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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安檢後，老金在休息室享用他的午餐。

他拉開宇航內膽服的三重拉鏈，從貼身內袋掏出一個棕色的扁紙包，展開紙包，將裏麵一片棕色的“餅”掰碎，沿紙角倒入金屬飯盒。再向天鉤站的工作人員借了些熱水，在飯盒裏衝泡粉末。最後用食指彈了彈紙包，剩餘一點沾在上麵的粉末也被彈了下來。

拿筷子在飯盒裏攪了一會兒，粉末遇熱水化開，深棕色消失了，成為冰粉般透明的、黏稠的膠體。老金用筷子蘸起一點，嘬了嘬筷子尖，翻出一包椒鹽，撒一些上去。有了點滋味，透明糊糊也不至於那麼難以下咽了。

這種食物的名稱是晴藻粉羹，在噴發紀元裏，吃它算是十分平常的一頓。

上海室外的食品加工廠裏有幾百台機器，每天轟隆隆作響。它們將牧藻人帶回的藻泡裏的絨毛球晴藻粉碎、碾壓，通過離心步驟，使得矽質外殼分離，隻留下富含晴藻澱粉的膠狀物質。這種黏稠的提取物幹燥後被研磨成粉，衝壓成餅，簡單用熱水衝泡後，就是類似涼粉的主食。

晴藻粉羹確實不是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但提供了人體所需的能量和絕大部分營養物質。就靠著它，噴發紀元的絕大多數人類得以生存。

幹燥的藻餅體積極小，更是室外遊民從事體力勞動時的必備幹糧。這碗晴藻粉羹下肚，老金那旅途的疲憊消退了些，他看了看牆上的鐘，起身，隨著人流走出溫暖的休息室，走進戶外停機場。

天鉤在靠近赤道麵的軌道上以大於六千八百米每秒的速度環繞地球旋轉，公轉周期為一百五十分鐘，同時它繞其質心自轉的周期為五十分鐘——繞地球轉一圈，天鉤有三次從地麵抓起藻泡和牧機的機會。

地球赤道被三大天鉤站劃分成了三等分，這三個掌握世界糧食命脈的天鉤站分別位於中國的西沙群島、尼日利亞的拉各斯和墨西哥的瓜達拉哈拉。

其中，西沙天鉤站的建成時間最早，服役時間最長。除了天鉤偶爾非周期性變軌之外，每隔一百五十分鐘，它就開放一次天海接口，兢兢業業地將一批批牧機和藻泡送入中地球軌道。

長時間超負荷的服役讓設備和工作人員都呈現出一種緊繃的狀態。

老金的牧機泊在兩片“水泥牆板”之間，這兩片“牆板”就是候鉤室之外天鉤站最重要的建築體。它們相距一百餘米，高達數十米，在一片海水中兀然拔立。“水泥牆板”的上方由金屬材質的天窗相連，構成了一個簡易的巨型棚，兩麵透風，下方連海，一會兒等天鉤入站時，上方的金屬天窗就會打開。

二十來架牧機停在“牆板”隔出的狹窄海域上。老金低頭看了一眼，“牆板”臨近海水的區域已經長滿了密密麻麻的藤壺，這種堅硬頑固的生物在出生後的一段時間裏，以自遊生物的方式在海洋中漂浮，長成後無法獨立行動，必須要附著在其他物體表麵。在潮間帶，它伸出細長的軟刺紮進岩石等硬物，長久以往，建築體將被腐蝕、損毀。

老金記得上次來這兒時，牆根上還是光滑的，現在竟然已經沒人有心思清理這些“寄生蟲”了。

他順著臨時梯爬到工會分給自己的牧機上。大部分牧藻人是買不起一架屬於自己的牧機的。老金曾經有一架，在十八年前最後一次牧藻時，它被弄壞了，結局應該是燒毀在了大氣層裏。

果然，租來的東西不會有好的。他打開牧機的罩子，一股混雜著黴味和鐵鏽味的空氣撲麵而來。座椅上的皮麵已經被磨得破爛，操控杆看起來被無數人用過，早盤出了包漿。

老金用機械手點了點自己的左胸，每當他要祈禱些什麼的時候，就會習慣性地做出這個動作。

“早知道不該把機械表給那小子的，抵給天鉤站的話，還能租到更好一點的牧機。”他喃喃自語。牧機天窗的開口十分狹小，老金佝僂起身子，將雙腿先伸進座位，再深吸一口氣，想俯下身，將上半身的重心縮進牧機艙內。這個過程中，他感到一個重心不穩，下身一滑，差一點兒掉進冰冷的海水裏。

