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趕到馬戲團時,月亮剛好把輕柔的光線灑在篷頂上。人們正擁擠著入場,我排到隊伍後麵,跟隨人流湧入這塊臨時搭建的場地。大帳篷內的穹頂看起來很高,四壁的帳篷布上覆蓋著彩虹的顏色,描繪著冰山的圖案。那冰山水麵之上的部分呈半透明的淺黑色,水下的部分姿態模糊,如一團巨大的陰影。
大家各自坐好,雖是晚上,帳篷裏卻暖暖和和的。片刻之後,音樂響起來,劇場的光更亮了,光柱彙聚在舞台中央。一隻浣熊出現在那裏。
那浣熊後腿站立,用前臂舉起話筒,竟開始講話了,嗓音是歡快的女腔。
“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馬戲團!”浣熊的嘴唇快速翕動,詞彙從口中迸出,但我認為那是雙簧,一定有人在給這隻動物配音。
“你們剛剛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選擇。啊,你們這些老人們!”浣熊像人一樣咂咂嘴,眨巴著眼睛,“你們是最聰明的老人!馬戲團從不讓你失望!請坐好!安靜!安靜!表演馬上開始,讓我們為精彩的表演歡呼吧!”
話音剛落,舞台的燈光全部暗下來。燈再亮時,舞台上出現兩隻健碩的老虎,他們像人一樣圍坐在一張桌子旁。這對猛獸把後腿放在地下,屁股和後背倚靠在沙發上,用肥大的前爪捧起兩隻大酒杯,互相敬酒、碰杯,口中發出含糊的嗚嗚聲。其中一頭老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長長的飽嗝,觀眾席上發出一陣哄笑。旁邊的老虎則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大杯子,把酒水卷到長滿硬毛的嘴唇上,然後滿足地仰頭,發出粗重的喵的聲音。觀眾再次笑起來。它們你一杯我一杯,正喝得痛快時,有一個蘿卜樣的東西從舞台上方的黑暗裏掉下來。老虎們轉頭看去,地上竟是一截血淋淋的斷臂。有觀眾驚呼起來。可老虎不耐煩地揮揮前爪,把頭轉回去,又互相謙恭地敬起酒來,聊天時喵聲連連。那截斷臂突然動了起來,它用手指靈活地行走,快速蠕動著靠近桌子。猛獸們低頭看時,它便突然停止,但等老虎抬起頭來,那手臂便繼續往前爬。最終,它爬到了桌邊的酒桶旁,先向觀眾展示了空空的手掌,然後用魔術般的手法從手心變出一根很長的火柴,那手指靈活地一翻,火柴便燃起了火苗。老虎們看到這一幕,咆哮著想要阻止,但已經晚了。斷臂猛地將火柴丟進酒桶裏,一聲巨響,舞台中央發生了極其真實的爆炸,火焰和煙霧迅速升騰起來。觀眾們驚聲尖叫,我感覺爆炸的衝擊波撲到臉上,卻像夏日暖風的撫摸,帶著一陣溫和的芳香。煙霧消散了,舞台上變得空空如也,桌子、老虎、手臂,一切奇幻的場景仿佛跟著焰火飄散無蹤,而地上連個燒焦的痕跡都沒有。
觀眾們興奮地鼓起掌來。這時舞台又暗了下來,兩根耀眼的光束射向視野的左上角。一架秋千正垂懸在那裏,有個梳著兩股長辮子的少女站在上麵。
我猜,這大概是空中飛人。
果然,少女一隻手抓住秋千的吊臂,一隻手張開,身體側傾,在吊繩的牽引下飛舞起來。她繞著舞台快速旋轉,身後飄帶飛揚,像一顆紅色的彗星,在半空劃出道道血痕。此時,正上方的大燈點亮,舞台中央出現一個巨大的稻草人。它有七八米高,形貌粗陋、四肢頎長,頭部像一個巨大的鳥巢,嘴巴裏伸出條條枝幹編織成的尖利牙齒,在沉重的喘息中噴出絲絲稻草腐爛的氣味。稻草人手上拿著一頂直徑數米的草帽,搖搖晃晃,作勢要扔給觀眾,前排的觀眾嚇得大叫起來,伸出胳膊阻擋。看到此景,稻草人把拿帽子的手縮了回去,發出沉濁的笑聲,將一口口草汁噴在舞台上。這時,飛舞的少女逐漸降低了高度,開始在空中圍著稻草人旋轉。這怪物似乎很惱火,揮舞著帽子捕捉少女,但飛人卻無比靈活,她不斷變換飛行路線,使稻草人無所適從。稻草人有些失望了,大吼幾聲,拋掉帽子,頹喪地癱坐在地上,使整個帳篷跟著顫抖起來。少女更加活躍,她挑逗般繞著稻草人上下翻飛,絲毫不在意對手那巨大的四肢和一身枯黃的粗壯稻莖。少女離得越來越近,此時,怪物閃電般揮起巨臂,竟一把將半空中的少女攥在手裏。少女花容失色,開始在巨手中激烈掙紮,可怪物根本不顧這些,在全場的尖叫聲中,把孤傲的空中飛人塞進嘴裏咀嚼起來,再慢慢將滲出濃漿的肉塊吞咽下去。
吃完小點心,稻草人滿意地點著頭,伸著雙臂繞場慶祝,吼叫不已。正當觀眾們大聲叫喊、捶胸頓足之際,稻草人用沙啞的嗓音表演起歌曲來:
這是我去天堂的,
第三十年!
