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吉峰俊一隻手拿著圓珠筆在桌上嗒嗒嗒地敲著,嘴裏發出不開心的聲音。
“這麼說來……那個,還沒找到?”
坐在他斜前方的綠園度假村的總經理搖了搖頭。總經理叫日下,比吉峰俊年長十五歲。他發際線後退的程度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符。不過,他看上去幹幹淨淨,再加上健壯挺拔的體格和沉穩的言談舉止,能給對方以充分的安全感。
“對方說一旦發現了就立刻用手機或者對講機通知我們。”
“讓手上沒什麼事兒的員工都去找找吧。”
“嗯,已經按您的吩咐這麼做了。”
“派了幾個人?”
“我們這邊大概派了五六個吧。加上現場的工人,一共得有二十人左右。”日下說道,“需要再增加人手嗎?”
“不用了。”吉峰搖頭,說道 ,“要是影響對客人的服務質量就不好了。”
“實在是太抱歉了。”
突然道歉的是承包工程的建築公司的營業部長。他是一個長著雙下巴的小個子男人,即便是不熱的時候,也隨時都拿著手帕擦汗,邋裏邋遢的,是吉峰最不喜歡的類型。
吉峰本人身材修長,身高超過一米八;皮膚在美黑沙龍裏麵曬得恰到好處,身穿雪白的襯衫和藍色係的西裝;頭發濃密,整整齊齊地梳成三七分;臉頰瘦削,輪廓分明,猶如男模一般英俊。
綠園度假村主樓的會議室裏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以全權負責度假村開發項目的總負責人吉峰俊為首,度假村總經理及其他部門負責人,還有與工程相關的人員都圍坐在會議桌四周。會議室剛剛修好,整齊倒是整齊,隻是什麼裝飾都沒有,顯得有些簡陋無趣。
原本會議有兩個議題:其一是追究工程車失控造成事故的原因並調整修建滑雪場的日程表;其二是討論關於個別別墅發生的冷暖空調、熱水設備故障,以及針對誤操作的對應措施。
然而,就在會議當天卻發生了更為迫切的問題。一位參與修建滑雪場的工人突然下落不明。據說他昨晚在宿舍喝酒,醉醺醺地說要到外麵去透口氣,出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回來。
今早,在從東京到綠園的路上,吉峰收到了報告。最近一直接二連三出地出事故,麻煩不斷,吉峰不希望把這件事情鬧大。因此,他吩咐日下在通知警察之前先讓工地上的工人和手上閑著的員工到附近的山裏麵找找看。
“嗯,我們在這裏幹等著也沒用。”吉峰故意看了看手表,“不如繼續開會吧……德田先生。”
小個子男人將揉得皺皺巴巴的手帕塞進褲兜。
“關於事故的原因,有什麼進展了嗎?”
“嗯,那個,目前還說不清楚。我本人也是頭回遇到這樣的事故……另外,要應付警察那邊也是一大堆麻煩事……要查明原因還需要再多一些時間。”
“那就是說,現在還不能開工?”
“那倒不是……我已經安排好代替的機器和工人了,等警察對工地的現場查驗一結束就可以開工。”
“但是,事故原因都沒有弄清楚,警察那邊能同意結束現場查驗嗎?”
“呃……這個,說得也是。說得極端點,也有可能是有人在機器上做了手腳,然後在一旁操控,這麼一來可就變成殺人未遂的案件了……”德田再次掏出手帕來擦自己的臉,“總之,事故也好案件也好,總歸要把原因搞清楚……不過,說到查明原因,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進展的……唔,柿田君,把那個東西拿上來。”德田向坐在旁邊的部下命令道。
被叫作柿田的年輕男子將放置在腳邊的公文箱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個塑料袋。德田接過袋子,放到桌上。
“這是什麼?”吉峰皺著眉頭問道。
透明的塑料袋裏麵裝著一個透明的淺口玻璃盤,盤裏麵有一些黃色的形狀不固定的物體。
“似乎還在變多呢。”德田一邊打開袋子,取出裏麵的盤子,一麵絮絮叨叨地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個玻璃器皿上麵。
“這是在出事的工程車的電器係統裏麵找到的,這東西就纏在裏麵。”
盤子裏像是鋪了一層瓊脂一樣的東西,上麵的物體散發著黃色的光澤,像繩結一樣擴散開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這東西有劇毒。
德田將玻璃盤的蓋子揭開,用手碰了碰黃色物體。黏糊糊的感覺,德田的手指上還沾了一部分起來。
“您要試一下嗎?”德田將盤子往吉峰那邊推了推。
“不用了。”吉峰皺著眉頭答道,“我想再問一次,這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德田坦率地回答道,“我猜,警察那邊此刻也在調查……據說好像是什麼什麼菌來著。”
“現場的其他工程車也看了嗎?”
