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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控信號從辛菁腦中發出，第一倉庫的保溫充氣簾徐徐上卷，露出倉庫中央那架龐大的金屬灰飛行器的硬朗線條。佟驍走進去，眼睛瞪大，他通過眼幕裏顯示的輔助信息，知道這是國內近年剛剛服役的最新型地外飛行器。

“這個東西我們也可以使用？”他問辛菁。出發前他對這機器有過了解，但沒有經過任何相關訓練。

飛行器的前後主艙門同時自動打開。已經穿好噴氣腰帶的辛菁現在正懸浮於機背上方，檢查各處蒙皮的外部狀況。她回答說：“這個基地裏的一切東西我們都可以用。”

“你會開？”

“不需要‘會’啊。”

她控製機首上方的艙蓋張開，以漂亮順滑的下降動作滑進座艙裏。幾秒鐘後，機身外側的照明燈、警示燈、編隊燈等電氣設備已全部啟動。眼幕的新信息提示佟驍，眼前這台機器正在進入啟動程序。

“快上來。”辛菁細嫩的胳膊伸出機身外，對他招手。

佟驍還是決定從地麵進去。噴氣腰帶絲毫不會傷及他們的身體，不過他認為這樣用氣體吹在對方頭上很不禮貌。他從後部貨艙門進入，看見一輛六邊形的浮空車放置在貨艙中央，被許多纖維綁帶固定，車身下塞著防震墊。

在貨艙前部，一架折疊登機梯從頂端降下。佟驍攀著它上去，躬身穿過一道小閘門，進入駕駛艙。坐在右側座椅上的辛菁看了他一眼，同時收起那架登機梯。

“坐吧，你來開。”

左側座椅是主駕駛位。佟驍猶豫著坐下，後腦勺剛一接觸椅背，馬上就傳來被磁力裝置吸附所產生的震動。

“他們從來沒教過我駕駛這東西。”他略顯不安地說。

辛菁笑道：“也沒人教過我。因為這根本不需要教。”

“那怎麼操作？”

“什麼操作都不用。你可以閉著眼睛、蹺著腿、抱著胳膊，在腦子裏命令它飛起來、飛去目的地就可以了，途中你也可以用想法隨意控製它。不過，記住頭不能離開椅背太遠，否則連接斷了它就隻能切回自動懸停狀態。”

原來如此，通過電子腦直接控製。佟驍點點頭表示明白。

“那就先升空，升到五十米高度看看。”他在腦中下令。

各類大大小小的震動接連傳來，駕駛艙和貨艙全部關閉。同一時刻，第一倉庫的整個框架結構也自動張開，放倒在地麵上，不再阻礙飛行。粉紅色的天光讓周圍萬物的樣貌變得鮮明生動起來。大小不一的八個噴口將氣體吹向地麵，激起許多沙石，如同在基地內刮起了一場小型風暴。

見佟驍本能地攥緊安全帶，辛菁拍拍他的肩說：“用不著。”

“我覺得還是謹慎點好。”

“不是那個意思。我們的身體比飛機更結實，不係安全帶反而更保險。”

“哦，明白了。”

懸停在五十米高度後，佟驍調出今天的任務單，指揮飛行器再升到兩百米高度，朝東南方向二十二公裏處的一座山峰進發。看著眼前這男人滿臉新奇，辛菁沉默良久。

“這裏有很多這樣的東西，以前的人滿懷希望地設計出來，到最後卻一點兒用都沒有。”

“是嗎？”

佟驍全身心沉浸在控製機體的愉悅中，對辛菁的話隻是隨口應付。腦部直連狀態下，飛行器的機翼就是他的手，發動機就是他的腳，他此刻正在冥王星表麵自由翱翔，成為全太陽係裏最快、最高、最自由的人類。

“就比如說，在這架飛機裏，安全帶、座椅、氣閘門、逃生裝置，還有氧氣瓶，全都是沒必要的東西。你來之前，我已經扔掉了一批，重量變輕之後，飛機飛起來又快又穩，是不是很方便？”

“確實方便。”