站在夏日正午,
下麵的小鎮——
滿是十月的血!
此時,一個紅色的身影突然從稻草人脖頸與肩膀之間鑽出來,她靈巧地跳躍,三步並兩步爬上稻草人的頭頂——正是那位飛人少女!狂怒的稻草人搖晃著腦袋,伸手去頭頂捕捉她。她一下下躲過那雙巨掌,然後在震耳的歡呼中高高舉起手臂,將雪白的纖手輕輕拍在稻草人的腦袋上。
“睡吧,母親。”
轟然一聲,稻草人整個燃燒起來,通體紅亮,猶如一支巨大的火炬,映得劇場裏如同白晝,大帳篷內星火飛舞。伴隨劈啪聲和爆裂的響聲,稻草人跪在地上,在逐漸減弱的掙紮和咆哮中倒下,癱作一團,不再動彈。飛人少女挎著秋千,在烈焰中飛躍而出,環繞著劇場做謝幕表演。她飛行著、舞動著,衣襟和飄帶都未曾被火灼傷,美貌容顏更沒有半分減損。伴隨觀眾的高聲喝彩,舞台大幕拉下,黑暗重歸地麵。
在黑暗裏,觀眾的呼喊逐漸平息了,一切聲響都在漆黑的原色中沉降,直至所有音節都無法尋覓。我努力傾聽著,周圍沒有任何人呼吸的聲音,隻有灰塵降落的抖動撩撥著寂靜的世界之弦。
“像時間輕輕滴落。”一個女聲突然說。在黑暗中,隻能聽到女人的聲音,沒有出現浣熊的形體。
“雪,雪,雪。”她說。
此時,視野中央出現一個光點,如點燃的香煙,在半空中慢慢飄舞、試探。
“它的末梢顫抖著,顫抖著——”
我似乎聽過這首詩,但已經記不起來了,回憶如籠上薄暮的霧氣,使幻景與真實無法被區分開來。
“連灰燼都懶得彈落——”
它要飛上去嗎?我想。果然,那光點直線上升。我抬起頭來,視線隨著它上移。
“香煙遂飛舞進火中。”
打開吧,讓它飛出去。我想。
穹頂似有生命,略一遲疑,便從中心往四周裂開,露出了夜空。月亮不見了,雲彩不見了,如草上野花般的星星也不見了,隻有一片漆黑的夜空。光點升了上去。停下!我想著,於是光點真的停在了宇宙帷幕的中央。
此時,腦子裏負責想象力的部分高速運轉,我感到一陣狂喜,欲念驅動喉結,幾乎喊出聲來。要炸開了!我想。這一瞬間,光點發生了震天撼地的大爆炸,仿佛無數巨型焰火合而為一。耀眼的光芒覆蓋了整個黑夜,繁星從焰火中心噴射出來,如鑽石般被投射在黑藍色的天幕上。數百萬顆星星和數十萬塊星雲顯現在我的視野裏,我的眼睛被宇宙的中心深深照亮,所有的水分都蒸發了,但馬上有新的水分補充進了眼球的海洋。那是無法敘述且不能停止的淚水,浩繁無盡的群星幾乎使我雙目失明。
不,運動起來!我想,不要停止!
整個天空又一次活躍起來。我看到超大質量的星體在數秒內燃燒殆盡,年輕的黑洞饑不擇食般地互相吞並,將無數顆星星吸引到自己身旁。目力所及之處亂流洶湧,天幕在上演一出壯闊的史詩。星係形成了,它們不斷碰撞、不斷膨脹,最終變成一個個蠕動的超級巨人,因肥胖而坍縮殆盡,周而複始,無始無終。地球在哪裏?我想,母親在哪裏?一方角落的視野被放大了,藍色星球忽一閃現,便隱沒在星辰翻湧的海洋裏。我揉揉眼睛,穹頂之上,混沌的體係快速且華麗地運轉,在籠罩萬物的熒幕上表演一場歡宴,而我就像坐在鏡頭後麵無所適從的導演——下一步演什麼?膨脹、收縮還是凍結?我沒有想好,這場馬戲也沒有給我答案。但這偉大的表演讓我感到害怕了,我的責任已超出了自己的認知,我不知道該如何推進棋局的下一步。如果我閉上眼睛,這一切不知是否還會存在。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夜幕突然暗淡下來,所有星星如雲霧般消散無蹤,天空恢複了沉沉的黑色,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未曾上演。
“各位觀眾,四點四十一分。”帷帳深處傳來那女人溫柔的聲音。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急忙轉過頭,薈先生出現在我麵前。
“快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