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營業的頭三天,馬戲團用十場演出溶解了一切,整座小鎮仿佛被浸入了烈酒,樹梢都泛上了紅暈。我之前從沒有發現鎮子上有這麼多人,仿佛造物神這幾天喝醉了,把泥漿潑得到處都是。小鎮有半數居民看過了演出,他們整日沉醉在興奮裏,在鎮上四處漫步,向人們熱烈地推薦。他們說不清具體的節目內容,但眼神卻真誠無比,你看著那憨厚而陶醉的麵容便覺得心癢。沒看過演出的人正源源不斷地前來排隊,帳篷內場地有限,大家隻好耐心等待。
這幾天,薈先生心情不佳,臉色陰沉,動不動就衝我們發火,還一度下令要燒掉誇妮。薈太太大哭了一場——“我們還沒結婚時,誇妮就在這裏了!”看到她哭,薈先生不耐煩地擺擺手,把一個茶壺扔向誇妮,那陶瓷壺在她油光閃爍的山羊皮膚上碰得粉碎。誇妮隻好乖乖地去尋找掃帚,把碎片收拾掉。這幾天,詩人隆先生不斷來找薈先生,向他沒完沒了地訴苦。
“真是胡鬧!”隆先生說,“這些日子,大家都在追求視覺的虛無,追求淺層的刺激。”
“別來煩我。”薈先生說。
“那馬戲團吞沒了整個鎮子!”
“我不想招惹它。”
“就像你上次做的,燒掉傀儡,燒掉它。”
“管好你自己吧,它早晚會離開的。”
“這幾天我要瘋了!有個親戚家的小男孩天天來我門前玩耍,他在花園附近顛來倒去地騎三輪車,那鈴鐺的響聲讓我失眠,我要瘋掉了。”隆先生邊說邊揪緊自己日漸脫落的胡須,仿佛要把下巴從臉上拔下來,“那馬戲團是從地獄來的!”
“我會想辦法。”薈先生說,“但不能燒東西。”
“你能快點兒行動嗎?”詩人說。
“閉嘴!”薈先生說,然後把陰沉的臉轉向我和另一名學徒,“你們不許去看馬戲。一定不許去。”
我點點頭,那位學徒什麼也沒說。我們退回工作室,準備做完今天的收尾工作。工作室很亂,薈先生從不收拾,半成品散落了一地,我們把燈光調亮,各自撿起一個,開始雕琢起來。四下無人,我們的進展很慢。
“你知道嗎,K看完馬戲私奔了。”他小聲對我說。K是學徒中的情種,平時愛在腦後紮一綹細細的小辮子,腰上總別著一支笛子,但從沒聽他吹過。
“什麼時候?”
“今天一早。他跟老板請假,說喉嚨不舒服,其實是跟女人私奔了,那小妖精是鎮長家最年輕的用人。K不會回來了,我看到他折斷了自己的長笛。”
“反正他也從來沒吹過。”
“我知道,但他不會回來了。他昨晚看了馬戲,半夜才返回,你們都睡了,我打開窗戶讓他爬進來。他一臉狂喜,告訴我他不幹了,他要和鎮長家的用人長相廝守、遠走他鄉,並當即折斷了笛子。”
“等等,”我打斷他,“鎮長是誰?”
他愣了一下,惱火地說:“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半夜,我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剛有一點睡意,就聽見對麵的床鋪一陣窸窣。我的室友翻身下床,摸黑穿起了衣服。
“你要幹什麼?”
“我要去看馬戲。他們預告今晚午夜時分將會有場表演。”
“老板會生氣。”
“我不管,我太想看了。你去不去?”
我搖搖頭,“我要睡覺,明天還要幹活兒。”
“幹活兒?笑話!你害怕什麼,怕那個糟老頭嗎?這份工作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我想了想,沒想出什麼特別的理由。
“算了,我自己去吧。”他說,“把我們的房門鎖好,別讓老頭瞧見。”
我在黑暗中點點頭,他走到窗邊,打開窗戶翻了出去。我躺回床上,過了很久才沉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那位學徒回來了,我鬆了一口氣,我原以為他會像K那樣消失。不過他的精神狀態不太好,一直沉默不語,早餐時隻顧得埋頭吃喝。這一天我們工作的進展緩慢無比,薈先生對此不聞不問。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要麼在客廳走來走去,要麼坐在廚房裏往窗外張望。
吃完晚飯時,隆先生急匆匆地跑進來,報告了一個新聞。
“薈……胡曆……”他跑得有些氣喘,“啊……”
“什麼事?慢慢說。”
“胡曆……鰥夫胡曆竟然出了門,他下午看了馬戲!”詩人喊道。
“胡曆?你說我們的鄰居、從不出門的胡曆?”薈太太問。
“正是!”
“仔細講講。”薈先生說。
“就在剛才,我追趕那可怕的小男孩,他正騎著三輪車碾壓村中的花草。可惡的東西。”隆先生連喘兩口氣,“我追他追到胡曆家門口,門開著,胡曆正坐在門口發笑。他看到我過來,一步就從門裏跨了出來。”
“天哪,馬戲團治好了他!”薈太太大叫起來。
“別插嘴!”薈先生說,“然後呢?”
“我問他:‘你怎麼從家裏出來了?你在笑什麼?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他說:‘我去看馬戲啦!真是太好看了!那馬戲真是天才之作,你也應該去看看!’”
“瘋子。”
“然後,他就哭了起來。我不知所措,隻好上前安慰他。但是他又笑了,笑著來擁抱我,弄得我胸前都是鼻涕。我拚命掙脫,趕快過來找你們。我走時他邊笑邊抱著肩膀,縮成一團。”
薈先生點點頭,開始在屋裏踱步。
“你去瞧瞧他吧。”薈太太說。
“不關我事。”
“他是你的朋友啊。”
“唉,好吧,好吧。”薈先生不耐煩地擺擺手,“隆先生,咱們去一趟,好把這事兒弄清楚。”
詩人點點頭。走之前,薈先生回頭指指我們,“你們兩個,把剩下的活兒幹了。”
他們離開後,薈太太搖著頭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們也乖乖地去了內廳的工作室。在明亮的工作間裏,我的室友捅了捅我的胳膊肘。
“你真的不想去看馬戲?”
“你看過了,給我講講吧,都有什麼節目?”
他搖搖頭,“隻能自己看,相信我。”
“那……他們什麼時候表演?”
“今晚月亮升起來後,連續演三場。”
我看了看窗外的月亮。
“就是現在。”他說。
“可是,我還有一些活兒。”
“我替你幹,我比你幹得快。”他說,“老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想了想,點點頭,從小凳子上站起來。我要去看馬戲了,我想,此時突然覺得神經線上迸發出了暢飲美酒般解脫的快感,一種不顧一切的冒險衝動充斥著每一個細胞。
“快,從後門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