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醒來時,佟驍的第一個感覺是眼前一片紅潤,除了紅之外不見其他顏色。隨後那些紅色逐漸變成粉紅色、淡紅色,最後褪去。眼簾中的一切,也就是這間狹小臥室裏的鐵床、鐵牆壁、鐵質天花板等一切物體,顏色都是那樣鮮豔,數不勝數的彩虹色反光顯現在萬物邊緣。
眼幕最左側短暫而分明地閃出一行豎著的字符:可見光模式已轉換。佟驍剛辨認清楚,字符便消失了。
他發現自己躺著,且能感覺到自己下頜與脖頸交界的位置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束縛著。伸手去摸,那是一根腕粗的柔性電纜。指尖剛觸到它粗糙的表麵,佟驍頭部內側深處就傳出一道振動,電纜馬上就掉落下來,垂落在鐵製地麵上,並有彈性地、狀如巨蛇般自動縮回床架下麵。
提示字符又在同樣的位置閃現:信息纜011已卸除,請確保數據完整性。
坐起身來,身體的一切動作及其帶來的感覺並沒有太多的不妥。佟驍習慣性地抬起左腕想看時間。
沒有手表。白而消瘦的手臂有著驚人的光滑肌膚,沒有毛孔,沒有粗黑的汗毛,沒有痣,是一隻光潔白皙的隻屬於青少年的完美手臂。
字符在眼幕中跳出:北京時間20XX年X月XX日,15時52分26秒。秒數正在不停跳動。
赤腳站在地上,佟驍感到自己腳底板的皮膚異常細嫩敏感,可以敏銳覺察到金屬地板上哪怕隻有一毫米大小的劃痕和凹凸,但同時又有著某種遲鈍感,因為完全覺察不到任何溫度。既不冷也不熱,好像地麵與自己身體有著同樣的溫度。房間異常單調,牆上有些規律性的矩形裂縫,裏麵大概藏著什麼設備。除鐵床之外,房中別無他物。
在佟驍對麵的牆上,有一麵落地鏡。走到鏡子前,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傻了,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鏡中是一名身高一米七五以上的白皙瘦削的少年。模樣大概隻有十六七歲,一頭短發烏黑濃密;相貌清秀白嫩,不是“帥”或者“美”等詞彙能夠簡單形容的,而像是綜合了大多數人麵孔特征後製作出的一種“標準長相”;鼻子高挺,嘴較小,沒有胡須;喉結處有一個七邊形的淡紅色線框,佟驍推測那是剛才那根電纜連接的位置。
至於軀幹和四肢,一切都是那樣完美,隻是在小小的肚臍上方,有六個狹小的黑色圓孔鑲嵌在“腹肌”表麵。
他湊近看自己的眼睛。眼睛很大,無比明亮,瞳孔是奇異的淡金色。
身上穿著一條白色的四角內褲。猶豫一會兒後,他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伸手探向那裏——
房間艙門開始發光。有節律的、如鳥鳴般的提示音響起,在佟驍腦中顯得過於嘹亮清晰,令他停止了動作。
“你醒了?那我進來了。”
有人在門外自說自話,是個清脆的女聲。話音的來源也在佟驍腦中,明顯是人造電子嗓音,標準,好聽,但不屬於某個真人。
“嗯……”他有些遲疑,無端地發出一聲嘟噥。同樣是人造嗓音。
艙門裂成大小不等的四片,旋轉著開啟。一位少女穿著露腰T恤和超短褲夏裝,披著頭發,大步走進來。一樣完美無瑕的身體,眼眸也閃著與他相同的淡金色光芒。她對佟驍露出標致的微笑。
“下午好,我是你的同事,我叫辛菁。出發之前你應該見過我,對吧?”