“非常方便，但非常不公平。”辛菁的話音變弱，語速也減緩下來，“兩百萬分之一的概率，不管我多麼想他來陪我，不行就是不行，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此時，飛行器掠過周圍幾座極其尖銳突兀的巨岩，呼嘯聲在機身內部劇烈回蕩，微微的氣壓拂動從機身蒙皮各傳感器被直接傳入佟驍體內的“神經”。他用自己這副不可思議的肉體在複雜地形中流暢地穿梭，辛菁向他傳輸而來的幽幽低語被他完全忽略了，包括對方話語中那個意義不明的“他”。

到達目的地標注點所在的位置之後，佟驍發現那是一處極端陡峭的懸崖，看上去幾乎垂直，實時測量角度超過七十五度。他將飛行器停泊在附近約一公裏外的一處緩坡上。不需要太精確，地球指揮部估算那日出現的神秘雲朵，其方位就在這一帶。

“今天的任務是安裝一個收發台。”辛菁打開座艙蓋，說道。她的語氣已恢複如初。

野外收發台是一個棗核狀的尖銳艙體，與浮空車一起被固定在貨艙裏。卸下浮空車及其他物資後，佟驍重新啟動飛行器並懸停。辛菁在地麵上將收發台豎起展開，用金屬索把它頭朝上固定到飛行器腹部的絞盤上。使用腰帶返回駕駛艙後，她接過飛行權限，十分嫻熟地飛抵前方一座山峰的峰頂，並令飛行器懸停在峰頂上方。

兩人從機腹一個圓形艙門鑽出，攀在金屬索上。索繩降下，將全部載荷送至山巔地麵。在辛菁的指揮和噴氣腰帶的輔助下，佟驍可以愈發靈活地運用自己身體的特性。兩人很快就將收發台展開，並迅速進入工作狀態—— 一枚輕巧的球狀氣囊從收發台頂部躥出，快速升高，牽扯出一根細密的絲狀天線。天線表麵每隔數米便有一盞白燈，升空的氣囊本身也發著光，在粉色的天空中醒目耀眼。

十幾分鐘後，絲狀天線已經升到山巔上方近一公裏處。任務完成了。

“看來還是人類的身體最適合工作。”眺望頭頂那串白色光電，佟驍心裏不禁感歎。

辛菁取下自己背心的兩根吊索，從收發台操作台上拉出兩根有彈性的控製貼片，貼在自己左右鎖骨上方的肌膚處。那兩條貼片馬上亮起紅光，節奏如跳動的脈搏。

過了一陣，她無奈地搖頭，“信號還是不行。收不到。”

多年來，地球向冥王星發射了不下一百枚大大小小的探測器，它們抵達後如衛星般環繞冥王星運行，但自從來曆不明的粉紅色“輕紗”籠罩此地之後，這些探測器便全部失效，無論地球還是冥王星表麵都無法聯係上它們。今天這項任務，原本是想在考察雲團的同時，在高山上展開收發台嘗試聯係衛星，不過目前看來，沒有什麼效果。

“這座山可能還不夠高。找個更高的地形，或者幹脆用飛行器搭載收發台飛到高空，怎麼樣？”佟驍建議。

“或許並不是高度的問題。”撕下貼片，辛菁明顯有些低落。

究竟會是什麼原因？粉色輕紗遮蔽了整個星球，甚至包括星球上空的衛星軌道，它到底是什麼？如果不是一種特殊的自然現象，那一切成因皆有可能。然而也隻能想到這一步了。佟驍很清楚，自己絕無可能探究出其中的真相。在地球上，他隻是個普通的企業職員，人近中年，也從未受過理工科教育。大腦結構決定了他可以來到這裏，但知識層麵的缺失是毫無解決辦法的。地麵上的科研人員從不奢望他這樣的“航天員”能解決問題。他，以及辛菁，唯一的任務便是在此地以自己虛假的身體一條一條依樣完成每日工作職責。身體受他們思維的遙控，而他們自身隻不過是受地球指揮部遙控的兩台機器人而已。

“別發愁了。”他試圖安慰辛菁，“說吧，下一步怎麼辦？我還能幹些什麼？”

