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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井星井
羅伯特·裏德、張建光

在夢中,他始終是一位行者。他會發現自己漫步於奇怪的小店與商場、咖啡館與公寓。在異域天空下的街道上,時不時能看到奇特的樹木和種植在鋼罐內的固著動物。有的時候,許多這樣的動植物還會栽種成一叢叢、一簇簇,以製造出恰到好處的蠻荒與神秘氣氛。每個生活區的邊界,都有一座大理石或是光線塑造的外星人雕像,它會用人類的聲音說:“小心,先生。你即將進入一個不同的大氣空間。”在現實生活中,通向異種環境的大門隻會發出輕微的、幾乎察覺不到的響聲,但在夢中,這些門變成了厚重古樸的簾子,緊緊地粘在他身上,如同滿是靜電的衣服。他不得不掙紮著前行,穿過看不見的屏障,然後突然間,空氣變得濃稠熾熱,如同滾燙的火爐,又或是變得如同在山頂一般稀薄,冷得足以凍住他的肺。但他不會停止,隻要再向前走幾百步,他夢中的身體就會適應新的環境。隨後會出現更多的商店可供遊覽,更多的異種人士可供觀看——成千上萬個,沒有盡頭的街道上擠滿大大小小的身體,全都顯得怪異且神奇。在混亂之中,他會看到熟識的朋友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吃著異域的美食,親切地交談著。在每一個夢中,他都會笑著向桌子走去。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笑,心臟卻跳得更為劇烈。他會聽到自己的聲音壓過現場的嘈雜,對這些已經失去的親密朋友說道:“你們好。”

一陣子過去了,然後又是一陣子。最終,其中一個朋友會抬起頭——通常是一個人類朋友,很多時候是某個舊愛——在說出他的名字之前,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船上漫長的時光裏,他用過五十來個身份。或者倒過來說可能更準確,這些身份造就了他。在此刻這個場合下,不用猜就知道該用哪個名字來稱呼他。即使連從未知曉他任何一個名字的人也會用“它”稱呼他。而且,令他特別不適的是,他意識到桌邊的每個人都能看穿他的內心,洞悉他所有的秘密。他感覺自己變透明了。他變得簡單、淺顯且無助。歐雷樂是他的最後一個名字,但夢中的任何一個朋友都從未使用過這個稱呼。即使是他最近的愛人也會用某個已經死去或遺忘的名字來稱呼他,然後伸出一隻溫暖的手,撫摸他突然之間變冷的手背,笑容也變成了蔑視。一個緩慢且冰冷的聲音會問道:“你現在覺得自己蠢嗎?”

是的,非常蠢。

“我們活下來了,”她會宣稱,“剛開始顯得有點糟,但我們努力逃過了死亡。我們盤旋在那個垂死恒星的邊緣,接著問題就解決了。輕輕地碰了一下,比接吻稍微重一些。然後我們就完全避開了那個黑洞。現在每個人都安全了,都很快樂。”

那太好了,他會這麼附和。

“你怎麼樣?”他最後的愛人比一個孩子大不了幾歲,渾身散發著魅力。她曾和其他年輕人一樣,覺得他小打小鬧的犯罪生涯十分迷人。“你還活著嗎?”

我活得很好,歐雷樂會這麼聲稱。

“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然後,她會鄙夷地瞥他一眼,笑出聲來。她會抽回她的手,她的眼睛——棕色臉龐上那對明亮的、冷若冰霜的大眼睛——也會從他身上挪開。對著其他的朋友和舊愛,她會說:“這個人死了。”

“蠢貨。”有人會啐上一口。

“愚蠢的懦夫。”另一個人會表示讚同。

隨後,坐在桌旁的所有人都不再聽歐雷樂說什麼了。他會坐在他們中間,跟他們說話,解釋他一切行為背後睿智的考量。他會衝著他們叫喊,激動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違望者出現得很突然。同樣突然的是,他們被打敗了,消失了。但大船被推向了災難,束縛在髓星核心的怪物被釋放出來之後,所有人都難逃一死。

