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對量子領域了解多少?”
“約等於零。”
“其實我也不懂,沒必要懂。我們用了這麼多年手機,連它怎麼撥號都不知道,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上網和通話。我也是接觸到這起案件,從小傑嘴裏聽了個大概。簡單來說,你老婆變成量子態,成為一團概率雲,就是那個,哦,貓!”高賽看了黑貓一眼,“什麼餓的貓。”
“薛定諤的貓?”
“對,就是這個姓薛的貓。”高賽長出一口氣,“你知道這個就好說。他一口氣講了一大堆,什麼觀察者,什麼波函數,什麼CS(此處應為高賽警官記憶偏差)——跟遊戲有什麼關係呢,全都不是人話。我能記住這些概念已經算是優秀了,完全得益於我多年的辦案經驗。總之,根據我們掌握的線索,你老婆是‘質數的孤獨’的一員,而且是出謀劃策那種級別的人物。他們傾盡全力,意圖搞一個大動作,具體內容我們還在調查;但可以肯定,與網絡安全有關。”
“怎麼可能?”我搖搖頭,這比史婧變成量子態更值得懷疑。我們相處的幾年,史婧從未顯示出任何暴力傾向,我們甚至都沒有像其他情侶或夫妻那樣吵過一次像樣的架。爭吵也是深愛的表現,我們幾乎不能說愛過。我愛過她嗎?也許吧。她愛過我嗎?不好說。
“你了解她嗎?”
我啞口無言。我不願承認,但我的確不了解史婧。就像她不了解我。我們很少對話,更別提敞開心扉。我們更像是無意間買到鄰座的兩位乘客,踏入婚姻這趟列車。我們或許有相同的目的地,但沒有一樣的目的。
“你不了解她。”看我欲言又止,高賽得出結論,“我學過微表情那一套,你的眼神出賣了你的心。這不應該啊,我以為你們非常恩愛。自古以來,詩人的愛情要麼轟轟烈烈,要麼纏綿悱惻,看來不是這樣。你不愛她?她不愛你?”
“與你無關。”
“好啊,既然你們的婚姻名存實亡,你也沒有利用價值,我可以馬上離開,保證再不打擾。這根頭發也許是她生前掉落,許多人看書時都有一些小動作,打響指、揉眉頭,或者用手指去絞頭發,拔下一根夾在書中也未可知。”
“她根本不會讀這些書!”我厲聲道。
“你對她的了解僅限於此?還有沒有其他消息?”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看你咯!我也掌握了一些你可能感興趣的線索,我會根據你配合的程度共享。”
“她每個月都會參加貓友聚會。”我想知道所有跟史婧有關的內容,我想知道什麼是既死又活,她到底在哪兒?我想,再見她一麵。
“在哪兒?”
“我不知道,她從來都是獨往,從未邀我同去。”
“你們之間到底什麼關係?有這樣生分的夫妻嗎?還是說婚姻把你們禍害成了陌路?看來我不結婚是對的。”高賽又開啟話癆模式,“一個人也挺好,不是嗎?如果無聊就養一隻貓,實在不行,就去‘M世界’(虛擬實境)殺戮或者冒險,總有一款遊戲能榨幹你過剩的精力。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當一名刑警,層出不窮的案子讓我無暇煩惱。咳,跟你討論這些心得幹嗎,還是回歸案子本身。不管你們關係如何,一起生活幾年,朝夕相處,總歸比外人更了解她,你說是吧!除了參加貓友聚會,她平時還會做什麼?”
“計算。”我說,“沒完沒了地計算。”
“計算什麼?”
“方程,函數。我不太懂這些。”
“波函數方程?”高賽陡然提高聲調,似乎我無意間戳中了什麼關鍵點。
“先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史婧到底怎麼樣了?”我借機威脅。
“根據目前搜集到的線索,我們推測‘質數的孤獨’意欲攻擊網絡。根據2050年的統計數據,已有500億台設備連入互聯網,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和工業、軍事以及航空航天有關的設備與係統。一旦他們破壞這些領域,損失將會難以估量。類似的恐怖襲擊,以往發生過多起,隻是不為常人所知。他們這次準備了一個大招。”
“我不關心這些,我隻想知道史婧在哪兒?”
