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坐在台階上,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他眺望著河流另一側,在艾奧瓦群山上空大片堆積的白色雷雨雲。天氣悶熱,一絲風都沒有。穀倉的空地上有五六隻臟兮兮的雞無精打采地四處刨來刨去,感覺隻是走走過場,並沒希望能找到什麼吃食。麻雀在穀倉的三角牆和道路對麵田野邊界的忍冬叢間飛來飛去,拍翅的聲音刺耳、幹癟,仿佛羽毛在高溫中變得僵硬不堪。
而自己就幹坐在這裏,伊諾克心想,就這麼好整以暇地眺望著雷雨雲,全然不管手頭的活計——玉米地要犁,幹草要運到室內去,還有小麥要收割。
不管發生了什麼,人總要生活,總要盡己所能,一天一天地過下去。他提醒自己,在過去幾年裏,他本該已經把這教訓銘刻於心。但戰爭和這裏發生的事又有所不同。在戰場上,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在實際發生時也有心理準備,而這裏並不是戰場。這裏是他回歸的和平日常。在和平的世界裏,一個人總該有權期待和平能將暴力和恐怖都抵擋在外。
現在他孤身一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孤獨。現在也許是一個新的開始。正因為是現在,才必須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可是不管這個新開始是在農場的田地間,還是在其他什麼地方,這仍然是個充滿苦澀與悲痛的開始。
他坐在台階上,雙手搭在膝蓋上,望著西邊天空中堆積的雷雨雲。也許會下雨,大地需要這場雨。也許不會下雨,因為在河流交彙的河穀上空,氣流總是很不穩定,無法判斷積雨雲會飄向哪裏。
他一直沒注意到旅人的存在,直到對方走進農場大門。旅人又瘦又高,風塵仆仆,看起來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他沿著小路走過來,伊諾克坐在原地望著他,沒有打算起身。
“你好啊,先生。”最後伊諾克說,“這天氣熱得不適合走路。你坐下歇歇吧。”
“我很樂意。”陌生人說,“但首先,能讓我喝口水嗎?”
伊諾克站了起來。“跟我來。”他說,“我打點新鮮的水給你。”
他穿過穀倉前的院子,來到水泵邊。他把瓢從掛鉤上取下來,遞給對方,然後抓住水泵的手柄上下按壓。
“讓它流一會兒再喝。”他說,“要過一會兒才會出涼水。”
水從水管中流了出來,淌在用來覆蓋井口的木板上。隨著伊諾克按壓手柄的動作,水流一陣一陣地往外噴。
“你覺得會下雨嗎?”陌生人問道。
“說不好。”伊諾克說,“隻能等等看了。”
這位旅人身上有種讓他不太舒服的東西。他說不好那具體是什麼,但就是有種古怪勁兒,讓人隱隱不安。他一邊打水,一邊細細打量對方,最後認定是因為陌生人耳朵頂上的輪廓有點太尖了。但當他定睛細看,它們又變正常了,那恐怕是他多心。
“我想水應該夠涼了。”伊諾克說。
旅人放好瓢,等裏麵裝滿水,伸手遞給伊諾克。伊諾克搖搖頭。
“你先喝吧。你比我更需要。”
陌生人大口喝了起來,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
“再來一瓢?”伊諾克問。
“不用了,謝謝你。”陌生人說,“但我可以幫你接一瓢,如果你願意。”
伊諾克打著水,陌生人等瓢灌滿了,拿起來遞給他。水很涼。伊諾克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渴,一口氣喝到瓢底。
他將瓢掛回原處,對陌生人說:“好了,回去坐下吧。”
陌生人咧嘴一笑。“我確實需要坐一會兒了。”他說。伊諾克從口袋裏抽出一條紅色頭巾,擦了擦臉。“下雨前,”他說,“空氣可悶了。”
伊諾克擦著臉,突然意識到這位旅客到底是什麼地方讓自己不舒服了。盡管他的衣服臟兮兮的,鞋上也滿是灰塵,說明他已經走了很久。盡管雨前的天氣如此悶熱,他卻完全沒有出汗。他看起來十分清爽,仿佛一直躺在春天的樹下乘涼。
伊諾克把頭巾塞回兜裏,兩人走回台階上並肩坐下。
“你走了很遠吧?”伊諾克客氣地打探道。
“確實很遠。”陌生人說,“我離家已經十萬八千裏了。”
“還要走很遠嗎?”
“不。”陌生人說,“我應該已經抵達了目的地。”
“你是指……”伊諾克沒把疑問說出口來。
“我是指這裏,”陌生人說,“坐在這些台階上。我在找一個人,我想那個人就是你。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裏找,但我知道我遲早會找到。”
“我?”伊諾克很是震驚,“為什麼要找我?”
“我要找的人有很多特點。其中一點是,他必須曾經眺望星空,好奇它們是什麼。”
“是,”伊諾克說,“我是這樣的。在戰場上露營的時候,有許多個夜晚,我裹在毯子裏望著天空,望著那些星星,想知道它們是什麼,是怎麼放上去的,還有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要把它們放在那裏。我聽人說過,每顆星星都和照耀地球的太陽一樣,它們就是一顆顆小太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我想恐怕沒有人了解關於星星的全部。”
“你是說,”陌生人說,“可能有些人了解得不少?”
“比如你。”伊諾克有些揶揄地說,陌生人看起來並不像一個知識豐富的人。
“嗯,我。”陌生人說,“但還有很多人比我了解得更多。”
“有時候我會想,”伊諾克說,“如果星星都是太陽,那也許還有別的星球,別的種族。”
記得有天晚上他坐在篝火旁,為了打發時間,與其他人閑聊。他提起可能有其他星球繞著其他太陽旋轉,上麵生活著其他種族。聽到這些,大家對他嗤之以鼻,之後好幾天都在拿他開玩笑,從此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念頭。這倒也沒什麼關係,因為他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這種假說,那不過是篝火旁的異想天開罷了。
而現在,他對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提起了這個想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你真的這麼認為?”陌生人問道。
伊諾克說:“隻是空想罷了。”
“不算是空想。”陌生人說,“有其他星球,也有其他種族。我就是。”
“可你……”伊諾克叫道,下一秒就驚駭得發不出聲音。
陌生人的臉開裂脫落,下麵出現的是不屬於人類的另一張麵孔。
就在虛假人臉從另一張麵孔上片片剝落的時候,一道巨大的閃電在空中劈啪劃過,轟鳴的雷聲足以撼動大地,遠處傳來了衝刷群山的嘩嘩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