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起來有點好笑,我跟史婧在一起是因為生辰。
不是古時講究的八字,而是日期。我生於2027年5月1日。當年我跟史婧在家人的安排下相親,古老卻管用的形式。咖啡廳的裝修風格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一百年前的糧倉,玻璃投映著像素感人的麥田,一陣陣風製造出金黃色的麥浪。我們坐在穀堆上,史婧開門見山,“不要孩子能接受嗎?”
“還好。說實話,我也不太喜歡小孩。”我本來是走過場,就像前幾次,坐一坐,喝杯咖啡,聊不鹹不淡的天,時而尷尬沉默,時而強顏歡笑,拘謹恭送,再見,再見已是陌路。但是說不上原因,看到史婧的第一眼,我的心跳兀自加速,泵出血液,臉上不管不顧地湧現紅潮。她打扮很隨意,穿一件純色T恤,運動長褲,頭發紮成馬尾,乖巧地貼著後背。判斷你在意一個人,有兩個標準:第一,情不自禁在思想行為上向她貼近;第二,有意無意為自己臉上貼金,刻意拔高自己。
“我並不討厭小孩,相反,還很喜歡,隻是我預感到自己不會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我沒有要孩子的權利。”她說得很絕對,也很決絕。
我第一次遇見初次見麵就如此坦誠的女孩,對她的好感陡升。
“你做什麼工作?”我拋出這個古老而必要的問題。
“待業。”
“我寫詩。”
“詩人啊,真是罕見。”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她喝光咖啡,續杯,又續杯,“你再喝一杯吧。”
“啊?”
“這樣我們就能湊夠五杯了。我喝飽了。”
我們那天並沒有實質進展,彼此在社交平台添加為好友,各自回家。晚上,她給我發來信息,問我填寫的生日是否屬實。她語氣生硬,像查戶口。我說是真的。我不喜歡騙人,說謊就像裸奔,不用別人的目光譴責,我自己就會局促不安。
她說:那太有緣了,我的生日是2029年7月3日。
恕我愚鈍,實在看不出這兩組數字有什麼關聯。我發送疑問的表情,她回複我:首先,你的生日202751是個質數,我的生日202973也是;其次,2027和2029是孿生質數,5和7也是孿生質數。可惜1不是質數,不然跟3是絕配。
質數我有印象,隻能被1和本身整除,孿生質數我從沒聽說,不願掃她的興,更不想顯得無知(就像前麵說的,有意無意在喜歡的人麵前拔高自己,便沒有發問),隻是偷偷地打開瀏覽器查詢。我正在看孿生質數的概念,史婧發來一則改變我人生的祈使句:如果你願意,我們就結婚吧,詩人!
我們沒有培養感情,就直接步入婚姻殿堂,一說墳墓。我覺得還好,殿堂和墳墓都有些誇大其詞。婚姻就是一個家、兩個人、三餐四季,沒有五顏六色和七上八下,我們的生活黑白而平靜。史婧跟我說,她不會過問我的私生活,隻要別把其他女孩帶到家裏亂搞。我撲哧一下笑了,“你是我第一個女孩。”
她卻冷著臉,並不理會我獻祭般的諂媚。
我至今都不清楚她的職業,她有時出門,大多時候跟我一樣賦閑在家。不,她閑不住,總是不停地計算、計算、計算。她說她腦子裏有兩個大數構成的齒輪。
“什麼大數?”我有心跟她搭話。
“準確地說,是大數的大質數因子。汽車變速箱,相鄰的兩個大小齒輪齒數通常設計成質數,以增加兩齒輪內兩個相同的齒相遇齧合次數的最小公倍數,增強耐用度,減少故障。我腦子裏就裝了這樣一組齒輪。”
我假裝聽懂,點點頭,然後她邀請我玩質數遊戲,我徹底崩盤。遊戲很簡單,就是每個人寫下一個大數,由對方判斷是否是質數,用時少的一方獲勝。她教給我一些方法,但我根本贏不了她。我上網下載Python,跑一個程序,把數值輸入,就能輕鬆判斷:
n=int[input(‘Enter a number:’)]
print(n,’=’,end=’’)
i=2
while n!=1:
while n%i==0:
n//=i
if n==1:
print[‘{:d}’.format(i)]
break
else:print[‘{:d}*’.format(i),end=’’]
i+=1
但我仍然贏不了她,我還沒輸入那串數字,她已經有了結果。我對數字有一種天生的嗅覺,聞一聞就知道答案。史婧如是說。後來的遊戲變成:她扔給我一個大數,我來判斷;我搜索一個大數,由她計算質數因子。也是玩這個遊戲時,她跟我講了RSA加密係統,原意是幫助我理解,聽完之後,我更懵懂。
“這是一種非對稱加密方法,使用兩個不同密鑰,一個公鑰,一個私鑰。每一次交易加密過程,兩個密鑰都是必需。線上購物,供應商服務器把公鑰發送到你的電腦,這個密鑰是公開的,可以被你獲取,你的電腦用這個公鑰加密一個密鑰,作為你與服務器之間共享的對稱密鑰,收到對稱密鑰,供應商會用自己獨有的私鑰解密。”
“可我網購時從沒有輸入過密鑰?”
“不需輸入,這些都是服務器保護交易的措施和屏障。”史婧一邊說,一邊還在計算,“兩個大質數作為私鑰,乘積作為公鑰。黑客破解的就是私鑰。”
“公鑰是公開的吧?如果知道一個大數,尋找它的質數因子好像很簡單,你在紙上就能計算。”我有點想不通。
“把一個大數分解為兩個質數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們玩的數字遠遠稱不上大數。非對稱密鑰通常會使用幾百位甚至上千位的數字,尋找如此大的數字的質因子,就像,就像——我不擅長比喻。”
“就像芸芸眾生之中,遇見一個對的人。”我動情地望著她。
“比這個概率小多了,人類還不到一百億人口,不過是十一位數字。”史婧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抒情和互動。這實屬正常,我們很少交談,也隻有聊到她感興趣的數學,才會多講幾句。她每天跟貓說的話遠比跟我說的多。我們之間隻說一些沒有意義的短句,比如“吃飯吧”“出門啊”,頂多問“吃什麼”,從不問“去哪裏”。我們的交流更多的是通過信件。
史婧說,那樣的大數按照印刷體排版的阿拉伯數字組成一列,估計跟她的頭發一樣長。她非常愛惜頭發,每周洗兩至三次。史婧洗澡和洗頭分開,她每天睡前洗澡,洗頭則在洗臉池完成,讓頭發完全浸泡,仿佛飲水。洗頭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往往要耗費許多資源和時間。
“我來幫你吧。”
她弓著腰,雙手扶住池沿,我掬起一捧水潤濕頭發,把洗發膏擠在掌心,揉開,均勻地抹在她的頭發上,蘸了水,繼續揉搓。我找到一隻幹淨的玻璃杯,另接一盆清水,用手背試探溫熱,舀起一杯,輕輕地倒下,如此反複。
那天晚上,史婧伸出手,與我的手握在一起。
那是我們第一次身體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