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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著長尾的氣流狀雲朵，或者說某種類似雲朵的東西，正在逐步增多，從兩個變為三個，再變為更多，不出半分鐘便增殖為一大群。它們毫無規律地在高空中穿梭湧動，仿佛自帶生命。而在它們的“身後”，不少原本呈淡粉色的天幕則袒露出許多狹長的亮藍色的色塊，色塊逐步擴大和增加，很像台風天中，厚重的雲層被狂風逐步破開後，露出藍天的樣子。

然而這裏不是地球，根本不可能存在類似的大氣現象。藍天和白雲絕不屬於冥王星。

“那究竟是什麼？”佟驍愣愣地看著天穹上那幾團愈發粗壯和複雜的氣旋狀物體。他體內的探測裝置能直觀地檢測到這樣的可見光變動，但也僅此而已，其他方麵的數據都無異動。出發前，項目組根本沒說過冥王星上會出現這種天象。

“任務規劃更新了。快走，觀測天象是現在最緊要的任務。”辛菁拉起他的手，轉身朝基地飛奔。

沒有溫度的手，帶給佟驍的是無盡細膩又緊密結合的觸感。這種觸感同樣也在辛菁的腦中激蕩，但兩人此時暫無心思享受這些。他們的眼幕中急促閃動著的，是剛剛更新的緊急任務規劃方案，由基地控製程序自動發布。它覺察到冥王星大氣層內的異常騷動，立刻對現場人員提出任務要求，任務優先度被設為最高，必須立即執行。

如羚羊跳躍般，二人跑到設備庫門口，艙門自動掀開。辛菁從門內側找出一套淡藍色連體工作服，拋向佟驍。衣服如紙片般在空中飄舞起來，像是沒有重量。佟驍接過，邊穿邊問：“這刀槍不入的身體還需要穿衣服來保護嗎？”

“說反了，穿它是為了防止碰壞儀器，我們的身體比金屬儀器更結實。”辛菁回答。

在辛菁的指揮下，佟驍用手臂和肩膀托舉起重量近一噸的儀器艙，走到基地正門口一片平地內，用支腳將其固定於地麵。花了近十分鐘，二人固定了共計五台儀器艙，可測量光學、熱力學、輻射、電磁、引力計數等諸多環境數據。

“你也有啟動觀測的權限，打開試試。”準備工作完成後，辛菁對他說。

佟驍在眼幕裏打開一堆菜單，同時問：“在哪兒？”

菜單欄中突然跳出一個閃爍的綠斑，貌似在自動翻閱菜單並執行。他馬上反應過來，這是辛菁。對方進入了他的電子腦，正在代替他執行器材遙控操作。

五台偌大的儀器艙紛紛自行展開外側蒙皮，像一排神秘巨獸的蛋正逐一破裂、孵化，露出其中的金屬骨架和各類灰黑色的探測儀器。許多天線狀設備從艙中升起和展開。

他們倆並排站著，一言不發。

天空中的異象正在蕩漾著消退。或許它們從剛出現之時起，便已開始逐步衰減。數分鐘後，最後一縷神秘的氣流淡化消失，天空重又恢複成平常的樣貌。

辛菁那張漂亮精美的人造麵孔上浮起明媚的笑意。她把剛剛從基地網絡裏整理出的數據全部發送到佟驍這邊。“看看，是不是很有趣？”她說。

對照數據表單裏自帶的參數標準和期望值，佟驍從數據裏讀出，方才天空中出現了強度急速增加的電磁流。

“估計再過四個多鐘頭，地球上的人都會很激動吧。”辛菁說。

“不可思議。你之前見過這樣的事？”佟驍問她。

“怎麼可能呢。”她席地而坐，抱著雙膝，仰頭眺望，“這個宇宙真是有好多樂趣可供我們發現啊。”

與佟驍之前的想象不同，選擇“普通維護”模式，在自己頷下插入電纜後，直到模式自行正常開啟，他的這副身體也完全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休眠，沒有關閉，連所謂的困倦感都沒有，更不必提夢境了。他隻是獨自枯坐在床邊，眼睛看著自己的赤腳和腳下的灰色地麵。

