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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擊並沒有直接發生在老金的牧機上——若真如此，反不失為一種解脫。根據後來的事故報告，肇事的是一顆GPS定位衛星的碎片。

GPS定位衛星的軌道高度平均為兩萬千米，僅僅依靠二十八顆衛星就實現了全球通信的覆蓋，這是屬於舊時代的科技奇跡。在“天鉤牧藻”工程剛剛啟動時，為了騰出軌道麵，中、低地球軌道曾被有計劃地清空過，人造衛星在各國航天中心的指令下，如同流星雨一般紛紛墜入大氣。GPS定位衛星所處軌道遠高於天鉤活動範圍，暫時幸免，依舊在太空運行。

隨著時間推移，人類維修天鉤係統已變得力不從心，地麵對人造航天物的控製逐漸減弱甚至完全喪失，那些肩負科研、勘察使命的衛星變成了一顆顆孤星，遊走於人們頭頂的真空中。

對於運行在高軌道的衛星來說，雖然那裏氣體非常稀薄，但並非不存在。“天鉤牧藻”工程啟動二十多年後，大量缺乏維護的高軌道人造衛星因成年累月疊加的空氣阻力自然變軌，並且發生碰撞，產生的碎片開始進入天鉤軌道麵。這就是悲劇的源頭。

高速旋轉的天鉤尾端被碎片狠狠擊中，類似子彈擊中厚鋼板，撞擊點在千分之一秒內“蕩漾”起一圈漣漪，波形在固體表麵無法傳播，巨大的裂紋在天鉤的尾端生長出來。

龜裂處剝落的碎片被旋轉的天鉤高速甩出，如同一支巨型霰彈槍，將鹿彈射向每一個角度。

老金感受到一陣強烈的震動。

尖銳的蜂鳴警報響起，牧機上方裂了個拳頭大小的口子，艙外真空導致的負壓試圖把一切吸入黢黑的宇宙，狂暴的氣流像舞動的金蛇，在艙室四處留下抽打的痕跡。

幸虧有安全帶將身體捆牢，先前小瞧這又老又破的座椅了，居然那麼穩當！

很快，那個拳頭大小的裂口擴成了手臂大小，隨著艙室內氣體的外逸，蜂鳴警報逐漸變得低沉，直至消匿。狹小的艙室被抽成了真空，失去了作為傳播介質的空氣，聲音馬上就聽不見了。

負壓也隨之緩解，至少，現在不擔心被抽到太空裏去了。

“這下可好了。”老金的喉嚨幹澀至極，他低低擠出這句話。

耳機傳來一陣嘈雜的嗶剝聲，沒人回應。

他又進行了幾次呼叫，依舊沒有響應。

他嘗試操作了幾個常規按鍵——艙室內的控製係統也壞了，撞擊造成艙門無法打開，座位也無法彈射出。

這一次，或許真的要死了，他心想。

更嚴峻的問題擺到麵前：窗外的星象正瘋狂變換，這意味著牧機正處在高速旋轉中。老金費勁地抬起眼睛，頭頂裂口的位置原本是與天鉤尾端連接的詹氏鎖，如今那裏透出來一片黑森森的虛無，他已脫離了天鉤係統的約束。這當然不是一個好信號——照這樣一圈圈轉下去，受過最嚴苛訓練的航天員也會暈厥。

老金摸索著從座位旁的儲物空間裏拿走了兩罐噴氣式微型推進器、若幹罐微型核爆破式加速器。然後狠了狠心，解除了鎖扣，讓安全帶一條條從身上彈開。就在最後一條安全帶離開身體的一瞬間，他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甩”到牧機艙壁上。

幸好，有先見之明的他緊緊抓住了一條看起來最長、最牢固的安全帶。安全帶繞著義肢的手腕轉了好幾圈，尾端卡在拇指之下的金屬凹槽上，老金又將其綁好固定，便開始攀附著艙壁，一點點向那個被撕裂的口子挪移。

從方位上已完全分不清上下左右了，在旋轉造成的失衡和混沌下，老金死死盯著那個黑口子，不到一米的直線距離，卻漫長到幾乎不可完成。

有意思的是，人在臨死的時候通常想到的都不是死亡。上一次，十八年前，似乎也是這樣。上一次是怎麼脫險的來著？

老金的某一部分大腦不受控製地閃現出畫麵。

先是一些彩色的片段，快樂的童年、青春的軍旅生涯、汗水與高溫裏的訓練、陽光之下綠草皮之上的畢業禮和婚禮、愛笑的妻子，還有本以為會在某一天到達的遠方。

突然，記憶裏出現一陣尖銳的警報，畫麵開始褪色，接連著地質災難、尖叫、饑餓，最後一切都變成了灰色。

在一片灰色中，他聽到一個冷酷而蒼老的聲音：“抱歉，金少尉。組織了解，為了成為首批使用太空電梯登上火星的航天員，你已付出多年努力。沒有人願意停止太空電梯計劃，可很多時候，並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人所願。”

“發射場都竣工了，原定於後年的第一次發射……”還沒有老去的老金急切反駁。

“但在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用太空電梯助推航天器大規模探索火星的計劃顯得太不合時宜了。”