每一個有理智的人都驚恐不已。歐雷樂提醒同伴,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想過最可怕的結局。而在當時,留給他們的時間隻剩幾分鐘或幾個小時。最可怕的局麵似乎已無法避免。這裏的每個人都竭盡全力想要逃走,但因為戰爭和破壞,以及全麵的軍事戒嚴,他們這幾個人沒能成功。歐雷樂是幸運的例外。雖然為他開啟通往船體表麵通道的並不僅僅是運氣,給了他那個小小的救生囊以及足夠的動能、讓他能飛入寒冷但相對安全的太空深處的也不是運氣。

帶著差不多算是真誠的悲傷,他會告訴自己的舊愛,“我沒法帶你一起走。”

她會假裝沒聽到。

“我怎麼能帶你走呢?救生囊太小,你的質量會害了我們兩個人。”

在夢中,他的理由聽上去既有邏輯又高尚。但是,當那張甜美的臉龐轉到他這個方向、那對冷漠的眼睛噴出怒火時,他總是會被嚇一跳。一個同樣憤怒的聲音啐了一口,“該死的膽小鬼。”隨後,她會突然站起來,桌旁的其他人也會一起站起身。每個人都會瞥歐雷樂一眼,帶著鄙夷憤怒的表情,有時還有些許憐憫。隨後,他們會留下他一個人單獨坐在這裏,他會聽見自己可憐巴巴的聲音解釋著為什麼自己才是整個星係中最理智、最實際的人。

“為了完成我的計劃……花光了我所有的資源!用盡了所有的關係!他們的索求太高了!我們還不得不躲過保安巡邏隊,才能到達發射地。大多數人沒等抵達船殼表麵就失敗了,但即便如此,我們的人數也比個救生囊要多得多。負責那次行動的船員對我們笑著說:‘沒想到吧,要加價了。’我料到會有這麼一出,也做好了準備。我能比其他人更快地把剩下的那點錢轉進對方的秘密賬戶。但我用一生的積蓄換來了什麼?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救生囊。一個半徑不到兩米的超異纖維球。在它體內的腰部有一個鐵環,我把自己箍在裏麵,然後撲通一聲,掉進戰爭中僅存的一條彈射軌道。我們在大船的後部,我提到過這一點嗎?在大船的尾部,紅色的太陽已經在我們的後方,黑洞依然盤踞在地平線上。他們把我的小救生囊投放在很小的一段發射軌道上,我周身裹著一張舊的防衝擊網。他們開始加速,巨大的、能壓斷骨頭的加速。“我們會把你送往一個很好的、有生命的行星。”我耳邊的聲音向我保證道。然後我死了。我成了躺在防衝擊網底下的一具昏迷不醒的屍體。我不知道的是,這時發生了一次電壓過載。一個小故障。我是後來才發現的。我甚至還沒有完成一千千米的初段拋物線,就出了偏差……你們都知道,在一個無動力航程的初段,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否則你抵達目的地的概率將直線下降,變得不複存在……

“假如我知道的話,我應該會就此放棄。但當時我隻是被防衝擊網裹著的一攤爛泥,外加一個陷入昏迷的大腦。”

“接下來,又過了七千千米之後,我的救生囊脫離了彈射軌道,呼嘯著進入大船的陰影。我的鐵環鬆開了,我的身體慢慢地、慢慢地恢複了知覺。我之前從未這麼死過。花了好幾天時間,我才重新製造了我的骨骼、器官和皮膚。當我恢複意識之後,幹的第一件事就是透過我的鑽石小窗往外看。黑洞已經被甩在後方,我自由了。我看著大船。我看著你們。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幸存下來。我幹嗎要往壞處想呢?我的上千個好朋友,看到你們在千鈞一發之際改變了航向,我當然興奮極了……我一天接一天,不斷看著你們的掙紮……一個灰色的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速度比我慢得多,航線也略有不同……然後我再也看不到你們了,除了在我的想象之中……”

夢總是在這裏結束。歐雷樂停止了自我辯護,目光打量著街道,發現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不僅僅他的朋友們消失了,數量更為龐大的陌生人也都不見蹤影。空氣變得陳腐、灰暗,也沒有商店和園林可供觀賞。大船如同剛被發現時一樣空空如也,一種摸得著的孤獨籠罩著一片空曠,令他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卻令人寬慰的、他自己的世界。

