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也來借這本書?”那是一個盛夏,年輕到不可思議的老金在圖書館最後一排書架前,與一隻纖細的手一起,分別抓住了一本書的兩個對角。他記得書的名字是《太空電梯——論低成本進入太空的可能性》。
“是我先拿到的。”那隻纖細的手的主人看起來不太有禮貌的樣子。
不過年輕的老金沒生氣,“這本書很冷門,網上找不到電子版。要麼,我們加個聯係方式,等我讀完了,直接轉借給你?”
“為什麼不是我先讀,再轉借給你?”
“呃……或者,你看這樣行嗎,我今天就拿著它的實體去做個電子備份,晚一點傳你電子版,可以嗎?”
少女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像願意了。
“你怎麼想找這本書?”她問。
“我是太空電梯計劃的預備役。未來我和戰友的飛船會搭乘太空電梯,前往火星進行殖民任務。這本書的內容跟我即將接受的訓練有關,可能涉密,更具體的細節我就不向你透露了。”
“可是,你們這個計劃還要很多年才有機會實現吧?”即使在她有禮貌的時候,好像情商也不算太高。
“啊對,不過我現在十八歲,隻要十五年內太空電梯能完成建設,那麼,我便可以順利出發,並在三十五歲之前參與第一批火星基礎設施的搭建。哎,再透露下去,又要涉密了。哦對了,你呢?為什麼對這本書感興趣?你也是航天學校的嗎?”
“不是啊。”這是少女第一次對他笑,臉頰上有一個可愛的梨渦。
“我是個畫家。”她說。
一陣警報取代了無線電噪聲,老金猛然從回憶中驚醒。
“注意!注意!氧氣罐發生氣體泄漏,目前氧氣儲存量85%。”
“目前氧氣儲存量84%。”
“目前氧氣儲存量——”
老金關掉了耳機,即使死在太空裏,死在永恒的旋轉中,死於缺氧,最後變成一具幹屍,他也不想生命最後一刻被噪聲包圍。
“消停會兒吧!”他吼了一聲。
大聲吼叫會加快氧氣的消耗,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隻能冷靜,冷靜。該怎麼辦?
這趟天鉤帶了二十多架牧機上來,倒黴的人顯然不會隻有他一個。其中或許有還未喪失氣密性的牧機,裏麵甚至還能找到備用氧氣或牧藻衣。
吳晴,對,還有那個孩子。
老金的心被紮了一下——不知道剛剛的撞擊對吳晴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第一次上天牧藻就遇到了這種地獄級的考驗,真是個倒黴的家夥。
他看了一眼牧藻衣上的讀數,氧氣存儲量8%。他掏出塞在工具包裏的那一罐噴氣式推進器,然後努力控製思緒,放緩呼吸,在急劇轉動的視野裏尋找有人造痕跡的天體。
打轉兒的反光。
貼滿太陽能矽片的外殼。
不規則的截麵。
在四千千米的高空中,擁有這些特征的物體都有可能成為老金的救命稻草。
分分秒秒流逝的時間無疑沒有站在老金這一邊。氧氣讀數持續下降,撞擊時,被撞散的各架牧機獲得了不同方向的速度,時間越長,牧機之間的距離就會越大。
老金狠狠甩了甩腦袋,努力讓自己從失重和旋轉造成的眩暈中清醒過來,他的視野已不再清明,一旦失去了意識,那麼剩下的就隻有死亡。
終於,眼前顯現出一抹亮色,那是牧機特有的卵鞘外壁的反射光,隻是微弱的一星點,但已足夠了。那種太陽能矽片才有的色澤不會有錯。老金默數了三個數,抓準時機,橫下心,鬆開了安全帶——那根連接他和牧機殘骸的“臍帶”。
他沿著圓周運動的切線方向,往那抹亮色勻速直線地飛去。
無論是對於牧藻人,還是對於噴發紀元後的人類來說,每一趟旅程都充滿危險。
地麵上看著笨重的牧藻衣如今看來是那麼單薄,穿梭在真空裏,它是隔絕死亡的最後一道屏障。
除了祈禱不要和高速移動的太空垃圾撞個滿懷外,老金啟動裝備自檢,讓牧藻衣的係統排查故障。好消息隨即傳來:牧藻衣主體沒有破損,一個氧氣罐閥口的配件在他爬出牧機時發生了剮蹭,鬆脫了,這才導致氣體從儲氧器與牧藻衣的連通器中大量逃逸。
“還好,衣服本身沒壞,這玩意兒可沒法修。”他微微鬆了口氣。
隨著缺氧的加劇,他感到心跳越來越快,肺像疲勞的弓弦一樣極盡收縮與擴張。血管中奔騰的紅細胞做的盡是無用功,因為每一口吸入肺部的空氣,都比前一口更加稀薄。
保持清醒居然是那麼難!