“那就不要大規模，隻送一小部分人去火星。”老金的聲音不大，對麵的人愣了好一會兒。

“你的意思是，節衣縮食，送一小部分人去火星？多小的一部分？”蒼老的上司挑起眉毛，“還有，那剩下的絕大部分呢？資源耗盡，留在地球上，等死？”

“你知道複活節島巨石的故事嗎？”

“你是說，外星人建的那些巨型人臉？”

“那根本不是外星人建造的。當初波利尼西亞人駕船來到複活節島定居，他們擁有高超的航海手段和建築技巧。為了鞏固島上的階級統治，他們建起了象征人與神溝通的巨石——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在那個時代，這可是一項浩大工程，為了給巨石搭建腳手架和搬運用的滾木軌道，波利尼西亞人砍光了島上所有的樹木。人們在石像建造上消耗了所有的生產剩餘，使得與造石像有關的技藝、知識才能得以傳承。日複一日地，石像豎立起來，島嶼也荒蕪下去。數十年數百年過去，島上的人忘記了航海技術，複活節島上也不再有製作船隻的木材。於是，這一支波利尼西亞人被困在島上，因為缺乏交流和創新，技術倒退，等到歐洲人再次發現他們，文明已經倒退回刀耕火種的石器時代。”

“所以呢？金少尉，你是想說，我們得趁著現在還有木頭，趕緊去火星？”

“哪怕隻是一小部分人，不然我們全會被困死在這裏，那些溫室就是我們的複活節島石像。”

蒼老的聲音沉默良久。“可是，小金，你要知道，很多時候，並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人所願。”他重複道，“現我代表項目組正式通知你：經過太空電梯工程委員會和專家組的反複研究，我們決定取消原定發射，太空電梯項目組即日解散。”

“解散？”老金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話。

“可能你也聽說過，太空電梯的主體會被改造，直接應用於天鉤牧藻項目，以緩解現階段人類遇到的糧食危機。為了將藻泡運往中地球軌道，建成的太空電梯高度要被整體下移，它的下端被拉到幾乎貼近地麵，並且改為了以一百二十四分鐘為周期，在近地軌道繞地球旋轉。在繞地球公轉的同時，也被加上了一個圍繞自身質心自轉的速度。”上司說道。

他再次望向眼前的年輕人，“我們應該慶幸，太空電梯的建設早於災難，否則，絕不可能在資源如此短缺的情況下，修建那麼長的一段太空繩索。糧食短缺問題將徹底無解，人類文明可能在極短時間內就會滅亡。”

“所以……不去火星了，就待在地球上。讓這段電梯旋轉起來，變成一個大鉤子？去太空裏搞農業？這就是砍倒複活節島上所有的樹！”

“你以為你說的這些，那麼多的科學家和顧問會沒提過嗎？”蒼老的聲音提高了音量，“作為人類，我們永遠沒辦法拋下大多數人。”

兩人沉默下去。半晌，老金感到肩膀被拍了一拍，手中被塞入一個信封。

“進入溫室的名額。我不知道複活節島上的波利尼西亞人是否後悔過。但無論結果如何，總要有人守著那些巨石像活下去……”

這是老金最後一次與這個蒼老的聲音對話。不久後，老上司主動申請參與北京溫室建設團，長期室外作業摧毀了他的健康，兩年後他因矽肺去世。

老金將自己從回憶中拽拉出來。

他終於觸碰到牧機頂部的扶手，緊緊抓牢，以此作為固定自己的錨點，再把另一隻手探出那條頂部裂縫，試圖將身體挪出牧機。

可裂縫實在太窄了，脫去宇航內膽服和牧藻衣或許還能出得去。但在真空之中，那無異於自殺。

他隻好用義肢擊打裂縫旁邊的艙體，一下，兩下，三下，每一次擊打在真空之中都是寂靜的，隻能通過手臂傳來的震顫感受艙體的堅硬。略微鬆動後，他把義肢的四根指頭摳入裂縫邊緣，用力向下拽拉。

“記得上次，讓他們幫我裝了微型液壓傳動的。”

老金這麼說著，再次施力，一塊艙體碎片被生生掰彎，現在裂口足夠他鑽出去了。

他興奮地自言自語：“還真是童叟無欺！等回到上海溫室，要幫那家義肢保養店免費宣傳！它店名叫什麼來著？‘絲滑體驗義肢店’？還是‘絲滑體驗義肢保養中心’……”

可是，真的回得去嗎？

在老金從牧機中探出身子的那一瞬間，離心力就將他的整個身體狠狠甩了出來。還好有那條事先纏繞在右手臂上的安全帶，才讓他不至於徹底失控，飛向太空深處。

他隱隱感覺右肩有什麼東西折斷鬆脫了，急劇分泌的腎上腺素讓他根本顧不上疼痛。牧機連帶著他，像一隻巨大的陀螺，瘋狂地旋轉，地球、群星、遠去的殘破天鉤，組成了走馬燈一般的旋轉圖景。零星的色彩被角速度融化了之後，在視網膜上重組，他逐漸看到了另一幅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