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留言機尖聲叫了起來。伊諾克·華萊士放下正在寫的本子，從書桌前站起身，穿過房間走到機器前。他按了個按鈕，拍了個按鍵，尖鳴停止了。

機器嗡嗡作響，信息在留言板上逐漸浮現。一開始很淡，隨即越來越深，直到字跡清晰可辨。上麵寫著：

致18327號站的406301號信息。旅客於16097.38抵達。來自右樞六。無行李。3號液罐。27號溶液。於16439.16出發前往12892號站。請確認。

伊諾克抬頭看了眼牆上巨大的銀河係精密時鐘。還有近三個小時。

他按了個按鈕，一張印有這段信息的金屬薄板從機器側麵吐了出來。它下方的複刻件被自動送入了刻錄匣。機器嗡嗡作響，留言板重新變得空白一片，等待下一條信息的來臨。

伊諾克抽出金屬薄板，將刻錄雙軸穿過薄板上的小洞固定好，手指在鍵盤上敲下：收到406301號信息。暫時確認。這兩句話浮現在金屬板上，他放著留言板沒動。

右樞六？他想著，以前有過來自那裏的訪客嗎？等手頭的雜事都幹完，他就去檔案櫃裏查查看。

這次的訪客會用到液罐。普遍而言，這種類型的客人最無聊。一般情況下，他很難與這類客人交談，因為他們所說的語言往往難到無法理解。除此以外，他們的思維過程往往也過於發散，很難找到可以交流的話題。

不過，伊諾克想起來，也並非每個液罐訪客都這樣。幾年前，曾有一位來自冥衛三（還是畢星團？）的液罐訪客與他徹夜長談，最後他差點忘了及時將對方送走。他們滔滔不絕地互相講述，爭先恐後地交流著（那並不能描述為“說話”），在短暫的時間裏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幾乎情同手足。

他或她或它——他們沒來得及就這個話題進行討論——之後再也沒來過。事情一向如此，伊諾克心想。很少有誰會來第二次。絕大多數都隻是路過罷了。

但他已經將他或她或它，白紙黑字地記錄在案。對於來過的旅客，他全都一個不落、白紙黑字地記了下來。他還記得，那位旅客離開後，他幾乎整整一天都趴在書桌前，將一切書寫下來：他聽到的故事，對遙遠而美麗的王國那令人焦心的匆匆一瞥（令人焦心是因為有太多他無法理解的內容了），他和那位奇形怪狀、扭曲又醜陋的外星生物之間湧動的溫暖和友情。隻要他願意，無論什麼時候，他都可以從成排的記錄簿中取出當時的那一冊，重溫那個夜晚。但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說來也怪，他心想，自己從來都沒有時間翻閱這些年寫下的記錄。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找到過合適的時間。

他從留言機前轉過身，將一個三號液罐旋轉著推到物化機下方，找準地方，鎖定了位置。然後他拉出伸縮管，把選擇指針撥到二十七號。填滿液罐後，他放開伸縮管，讓它自動收回牆裏。

他回到留言機旁，清除了金屬板上麵的信息，重新發出確認，一切都已為來自右樞的旅客準備就緒。收到另一端的確認回複後，他將機器調回中立檔，準備好接受下一條信息。

然後他走到書桌邊的檔案櫃前，打開了裝滿索引卡的抽屜。他找了一會兒，找到了右樞六的詞條，對應的日期是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他走到房間另一側，那裏有整牆的書架，上麵的書籍和報刊擺得密密麻麻。他找到了想要的記錄簿，拿著它回到了書桌前。

找到一九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的記錄後，他發現，那天是個比較清閑的日子。當天的旅客隻有來自右樞六的那一位。他小而潦草的字跡布滿了幾乎一整頁，但涉及那位旅客的隻有短短一段話：

今日來訪的是【他如此寫道】來自右樞六的一坨東西。隻能這麼形容它了。它是一團物質，可能是肉。它的形狀可能在進行周期變化，一會兒是球形，然後變得越來越扁，最後平攤在液罐底部，有點像煎餅。然後它開始收縮，逐漸聚集起來，又變回球形。這種變化相當緩慢，而且肯定是周期性的，但這隻是指形狀的變化過程。這周期性與時間無關。我給它計時，沒能發現時間上的規律。最短一次變形用了七分鐘，最長一次用了十八分鐘。也許在更長的時間線上存在著周期規律，但我沒那個時間。語義翻譯器不起作用，它對我發出了一係列尖銳的哢哢聲，仿佛是爪尖一張一合發出的撞擊聲，但它身上沒有爪子。我查了超感手語手冊，發現它是想說它平安無事，不需要照顧，請我就這樣放著它不管。於是我照做了。

在記錄最後所剩無幾的空白處，還有一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參見一九三一年十月十六日。

伊諾克翻到十月十六日的記錄，看到這是尤利西斯來視察站點的日子。

當然了，他的名字不叫尤利西斯。實際上，他並沒有名字。他們的種族根本不需要名字。他們自有一套辨別身份的術語，比名字所表達的意義豐富多了。但人類無法掌握這套術語，別提使用了，就連這套術語的概念都很難理解。

“我就叫你尤利西斯吧。”伊諾克記得，第一次見麵時他這樣說，“我總得用個詞來稱呼你。”

“可以。”那個陌生的生物說（他從此就不再是陌生的了），“能問問為什麼叫尤利西斯嗎？”

“這是我們種族裏一個偉人的名字。”

“很高興你選擇了這個名字。”得到了命名的生物說，“在我聽來，這名字莊嚴、高貴。在你麵前，我很樂意使用這個名字。我就叫你伊諾克吧，按照你們星球上的計時法算，我們兩個還會共事許多年。”

確實是很多年，伊諾克心想。記錄簿打開的這一頁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十月份了。這些年裏，他的人生如此充實而豐富。要不是親身經曆，這實在難以想象。

他心想：這樣的情況還會一直持續下去，比已經度過的歲月還要漫長得多，幾個世紀，上千年。一千年之後，他又會學到什麼？

但他又想，知識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

他很清楚，說不定已經沒有未來了。幹擾因素已經出現。有人在監視他，也許不止一個。要不了多久，對方恐怕就會開始逼近。至於威脅會怎樣到來、到來時如何應對，在事情實際發生前，他都毫無頭緒。可以說，這是注定會發生的事。這些年裏，他時刻準備好了迎接它的到來。這種情況至今還沒出現過，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第一次與尤利西斯見麵時，伊諾克就提及過這種風險。那時他正坐在通往門廊的台階上。現在想起來，那段回憶鮮明得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