佟驍近乎赤裸地站在冥王星的表麵。
四周是淡黃色的荒漠,遠處有暗紅色的群山。鋪天蓋地的淡粉紅色在地平線上蔓延,遮蔽著天幕,表麵零散地點綴著一些刺眼奪目的星星。沒有風,沒有冷或熱的溫度,隻有腳下沙石凹凸不平的觸感,以及身後辛菁穿著運動鞋走路踩出的沙沙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聞不到任何氣味。但同時,他視野右側跳出一塊狹長的橙色半透明統計表格,內容是本地大氣實時組分數據。
和其他感覺一樣,嗅覺在這裏也隻是拿來科考探測用的……
“感覺怎麼樣?”辛菁的話音響起,打亂了他的遐思。
“還行。”
“你好厲害,居然沒什麼反應。我剛來的那天,發呆了整整一天半。當然是北京時間的一天半。”辛菁站到他身旁,笑著說,像是故意要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時候每時每刻都想哭,想回家,可惜不能。”
“是不能回家,還是說不能哭?”
“都不能,我們簽了半年期合同呀!而且這副身體也沒有哭的機能。”
對方的盈盈笑語透過通信係統實時傳進佟驍的人造腦中,仿佛每字每句全都是在他體內說出,讓他產生錯覺,以為對方正在他的心裏說話。
他走到辛菁麵前,想要確認對方眼睛裏是否有淚腺。辛菁看出他的意思,解釋道:“哦,淚水的話還是有的,不過是為了保護我們的眼球探測器。”
“探測器?”
“對啊。”辛菁蹲下撫摸著粗糙的地表,像一個在海灘上遊玩的女高中生。她的T恤很寬鬆,衣領內一覽無餘,雖明知那是人工製造的肌膚,佟驍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我們身上的一切都是探測器,組長之前應該也跟你說過吧。”
“是的。”
“這裏氣壓極低,幾乎等於真空,沙土微粒非常尖銳,不好好保護眼睛探測器可不行。”她抬頭對著佟驍不停地眨眼,展示眼瞼和睫毛的清潔功能。
佟驍也蹲下來。他撫摸著地麵,刺痛感陣陣泛起,手部皮膚也隻有敏銳的觸覺而沒有任何溫度感。隻剩眼幕中不斷跳出的溫度數據提示著他,目前地表溫度逼近零下二百三十八攝氏度。
在這片與地球單程通信延時超過四個半鐘頭的荒土上,身體隻是為了滿足工作條件而已。人造皮膚、人造肌肉、人造鈦複合物骨架,可以拆卸的四肢、可以打開的胸腹腔以及其中的核電池,使他們的身體可在這裏毫不辛苦地自由移動。甚至,任務計劃書中強烈建議他們平常盡可能地裸露肌膚,為的是讓渾身的傳感器更高效地工作。每日穿著夏裝,以無窮豐沛的體力在星球各處遊走,重達七百多公斤的軀體在此地的引力下仍可輕盈地奔跑、躍動,宛若置身天堂。
這裏真的是天堂嗎?已近中年的佟驍心頭不時飄過各種失常的思維。難道在這副完美的身體中,那顆電子腦的運作能力比自己的肉體更強,導致自己不受控製地開始胡思亂想?
他起身搖搖頭。聽不到風聲,隻有提示風速的數據跳出來。
“該工作了吧?”他問。
“到今天的二十四點之前,你的工作就是適應身體,我負責幫助你。”辛菁回答。她站起身,指尖捏著一小塊形狀怪誕的石頭,像是粉色的玉,但邊緣極其銳利。“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這副身體連嘴巴、牙齒和舌頭都有?”
“這我還真沒想過。”舌頭做出舔舐口腔和牙齒的動作,佟驍承認,這確實不甚合理。
“我也是前段時間才搞明白。把這個含進嘴裏試試。”
辛菁把石頭放入他嘴裏。在他眼幕下方,飛速升起一大塊半透明的橙色表格,詳盡地顯示出這塊石頭的物理特征、化學成分等數據。
“咬一口。”辛菁饒有趣味地看著他說。
切齒隻輕輕一嗑,一半怪石馬上碎裂在佟驍口中。他感到一陣崩裂的震動由鈦骨架傳遍全身。眼幕中的數據表格瞬時更新,增添了更詳細的光譜分析結果。
“原來如此。”他吐掉石頭碎渣,用手指在自己嘴裏刮蹭。一些碎粒卡在牙縫裏,他皺眉處理了很久才勉強弄完。然後他看到辛菁正在開懷大笑。
“對不起,你剛剛那個姿態和表情,真的好有意思啊。”
沒想到,就連人類最微妙的笑容都能如此精確地模擬。佟驍愣愣地看著對方。這確實是他生平所見的最美的笑容,同時他又萬分清楚,這不過是一張假臉。
“啊,好開心。謝謝你,佟先生。”辛菁挺直腰杆深吸一口氣,看上去像是十分滿意,“在這裏住了快三個月了,一直都是一個人,今天第一次見到男同事,真的很愉快。”
“三個月啊,那可能會有點孤單。”
“是非常非常孤單。”她轉身來到佟驍跟前,“還有八個小時才需要開始工作,我們一起到周圍轉轉吧。散步還是開車?”