他一次又一次把擠進眼底的幻想甩走,直到數分鐘後,那個遙不可及的反光點在視野中逐漸變大……
“所以,你是畫家?我怎麼不知道航天學校有油畫係?”老金第二次見到那個有著梨渦的女孩兒時,也是晴天,是自己主動約的她。
“我是美術學院的。美術學院油畫係。”
“美術學院不在市區嗎?你們自己沒有圖書館?幹嗎來我們這兒借書?”
“我要的學術資料隻有你們這兒有。”
“我怎麼不知道我們學校有教畫畫的書?”
女孩兒見年輕人有興趣追問,眼睛裏放出光芒,“不是教畫畫技巧的書,而是為了藝術,更偉大的藝術——我有一個理論,有興趣聽嗎?”
老金點頭。
女孩兒三兩步快速走到老金前頭,在操場的跑道上,邊說著話邊倒退著走,“地球上的第一幅畫,是法國肖維洞穴裏的岩畫公牛。原始人用礦物顏料、手掌、石頭在岩壁上塗抹,從那之後已經過去了三萬多年。三萬多年的時間裏,誕生過多少位畫家?他們又畫過多少幅畫?地球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景色、所有的故事都被他們畫完了!三百多年前的藝術家轉投入抽象畫,不再記錄真實,而是用色彩、線條刺激人的情緒。一百年前科學家從神經遞質的角度解析了大腦的反應模式,一係列刺激情緒的藥物又被投入市場,於是,抽象畫對欣賞者來說也變得再無獨特之處。所以,我們這個時代的畫家,是非常不幸的,陽光底下無新鮮事,也再無藝術,真是——無畫可畫!”
老金擔心女孩兒倒退著走路會摔著自己,但又不好意思打斷她的演講,隻好附和道:“無畫可畫?這是你的觀點,還是你們老師說的?”
“百分之一百我原創的!我就叫它——”她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問道,“你姓什麼?”
“金。”
“我就叫它‘沈金猜想’。”
“啊?神經猜想?”
“不是!是沈金猜想,我姓沈!”女孩兒踮起腳尖,用手指狠狠彈了一下老金的額頭,“為了感謝你幫我把《太空電梯——論低成本進入太空的可能性》做了一整套拷貝、等我下課、請我吃飯,還有陪我飯後逛操場……我把這個理論加上你的姓,你應該感到榮幸。”
“作為被命名致謝的人,我能不能知道這個沈金猜想,具體到底猜想了啥?”
“沈金猜想——想要從重複中發展出新藝術,那就一定要離開地球,去火星。去人類從未去過的地方,看祖先從未看過的風景,過他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擁有他們從未有過的情緒。隻有如此,才能畫出與那些偉大的畫家們截然不同的畫。”
“哦,我明白了。所以你來借書,是想看看太空電梯長什麼樣的,為它畫一幅畫?”
女孩兒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我要去火星寫生。借這本書是為了弄明白,去火星之前我還得做好哪些方麵的準備。”
“噗哈……”
“你笑是什麼意思?”
老金迅速調整表情,“笑的意思是——那可太好了!我們可以共同進步了。你看,我是太空電梯計劃的預備役。你呢,要成為人類曆史上第一位宇宙繪畫家,我們兩個注定要攜手開拓人類認知的邊疆。所以,現階段應該互相督促,齊頭並進,經常一起來圖書館看看書,約著去操場上跑跑步。從知識和體魄上打好基礎,以應對前往火星途中的各種緊急狀況。”
少女知道年輕人在耍嘴皮,卻沒有戳破。他又不算討厭,更何況,老是靠報假學號溜進航天學校圖書館,總不是個事兒。
“行。那第一步,能不能把你們平常訓練的內容和標準發給我?讓我這個自學成才的也參考參考?”
“誒?這個恐怕真不行。涉密……還是有涉密風險的,預備役雖然不是正式的項目成員,但這個工程的保密程度很高。”老金撓著頭,露出了難色,“不過,我還有個好法子。雖然不能把資料直接發給你,但我可以經常來找你,給你一對一授課,言傳身教!這可比什麼紙麵上的資料都來得高效!”
“……喂,你不會是想找我談戀愛吧?”
老金一愣,不太好意思地抬起頭,看見她又笑了,頭頂的太陽有些刺眼,那雙眼睛彎成甜美的縫線,他又看見她左臉上那個小巧的梨渦。
梨渦在陽光和微風中深陷,進而旋轉,坍縮成一個黑洞,陽光和笑容都被吸入深淵。它產生的巨大的潮汐力把老金拉成無限長的一根絲線,絲線用無盡漫長的時間穿過了黑洞視界,把老金帶到了四十二年之後。刺眼的陽光消失了,溫暖的春風也消失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他被甩到大氣層之外、黑暗包裹的真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