維護期間，什麼都不能做，身體隻能保持靜止。佟驍心想，看來終於免不了要和自己獨處一番了。

過去的近七十二個小時，他非常繁忙。大氣層中那些奇怪的現象，不出所料在地球指揮部那邊引發轟動。之後的通信時段裏，他和辛菁接受了總部發來的大量調查任務單。任務單內容涵蓋人類已知的所有技術調查手段，乃至富有創造性的全新內容：裸身站立在氣流中檢測大氣情況，用舌頭舔舐深層土壤采樣柱，用鼻子大力吸取高空大氣樣本（隨任務書還附上一份器材改造說明，裝置形狀如同中東地區的水煙壺），等等。

繁多的任務要求每天都會新增，日漸積累，工作時間規劃表格已經延伸到了明年第二季度。佟驍抓緊一切時間，將七十二個鐘頭裏的每分每秒都投入工作裏：拆卸、安裝、搬運、維護、改造、保護、整理記錄……他全部是自覺自願地埋頭苦幹。

自覺自願，是因為，從來到這裏的第一日起，他就發現了一個問題。

他發覺自己很不對勁。

現在，正自己獨處，手中無活兒可幹、精力無處分散的他，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驍，你還在維護中嗎？”

空曠的艙室畫麵中跳出一行辛菁發來的黃字，語音信息也同時響起。

“是的，還有二十多分鐘才結束。”

“這麼久呀。我這邊已經好了。”

“嗯。”

“現在我就在門口，我要進來啦。”

佟驍抬頭看艙室門，還未來得及拒絕，破裂成數塊的門板已經消失。辛菁穿著纖薄得幾近透明的吊帶背心以及牛仔短褲，赤著腳走進來，停在他麵前看著他，表情平和。

“有什麼事嗎，前輩？”

“不是說了嗎，不許叫我前輩。”辛菁繼續站著不動，表情沒有變化。

“什麼時候說的？”

“四天前，你剛來的時候。”

“我幾乎都不記得了。”

七十二小時之前的事，對佟驍來說確實顯得有些遙遠。在他的主觀感受中，從抵達這裏到現在第一次日常維護，幾乎像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

“維護的感覺怎麼樣？”辛菁挨著他坐在床邊，這令他暗暗緊張起來。

“有些無聊，我本來以為會休眠。現在我感覺在這裏過日子也挺沒勁的。”

他未曾料到，原本隻是為了勉強聊天而隨口說出的一句話，竟逗得對方歡笑起來，是那種不捂嘴的、盡情的大笑，這麼大幅度的表情和動作出現在辛菁的這具標準東方美女的身體上，看起來有些過於放縱，以至於不太文雅。

辛菁右手撫著肚子，左手撐床，很放鬆地斜靠著身體，說：“啊，太開心了。肚子不會笑痛，可是在我腦子裏卻又有肚子痛的感覺……”

“有這麼好笑嗎？”

“不是因為好笑，而是因為我覺得開心。”辛菁說著，猛然握住他的雙手，拉到自己胸前努力搖晃，做出一副向誌同道合者熱情致以問候的模樣，“原來是真的，你真和我猜的一樣，是個能跟我合得來的人。”

維護期間，電纜不可拔出，佟驍的身體無法動彈，隻能任由對方如此肆意地進行肢體接觸。

一道蕩漾如波的電擊感從兩人手掌的接觸麵生出。顯然，雙方都能感到。辛菁迅速放開他的手，雙眼瞪大，表情驚愕。與此同時，像是錯覺，兩人同時聽到，好像從這間艙室的四壁上傳來如鐘鳴般的“鐺”的一聲。

辛菁站起來，轉移話題。“七個小時前，我給總部發過去的彙報裏，多加了一封申請書，上午我看到他們確認了。我馬上去第一倉庫，你維護完之後直接去那裏找我。”

第一倉庫是最大的一間工程艙，確切地說是個開放性的棚子。

“去那裏幹什麼？”佟驍問。

“你不是說，覺得這裏的工作無聊嗎？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申請了一個不那麼無聊的考察項目。”她走到門口，衝佟驍抖了抖身上薄如蟬翼的背心，“衣服正常穿就可以了，但記得係上腰帶，戴上頭盔。”

那種感覺又出現了。佟驍支支吾吾地應著，迅速把臉轉向另一邊，閉上了眼睛。

不對勁。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原因不在對方身上，而是在自己這邊。這就是最惡劣的問題，他陰鬱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