,發現臉朝向不同的地方,聲音的大小是不一樣的。這麼說來也不像是耳鳴。
池澤撓了幾下亂糟糟的頭發,隨即又摸了摸自己的臉。幹燥的皮膚在掌心留下了切切實實的觸感。他輕輕歎了口氣,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卷曲的茶色落葉被踏碎之後,如同散落在黑色地麵上的屍體。
在蜿蜒曲折的林間小道上彷徨了一陣之後,池澤漸漸鎖定了目標方向。一棟廢棄的小屋歪歪斜斜地立在十米開外的地方。聲音似乎就是從那裏麵傳出來的,聽上去像是咳嗽聲一般斷斷續續的電話鈴聲……不,應該就是電話鈴聲,沒錯!
在荒無人煙的森林中,微弱的電話鈴聲不遺餘力地一遍又一遍地響著。對於已經完全習慣了電子鈴聲的人來說,這鈴聲聽上去真是太古老了。除了古老之外,這鈴聲聽上去還有些疲憊。
池澤走到棄屋門口朝裏麵張望。屋裏彌漫著一股灰塵味兒。就著從臟兮兮的窗戶透出來的淡淡燈光,可以看見已經壞掉的架子和櫃台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架子上散落著壓癟的鍋和飯盒。櫃台後麵的牆壁上麵貼著破破爛爛的紙,已經變色的紙麵上依稀可以辨識出“帳篷租賃,每頂1500日元/晚”“柴,300日元/捆”這些字樣。
那個粉紅色的電話座機就擺放在櫃台的一角,上麵積滿了灰塵,看上去跟一台灰色的電話似的。鈴聲持續響著,如同咳嗽一般。
棄屋的入口處結著一張悅目金蛛的大網。池澤佝僂著腰,從蛛網下麵鑽了過去,進入了棄屋。一股黴味兒撲麵而來,令人忍不住作嘔。
細得看不見的蛛網纏在池澤的臉上和脖子上,令他感到十分不爽。旁邊的電話繼續執拗地響著。
跨過地上散落的木板、空瓶子和空罐子,池澤來到電話前。他偷偷向聽筒伸了伸手,突然又縮了回來,朝周圍毫無意義地看了看,隨即又將手向聽筒伸了過去,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一把抓住聽筒,拿了起來。
電話鈴聲消失了。
“喂?”池澤拿起電話問了一句,盡量不讓自己的耳朵和嘴碰到聽筒。
無人應答。微弱的噪聲振動著他的耳膜。池澤有些躊躇地將聽筒往耳邊貼了貼。
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樹葉沙沙的聲音,又像是海浪的聲音——該不會是白噪聲吧。伴隨著這樣的背景聲,讓人愈發覺得仿佛有人就站在電話座機的對麵。
“喂?”池澤又問了一遍。
電話那頭依舊是一片死寂。總覺得背後似乎有人在盯著看,池澤回了回頭。然而,後麵除了安在已經有些發黑的牆壁上的架子之外,什麼都沒有。隨後他又感覺脖子上似乎停著誰的目光,於是朝另一個方向望過去。但依舊什麼人也沒有。除了櫃台後麵淺淺透出的暗淡和朦朧之外,什麼都沒有。
“喂——喂——”似乎是為了擺脫這種奇怪的感覺,池澤提高了嗓門。然而,棄屋裏麵有什麼人在的感覺卻愈發強烈起來。
有聲音。從電話那端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似乎是要將樹葉的沙沙聲平息。好像有人要講話了,似乎是小孩或者女人。
棄屋裏麵肯定有人。而且,這不是池澤捕風捉影,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可是,不管他怎樣四處張望,就是捕捉不到這個人的身影。池澤的額頭和臉頰已經滲出汗來,有些濡濕了。
池澤從櫃台的對麵向天花板打量時,突然將目光收回,投向窗邊。有人在那裏窺探!窗戶臟得就跟毛玻璃一樣,上麵到處都是裂紋,有一部分玻璃已經沒有了……順著窗戶方向,池澤感到有幾十雙——不,至少上百雙的眼睛在朝棄屋裏麵窺探……
電話聽筒的另一端,似乎又傳來細碎的聲響。