歐雷樂的世界是一個中級超異纖維組成的囊泡,上麵開著小小的鑽石眼睛。它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球體,配備了循環設備、自動信標、微型反應堆和簡化圖書館,外加一個微型導航係統和一個全息投影儀。空蕩蕩的內部中央充斥著潮濕的空氣,一具赤裸的人類身體是它唯一的居住者。歐雷樂的節製飲食觸發了一係列救生基因,將他的新陳代謝降至最低。一天吃一小餐已然足夠,排泄的頻率還不到每周一次。睡眠占據了他一天裏的十六個小時,醒著的時間花在閱讀圖書投影和自言自語上,或者什麼也不做,隻是思考自己的處境和導致他落到如此境地的原因。在罕有的時刻,當歐雷樂成功地自我欺騙、讓情緒稍稍高漲之後,他會透過鑽石眼,看著愈發黢黑的宇宙。

最奇怪的是,歐雷樂發現自己這麼快就適應了這個新的、異常狹小的空間。在此之前,盡管談不上多有錢,但他一直生活在舒適的環境中。還有,即使每一天都過得和其他日子一樣,至少每天清晨醒來都存在著這種可能性,能做出一兩件或上千件完全新鮮的事。大船是一個樂園,充滿變數和驚喜。無論坐在哪個公共場所,他都可以看著來自整個星係各色各樣的居民在眼前走過,或是滾過,或是伸展著有力的翅膀在頭頂滑翔而過。隻要他願意,他可以整天在巨艦內四處探索。那裏有無窮多個空腔,點綴著河流和深冷的湖水,還有十幾個真正的海洋。因為有太多乘客在為自己建造房屋,空腔的樣貌每過幾個世紀都會改變。每一次探索都讓他覺得新奇,值得記憶。為什麼他沒能趁著還有機會時更多地探索那裏呢?

因為總有時間,當時的他是這麼想的。明天是一個無窮的概念。既然坐在這裏這麼舒服,那麼為什麼非得在今天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呢?

是的,這是個錯誤的假設。徹底浪費了漫長的一生。

但歐雷樂不能沉溺於憤怒與絕望。盡管概率極低,但大船仍舊幸存下來,他同樣活了下來。他們兩個都贏了,至少暫時如此。而且,他本人獲救的機會也確實存在。說不定哪天,他甚至還可能回到大船,與他的朋友和愛人們團聚。隻要有足夠長的時間,他們會原諒他的離棄,至少變得不再那麼憤怒。然後他就能分享一個離奇的故事。有多少生命曾經獨自在恒星之間旅行過,龜縮在一個微小的超異纖維繭內,沒有同伴,隻有他本人那孤獨的靈魂?

這樣一個未來——幸存,然後救贖——實現的可能性異常渺茫。坦白地說,幾乎不可能。他的微型救生囊沒有引擎,因此無法調整航向。它在倉促之中發射,還出了點問題,導航設備提供的專業意見始終十分悲觀。歐雷樂將偏離他的目標恒星十分之一光年,那可是一段相當長的距離。他需要某人傾聽他的信標,還需要這同一批人以瘋狂的高速向他發射他們自己的飛船。雖然他的救生囊沒有引擎,但它仍帶著巨艦給予的慣性,外加電磁彈射施加的額外推動。他幾乎在以一半的光速穿行宇宙。對任何想匹配該速度的星際旅行者而言,這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即使他的軌跡一成不變,也很少有人能趕上他。至於有這個意願、想費這番工夫的人,那就更少了。他穿過任何恒星係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個早晨,除非他以猛烈的撞擊中止航行,撞進某個沸騰的火海。

歐雷樂原本指望他航行在某條會與某個世界相撞的航線上。這會讓他成為一個威脅,本地居民將不得不處理他的存在,不管以何種方式。但最終他還是死心了,開始實施一個沒那麼激進、也更具吸引力的計劃。在他身處救生囊的最初的二十個月裏,他無數次修改了信標的內容。剛開始是以一千種流行語言廣播的求援信號,現在已經擴充成了一堆保證、謊言、暗示和精心編造的故事。