“嗯。現場其他跟事故無關的車輛也都查看了,有的車裏也纏著這些東西,隻是不像出了事的車裏麵蔓延得那麼厲害。”
“對了……”
之前一直沉默不語的綠園度假村設施部維修科的主管,有些謙虛地舉了舉手。他是一位叫西平的男子,麵孔有些陌生。吉峰用眼神暗示他快點兒發言。
“事實上,我們在檢修別墅裏麵發生故障的空調和熱水器時,拆開以後在機器裏麵也發現了這些黃色物體。也是黏糊糊的,呈繩結狀擴散開來,估計是同一種東西。”
幾天前,在靠近計劃修滑雪場的地方的三棟別墅裏,屋內設備出現了一些故障,沒有接通電源的空調突然啟動,熱水器的設定溫度自動升高,諸如此類。工程車就不說了,現在的空調、熱水器這些設備大部分都采用微型電腦來控製了。在這些控製裝置的周圍,也長滿了那種黃色菌狀物體。
“德田先生,那個黃色的東西可以借給我看一下嗎?”吉峰朝盤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找一家給這一帶做過環評的公司好好查一下吧。”
“當然可以。把這個全部給他們都行。我上次用小手指沾了點兒起來,現在就變成這麼多了。”德田說著將盤子朝吉峰的方向推過去。
“日下君,不好意思,麻煩你把這個用快遞送到米澤先生的事務所去吧。”吉峰碰都不碰盤子一下,“我這邊會先跟他聯係的。”
“明白了。”
日下正要伸手將盤子拿過來,突然又將手縮回來放到左胸。
“不好意思。”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裏掏出手機,“喂,我是日下……噢,是佐古田君啊。怎麼樣,找到了?什麼?
在小聲耳語了幾句後,日下掛斷電話,看著吉峰。
“那個下落不明的工人……叫佐久的,好像找到了……”日下吞吞吐吐地說,“據發現他的人說,他樣子特別恐怖,說是在移動他之前最好我們先過去看一眼。”
“怎麼了?很奇怪嗎?”
“全身被黃色的、黏糊糊的東西裹滿了……”
參加會議的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那……可以勞煩各位都跑一趟嗎?”日下帶著懇求的神情說道,“可能有的事情我一個人不好判斷……”
“我們當然會去。”德田最先答道,“佐久君可是我們公司的員工。”
日下將目光投向吉峰。
“照目前這個情形來看的話,去一趟也行。”吉峰臉上流露出不太愉快的神情。
“那個,當然會給大家準備工作服。鞋子的話,我們這邊會準備長靴。”
“我本人不太喜歡登山。”吉峰不太情願地站了起來。
“實在太抱歉了。不過,那個地方離這裏也就二十分鐘左右的路程。”
“我先去趟洗手間,能幫我把衣服和鞋子準備一下嗎?最好是沒有用過的。”
“好的。”
吉峰走出會議室,一進洗手間立刻就開始洗手,足足洗了一分鐘,再從旁邊抽出兩三張擦手的紙巾仔細擦幹淨,隨後又從衣兜裏拿出殺菌濕紙巾將兩隻手都擦了一遍。
“為什麼我要……到那臟兮兮的山裏去……”吉峰看著鏡子自言自語道。
從度假村的主屋出來,沿著名叫“自然小徑”的遊覽步道往裏走,前方便是預定要修滑雪場的地方。在這裏,吉峰他們與前來領路的員工會合。他們橫穿已經采伐過的林地,進入一片自然林。這是一片高度大約一米的細竹林,他們把細竹撥開,沿著地麵上若有若無的足印艱難地往深處走去。地上的枯葉鋪了好幾層,踩上去軟綿綿的,對於走慣了柏油馬路的人來說,的確沒什麼安全感。
“還沒到嗎?”細竹葉子劃過吉峰的臉龐和脖子,他眉頭緊蹙。
“就快到了。”走在最前麵帶路的、名叫佐古田的員工答道。
時不時有成群結隊的蟲子向著他們撲麵而來,要一麵避開這些飛蟲一麵往林子深處走,著實十分艱難。要是那張臉突然就出現在麵前……吉峰光是想想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就在吉峰快撐不住的時候,他們終於走出了這片細竹林。小小的山穀四周,空間漸趨開闊。陣陣涼風吹來。大家都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德田身上的汗水如同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看著實在有些惡心。
“這裏是什麼地方?”日下向佐古田問道。
“武持山東北坡。沿著這個山穀往上走,十分鐘——不出十五分鐘就能登頂了。”
“佐久呢?”