池澤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將聽筒一把扣在座機上麵,將散落在地麵的廢棄物品踢開,向出口奔去。悅目金蛛的蛛網也顧不上躲避了,池澤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他一把將臉和頭上的蛛網拭去,拔腿向來時的林間小道奔去。
池澤幾乎快要跑斷氣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跑到放帆布包的木頭長椅那裏了。池澤斜靠在長椅邊的枹樹上,向剛剛跑來的方向望去。盡管樹影婆娑,但從這裏還是能夠依稀看見棄屋的入口。周圍依舊是一個人影也沒有。電話鈴聲也沒有了,森林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池澤盯著棄屋的入口眺望了好一會兒,直到確認沒有人從那裏麵出來之後,他才將帆布包從長椅上抓起來,快步返回林間小道,開始朝山下走去。
這家小型的民營露營地由於遊客稀少,三年前就已經關門了。與其說是關門,倒不如說是處於一種被人遺棄的狀態。長椅、桌子、衛生間、清洗區,還有兼作小賣部的管理員辦公室等,都沒有撤走,就那樣留在原地。
那台粉紅色電話所在的屋子,過去應該就是類似管理員辦公室的地方,久而久之成了如今的棄屋。當然,水、電之類的早就停了,按理說電話也應該不能使用了。
這家露營地位於首都圈郊外的丘陵地帶。從東京市中心出發,乘電車再換乘汽車然後徒步,大概一共要花三四個小時。距離雖說不遠,但對於已經習慣了利用新幹線、飛機和高速公路出行的現代人而言,這個地方反倒不是很方便,所以沒有多少人知道。但恰好因為這一點,周圍才保留了不少自然風景十分優美的好地方。
大概從兩年前開始,池澤每個月會有一兩個周末在那個營地度過。周六一早出發,大概中午左右到達。在營地裏將帳篷支開,然後隨意地在熊之田窪和或者武持山周圍的森林裏麵逛逛,拍拍照片。晚上,再用筆記本電腦將數碼相機拍的照片悉數上傳到《IT 雜誌》主頁上自己負責的欄目裏麵。然後在營地住一宿,周日一早下山,打道回府。每次都是這樣的模式。
池澤原本就是營地附近的“石那村中鄉”的人,那片森林也是他打小就熟悉的地方。從村裏出來後,他去了東京山手的高中讀書,然後考上東京市內的大學,畢業後去了一家位於市中心附近的跟計算機有關的出版社。就這樣他與故鄉漸漸疏遠,但人到中年之後,尋根的心情變得越來越強烈,於是才會選擇在周末去森林周邊消磨時光。
這一帶是丘陵地帶,海拔最高也不過一千二百米左右,最好的季節是春秋兩季。醋栗花羞答答地綻放,熊之田窪一帶的山毛櫸被一層水靈靈的新綠包裹,知更鳥和藍歌鴝的歌聲婉轉悠揚地縈繞在樹梢之間,這樣的時節,池澤幾乎每周末都會在森林裏度過。然而一旦過了五月中旬,氣候變得有些悶熱,人也就懶得動了。當然,夏天也有夏天的好處。如果隻在氣候宜人的好時節才去森林的話,確實有些對不住森林。就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池澤才在六月上旬造訪了已經闊別三周的營地。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那裏迎接他的竟然是詭異的電話鈴聲。不過,有可能是自己身體不太舒服、狀態不好的緣故,順著林間小道下山的池澤這樣寬慰自己。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截稿日期逼近,他有些睡眠不足。此外,他每天都在喝酒,三個星期下來,身體也變得遲鈍了。這個地方今天還是先撤為妙。
池澤一邊往山下走,一邊不斷地回頭向後麵打望,直到進入中鄉的村莊裏麵。有什麼人的視線一直緊緊地貼在他的脖子上,這感覺始終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