“我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向群星廣播著。

他誠實地描繪了被他拋棄的大船,描繪了它的壯觀、古老和船上技術的強大。接著是大膽的誇張。他將自己描述成熟知巨艦的最優秀的專家之一。“我把它探索了個遍,”他撒謊道,“我是最早的那批船員之一。我是個合格的工程師,掌握了大船巨型引擎和反應堆的所有知識,還有各種能生產最高等級的行星量級超異纖維的方法。”

他用一些小細節支撐他的無稽之談,那是他與更聰明、更掌握情況的人結交所帶來的收獲。尤其是一個叫佩芮的人類,他從他那裏借用了很多。佩芮是個專業探險家,據說比船長們更了解飛船。他走過、遊過或飛過大船巨大的內部空間的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

“我的大船是個奇跡。”他宣稱道。

“我想展示給你們。”他對無言的群星說,“隻要你們幫助我,我就會和你們分享我對這個遠古的奇跡所掌握的一切。”

這個誘餌有足夠的誘惑力嗎?

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他相信是有的。但隨後,懷疑開始齧咬他的內心。努力思考一陣子之後,他決定繼續完善那些謊言。在大船的最後幾個小時,在恐慌與拯救的交織之中,歐雷樂聽到了一個邪乎的謠言。那個時刻,所有人都知道了隱藏在大船中央的秘密世界,但髓星之中還隱藏著更多的秘密——更為巨大的神秘,新生的謠言說。事實上,他有個舊愛最近剛跟佩芮交談過。據她所言,建造這艘巨艦的目的就是為了封禁某個宇宙誕生之初的東西。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不小。那個東西雖小,卻蘊含著巨大的能量。那個東西有生命,有企圖,也有能力,能擺脫禁錮它的居所,從而永久地掌控那些低等生命的思維。

歐雷樂借用了那個奇怪謠言的部分說法。

但他決定對那實體的敵意保持低調。他需要讓看不到的聽眾感到好奇,而不是恐懼。

接下來的數年裏,信標的主題是關於他所熟知的那艘船上的那個古老且強大的生命。歐雷樂對自己的前景抱有真誠的希望。不管是人類還是外星人,所有智慧生命都會被貪婪所驅使。他漫長愜意的生命一直在實踐這個天生的品質,以滿足他本人難填的欲壑。就算生活在第一個世界上的生命沒有回應,但後麵仍有大把的機會。他會在星係內和它的邊緣度過好幾千年時間。沒法知道有多少個世界會聽到他的請求和承諾,但肯定會有人派出艦隊來拯救這個能交出巨艦的小家夥!

可能性有多大呢?歐雷樂猜不出來。

但這計劃給了他希望,希望養成了習慣,習慣帶來了喜悅,令他不定期地打開鑽石眼,歡迎綺麗的宇宙之光灑入他渺小的世界。

在黑暗中,歐雷樂什麼也看不到,除了星星和它們之間的黑暗。相對速度讓後退的太陽變得比平常更紅,還有些變形。但總體而言,他並沒有看到太奇特的東西,周圍的景象也沒有急著要變化。在他前方有幾個可見的恒星,因為迎麵而來而發生了藍移。它們後麵是一片深黑的塵埃與氣體,正在遮擋越來越多的天空。在這片星雲身後,有幾條稠密的恒星帶。他的導航星圖是這麼說的。假如他能穿過這團氣體與塵埃,沒有發生劇烈的碰撞,那一切將皆有可能。

甚至獲救。

“我是個重要人物,”他告訴宇宙,“而且我知道比我本人更重要的東西。”

微弱的信標不停地唱著、唱著。

然後,那一天來臨了。歐雷樂像平常一樣從夢中醒來。吃了一頓小小的、加了大量糖分的脂肪冷餐之後,抿了一口蒸餾水,將尿液射入適當的孔洞之後,他下令開啟鑽石眼。

“讓我看看宇宙。”他輕聲說。

然而,眼前出現的不是恒星和星雲,而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他漂浮在自己這個微小世界的中央,驚恐不已,發出緊張的、幾乎像是歡樂的大笑。當人們覺得自己應該害怕、卻不知道為什麼時,他們通常就是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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