“嗯，那你就再幫我個忙。”

辛菁讓他把手掌放在收發台控製台右上方一個八角形圖標的表麵。

佟驍的手掌剛一放上去，那八角形圖標立刻發出白色閃光。他把手掌拿開，圖標便退入收發台內部，露出一個八角形的淺槽，裏麵掛著一個同樣呈八角形的黑色盤狀物，尺寸如同餐盤。

“把它拿出來，往天上扔就行。”

聽從辛菁的指示，佟驍像扔飛盤一樣把它甩向天空。那盤狀物馬上自行伸出八隻翅膀，等旋轉漸漸停下之後，它就懸浮在空中。原來是一台無人機，不過並沒有旋翼，而是以噴氣口控製飛行姿態。

“無論如何，今天是你第一次野外科考，可喜可賀，值得紀念。”辛菁用腦波控製無人機繞著他們盤旋，“合個影吧。”

“好。”

兩人並排站在收發台旁。整理了一下短袖T恤上的皺褶，佟驍突然注意到，辛菁忘了把她背心的吊帶拉回肩頭。一時之間，思念之情如狂潮般湧動，讓他恍惚起來。

在後來無窮盡的歲月裏，他曾多次回憶起今天這一幕，心中始終辨識不清這樣做的理由：究竟是將辛菁當作了其他人，還是因為恰好是她站在麵前？這真是不應該發生的事，可為何在那一刻，他心中唯一的想法是“我必須這麼做”？那一刻，就好像那副人造的、虛假的、無生命的青春軀體，如同被閃雷擊中般迅猛地有了自己的想法，絲毫不屑於顧及他思維中另一側的理性……

他伸出手，將那兩根半透明吊帶輕輕地拽起，拉回辛菁肩上。隨後，手並未撤回。他的兩隻手掌留在原處，蓋在辛菁的肌膚之上，緊密貼合，一動不動。

無人機繼續接近。

辛菁的頭稍稍向右邊轉，隨即轉回去。她什麼都沒說，身體也紋絲不動，隻是將右手反過來，伸向佟驍貼著她鎖骨的那隻右手的手背，蓋在上麵，輕微地握住。

曾經曆過的那種酥麻感，如同電力噴湧而成的浪花，以那兩隻肌膚相親的手掌為原點，開始綿綿不絕地朝他們全身各處湧動，不放過任何一處隱晦角落，侵噬著他們的身體，也包括思維。與此同時，更加狂亂的、難以解釋的現象，正在他們之外的世界湧現。

遠方的天空在裂變。一道目測可綿延數千米的裂縫，陡然撕開了粉色雲層，兩道，或是三道泡沫似的淺灰色雲朵狀不明物質從中漏出，流淌在冥王星大氣裏，並正緩慢地朝地麵沉澱。它們緊密交疊糾纏，卻又並未融成一體，而是始終保持各自獨立的存在形式。

在那幾道泡沫狀雲朵的身後，十多條靛青色的軌跡於空氣裏顯現。它們一邊勾勒著泡沫狀雲朵的移動路徑，一邊獨立運動著。這是一種常人無法清楚形容的搖晃、抖動狀態，有點像生物的尾部或者觸須頂端。它們越變越長，以繁複卻絕不重複的動作，正在那道縫隙下方一步步地向周邊擴散。

無法理解的怪異愈加明顯。佟驍和辛菁同時“聽”見，從空中那些異樣物體中竟不斷傳來陣陣清脆的敲擊聲，像是金屬製成的樂器——鈴鐺或者鐘——發出的聲音，源源不絕。

可這裏是幾乎沒有空氣的地方。

他們僵立在原地很久很久，久到忘記了時間，最後還是佟驍率先恢複了神誌。他抽回雙手，朝後退去，急於脫離辛菁的軀體，乃至差點兒摔倒在地。辛菁受到驚嚇，回頭看向他，然後再轉頭回望天空。

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無蹤，就像這宇宙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她脫口而出：“聽！”

在這顆絕不可能有風存在的星球上，兩人的耳旁，響起了稀疏的風聲，宛如一個晴朗幹爽的秋日清晨正溫柔地降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