是機械手太礙事了？還是自己不熟練了？

畢竟不幹這行十幾年了，需要時間適應一下。憑著那些年的經驗，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最大的藻泡，他一定能撐下來，撐得比別人時間都長……對，隻要再多給自己一點點時間。

他再次用機械手指尖點了點左胸。

老金係好安全帶，逐一檢查了牧機攜帶的五個噴氣式微型推進器和五個核爆破式微型推進器——在藻田裏，它們被用來為藻泡施加變軌的推力。一個彪形大漢劃著皮艇過來，小艇和他的身形嚴重不符，仿佛整個人陷在了水中。這是起飛前做安全檢查的工作人員，他看了一眼老金，幫助他將牧機的“蓋子”從外部關上，又前後檢查了幾次艙體的氣密性。

安全員瞥了一眼老金的義肢，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敲了敲逐漸沾上霜霧的巴掌大的小窗，又指了指老金的右手手臂。“你是老金？”隔著小窗，人聲微不可聞。

“放心，手臂不導磁的，可以飛。”老金回道。

“那……祝你好運。”最後，安全員笑了，用誇張的口型比畫道。

水域裏閑雜人士被肅清，天鉤站的遮板緩緩打開，牧機們進入待飛狀態。十分鐘後，那陣熟悉而漫長的“雷聲”再次從遠處傳來。

它在滾滾黑雲裏向老金逼近，牧機之間的無線電通話中斷，隻剩下天鉤中控室在一遍遍播放介紹和安全事項。

“您好，歡迎搭乘天鉤去往中軌道藻田。目前，天鉤係統是前往太空藻田最安全環保的交通方式，”溫柔的女聲無法蓋過天鉤的轟轟響“雷”，“西沙天鉤站是地表現存的三個天鉤站之一，累計向太空藻田運送藻泡兩千萬餘個，滿負荷運送牧機五百架每日。牧機將高速穿過地球磁場，旅途中請關閉您的一切電子設備，請勿佩戴導磁義肢、假體、護身符等。您的安全是我們最重要的使命。天鉤到來前，請再次確認安全帶已扣好。旅程中，牧機最高速度將達到六千八百米每秒，請勿擅自解開安全帶。最後祝您旅途愉快。”

話音落下，牧機頂部傳來堅硬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代表著天鉤尾端已運行到了牧機正上方，在天鉤不到一秒的停頓時間內，牧機頂部的金屬鎖牢牢扣住天鉤尾部的連接器。那是一種古老的詹式車鉤結構，在機械咬合之外，連接器通電後又疊加強大的磁力吸附金屬鉤，才能對抗高速旋轉時的離心力。

老金感受到自己在某個瞬間被抬升離開海平麵。他的餘光掃過窗外黑色的海麵，隔著火山灰濃度極高的空氣，那裏已成朦朧一片。此時，他無法伸長脖子湊到窗前仔細看，甚至無法前傾哪怕一厘米，因為身體早被狠狠地壓在座椅上。緊接著，就是鑽心的難受，五臟六腑連帶著四肢向下墜，向後下方墜。尤其是那隻機械臂，它與軀幹連接的地方有幾顆嵌入骨肉的“釘子”，血肉承受著錐刺般的壓力。

老金感覺右手就要斷開了。

超重狀態下，血液迅速從頭部流失，五感逐漸消散，他不再能聽見聲音，也看不見色彩，至於嗅覺，嗅覺是老早就失靈了的。這一次他能否活下來？他這樣苟延殘喘下去，就真的能活到看見火星風景的那一天？“別自欺欺人了……”一個討厭的聲音在黑暗中說道。

腦海裏又回想起吳晴那張臉，那張臉好奇地望著船艙外的藻泡。

此時的吳晴應該也在另一架牧機中忍受著超重帶來的不適。不知道太空、天鉤，還有一望無際的藻田，是否跟他想象中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