“就在下麵。”
佐古田向下指了指,大家開始往山穀下麵走去。走了一會兒,前麵出現了十幾個人,幾乎都是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大家似乎察覺到是吉峰他們趕來了,紛紛看著腳下挪動,小心翼翼地在這狹窄的空間裏麵讓出一條道來。
“唉,到底怎麼樣了呀?”德田慘叫著問道。
吉峰他們麵前是一棵倒下並已腐爛的樹,一個男人枕著這棵樹臉朝上橫臥著。從身穿的衣服來看,的確是工地的工人,可是臉已經完全辨認不出來了。在會議室見到過的那種黃色的、繩結狀的物體,從倒下的樹木表皮開始蔓延,將這個男人從臉到肩膀包裹得嚴嚴實實。
“這個真的是佐久君嗎?”日下問佐古田。
“嗯。胸前的口袋上有刺繡。”
“刺繡……哦,繡著佐久的名字呢。”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看著這個橫臥在枯葉和石塊上的男子,以及那一堆黃色物體。
“接下來怎麼辦?”日下看著吉峰問道,“要不要試著把他扶起來?”
吉峰一言不發,將目光投向德田。
“嗯嗯,是的,先把他扶起來吧。”德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道,“柿田君!”
“在……”從德田身後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緊張的聲音。
“你能把佐久君稍微扶起來一下嗎?”
“我嗎?好的……”
柿田屏住呼吸,走到德田前麵,慢慢向佐久身邊靠過去,然後在倒地男子的腰附近,單膝跪下。
“怎麼樣?他還活著嗎?”
“嗯,似乎還有呼吸。”
柿田將右手放在佐久的胸前,輕輕搖晃著。
“佐久——佐久——”
倒在地上的這位工人,完全沒有一絲反應。
“佐久,你沒事吧?”
這一回他將兩隻手都放在佐久胸前,比剛才搖晃的幅度大了些。
“真的還活著嗎?還有脈搏嗎?”
聽見德田這麼問,柿田摸了摸佐久的右手手腕。
“很涼……不過,脈搏在跳,應該沒事。”
“這樣啊。那……要不把那堆黃色的物體扯開吧……”
“呃,要把這個東西剝下來嗎?”
德田點了點頭,“是的。不剝下來,沒法讓他把嘴張開做人工呼吸什麼的。”
有那麼一瞬間,柿田流露出不太情願的表情,不過他還是再次轉身麵向佐久,將右手緩緩伸向佐久的臉部。就在他快要觸碰到黃色物體的那一瞬,佐久突然抬起手臂來,一把抓住柿田的手腕。幾乎是在同時,佐久一下子坐了起來。
“啊!”柿田尖叫著身子後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吉峰、德田他們紛紛不由自主地往向後退。
黃色網結狀物體開始從邊緣處裂開,隨即又在佐久和倒下的樹木之間形成了一張小吊床。透過那張網的縫隙,大家看見了佐久布滿血絲的雙眼。他的雙眼大大地睜著,如同見到了鬼一般,下巴還不停地打著戰。
“他在說什麼?”日下指著佐久的嘴問道。
佐久的嘴裏發出奇怪的聲音,似乎不是聲帶振動產生的,倒像是氣管本身振動發出來的聲音。
“佐久君,你怎麼了?”德田扯著喉嚨喊道。
“停……工……”
“你說什麼?”
被黃色網狀物體包裹著的男子,突然用咆哮一般的聲音對著將手放在耳邊、探出半邊身子的德田喊道:“停——工——吧!”
說完,他就像斷了線的人形木偶一般,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