佟驍確認了一下時間,現在是北京時間下午四點多。
從冥王星上不可能看出晝夜變化,太陽不過是粉色天幕上的一個亮點。對他們這樣的人造身體而言,星球上永恒的暗夜似乎根本不存在,因為人造眼球探測器早已將夜視強度調整至常人最舒服的程度——相當於秋日晴好天氣下午的光景。在這裏,隻有他們眼中那行滾動的日期數字在展示著時間的流動。
他感到自己的時間概念混亂了。
“就是說,‘明天’淩晨零點就要開始上班?那現在是不是應該先回去休息,睡一覺?”
話音被辛菁的笑聲打斷。
“睡覺?怎麼可能?你可以看一下工作計劃。”
一想到次日的工作內容,馬上就有一片亮紅色表格從佟驍眼幕上方快速垂下。內容顯示,明天的工作時長是二十四個小時。後天也是。大後天仍是。到第四天淩晨,才會安排一次例行的身體修整,地點是基地的臥室,時長為一個小時。
“我們的身體是不需要休息的。”辛菁解釋,“原則要求每七十二小時修整一小時,實際上也隻是按章辦事,那一個鐘頭裏你在臥室連接信息纜,身體內部會自動維護。那時候才最無聊呢,整整一個鐘頭坐在床上什麼也不能做,幹瞪眼。”
“明白了。可除了身體,我們精神上難道不需要休息嗎?”
辛菁回答:“不需要。我們真正的身體和大腦,現在正在地球上休眠,全天二十四小時睡大覺呢。現在站在這裏的,其實隻是我們自己頭腦裏的那個‘意識’。”
這些話聽得佟驍有些暈。他看到辛菁伸一個懶腰,高舉雙手仰視淡粉色的天穹。
“不覺得這很偉大嗎?我們再也不用浪費時間在吃飯和睡覺上了,比以前可以多活至少三分之一個人生。”
接著她朝佟驍伸出細嫩的右臂,示意握手。
“今天是我上班以來最開心的一天,謝謝你,佟先生。”
佟驍與她輕輕地握握手,“不客氣。後麵請多關照,辛小姐。”
兩人的手和手臂部分都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辛菁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故意笑起來,“這樣講話怪怪的,我們是不是都該換個稱呼?”
佟驍沒有回答。
他沉浸在一種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最怪異的體驗裏:在對方這位與自己身體工藝完全相同的“女性”手中,他體會到一種觸覺,由兩人敏銳的人造肌膚在同一時間共同塑造出來,並以雙倍的效果在他們的皮膚之上擴散開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的、隱秘的、不可告人的柔軟和絲滑。
人造身體沒有心臟,它本質上是一台遙控人形機器,內部核電池仍在平穩運轉,但極度激烈的思維意識,在電子腦高度發達的機能的保障下,此刻正在兩人真正的“心”中如風暴般呼嘯。
然後,異象開始出現。
警報聲在兩人腦中大作。一級風險提示和最高優先度的科考建議等各類警告字符開始衝刷他們的眼幕。他倆鬆開對方的手,同時看向天空——
兩條粗壯蜿蜒的雲霧狀氣流,正在天上飛快穿梭、劇烈滾動,宛如在這顆星球上刮起一陣風暴。
這是人類自發現冥王星以來,曆史上首次觀測到的現象。它不符合現存一切已知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