“我怎麼知道?知道的話,我早把她緝拿歸案了。”高賽說,“我們隻知道她變成了量子態,一團概率雲,根本沒有可以追蹤和觀測量子軌跡的裝置,量子無處不在。我之所以監視你,就是認定她會回來找你,我就守株待兔。量子態的人猶如幽靈,她能看到我們,我們看不到她。”高賽又扯出一套理論,說得天花亂墜,準確地說是天書亂墜,其實他自己也沒搞清楚,我聽得更不明白。他提到坍縮和自由意誌,大致意思是說,人類擁有自由意誌,量子化之後可以決定進入量子世界或者經典世界,後者即所謂的坍縮,從無數可能跌落為現實一種。我對此的認知僅限於薛定諤的貓。我理解這個概念是通過一首詭異的科幻詩歌,裏麵講到,薛定諤的貓,既死又活,就像作者的愛情,時而浮出水麵,時而沉入海底。我隻記得,詩歌提到觀察者,在沒有對貓或者愛情進行觀察的時候,粒子沒有固定的位置、能量、顏色、熱度和其他任何確定的性質,同時處於多種狀態。一旦被觀察者發現和鎖定,就會從眾多狀態坍縮成唯一,即我們看到的現實。這並不難理解——如果淺嘗輒止,不去糾結背後的理論的話。至於自由意誌,更不必多說,但二者結合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耳聞。通常認為,測量讓量子轉化為現實,但似乎並非如此。“瀕死狀態的人,會短暫體驗既死又生,因此看到了你老婆。她擁有自由意誌,可以選擇坍縮或者繼續保持量子態,而從她手中掉落的詩集難逃厄運,變成實物。”
“那頭發怎麼解釋?”
“專家聲稱,量子態的人很難跟實物發生反應,就像全息投影,但仍然有微弱的力場,比如拂動一根頭發。小傑有一套複雜的理論,我記不住。我個人理解是這樣,可能不對,你就隨便一聽。她拔下一根頭發,頭發脫離本體,量子作用也不再糾纏,坍縮為實體。這是她來過的證據。你們是不是有什麼約定?”他突然問道。
“什麼約定?”
“沒有。你脫口而出地那麼自然堅決,看來你並不知情。”高賽說,“真是奇怪,你們的關係撲朔迷離,讓我的推理時對時錯。等這個案子結了,我們好好喝一杯。我也經曆過一段飄忽不定的感情,說不定能讓你產生共鳴,激發靈感,寫出一首驚天地泣鬼神的詩歌,就像李白寫的《長恨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真他媽絕了。別看我這樣,初中時可是語文課代表,想不到吧……”
他又開始說些有的沒的。
如果他的話可信,隻需部分可信,史婧就有存活的可能。這讓我欣喜若狂。而且,她來過,她看過,她在乎,她愛過我。
“走吧,今天晚上你得跟我上樓睡了,我的同事要過來檢查,也許還會找到你老婆留下的蛛絲馬跡。”他拈著那根長發,塞入塑料袋,“這個暫時充作證物,”
“跟我有什麼關係,你懷疑我也是‘質數的孤獨’的成員?說實話,我倒是想加入。”
“估計夠嗆,他們所有成員都是數理化天才,我們調查過你,你連微積分都不懂,嚴重不達標。為了搞清楚他們的陰謀詭計,我這一年可沒少受罪。這群人都是瘋子,一直使用密文交流,即使截獲也無能為力。直到我們發現了那本詩集,對,就是你這本,用位於密文對應頁數和行數的詩句,拚湊出一則有效信息。目前小傑已經在組織破譯,很快,我們就能有所斬獲。”高賽說,“所以,你脫不了幹係。”
“你把這些告訴我,難道不怕我透露給組織嗎?”組織兩個字就這樣脫口而出,我下意識地把史婧的事業當成自己的追求。
“那太好了。不瞞你說,我們早就監視了你的通信工具,隻要你發出一個信號,我們就能追蹤到他們的老巢。不過現在沒用了,他們發現我們查到詩集,一定會更改參照係。說起來,你還有其他詩集嗎?越不入流的越好。”
“現在警察都這麼辦案嗎?”
“我不介意你去投訴,不過可能得排幾個月的隊。據說我的號比積水潭2的專家號都難掛。”
我隻好抱了被子、貓以及《海子詩全集》一起上樓。高賽用指紋開鎖,打開門,如紳士般地請我先進。屋裏麵堆滿一次性餐盒,油膩的飯味之中夾雜些許腳臭。我皺了皺鼻子。高賽連忙解釋,氣味的源頭不在他身上和腳下,而是小傑。我這才發現,小傑四仰八叉地睡在沙發上,全無書店遇到時的清新。他一隻腳搭在沙發靠背上,一隻腳踩著地板上的易拉罐,臉上蓋了一本打開的漫畫書。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其中一間臥室布滿各式各樣的電子設備,隻剩另外一間可以住人。高賽邀請我同床,被我嚴厲地拒絕了。
“難道說,你們貌合神離是因為‘同婚’?”
我用力剜了他一眼,無聲地控訴。
“那怕什麼!”他勾住我的肩膀,把我帶進房間。不幸中的萬幸,床很大。我緊緊地裹著被子,紮根在一側,中間隔出一片空白。這讓我想起史婧,以前,我們也是這樣割據,分而治之。
“你還有什麼想跟我交代,不,交心的嗎?”
黑暗中,他的聲音響起,破壞了我剛剛營造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