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後沒再進一步討論。我們回到龍場大院,給龍套上鞍具,準備飛去廢墟。父親帶瑪畢爾騎舒迦,達瑞安與托曼共騎,我和吉荷牡分享奧達科斯的龍鞍。貝魯埃和洛夫跟著其他人飛往神殿廢墟,我和吉荷牡則飛到岩脊背後。山穀與昨天並無二致,有暖陽、輕風和鳥鳴,然而感覺卻全然不同。沉浸在神秘中的奇妙感受消失了。
我們很快就從空中發現了龍的屍骨。奧達科斯降落在空地裏。吉荷牡像我昨天一樣跪在屍體旁,嘴角下垂。“是母龍,比公龍骨骼小些。甚至不到珂露菲的年紀。但願她沒有懷著寶寶。”
頭骨和脖子間隻剩最後幾根幹癟的韌帶,吉荷牡用小刀將其切斷。她又拿起還纏繞著金屬套索的後腿骨,讓我一起抱著飛去廢墟。它們又大又沉,很難拿得穩。最後我們隻能用鞍具上的帶子把它們捆住。
這麼個奇妙的生物,隻留下些可怕的殘骸在我大腿上,我感覺糟糕透頂。它不該這樣死去。突然間我覺得這或許真是凶兆,就好像詛咒被喚醒,很快就將宣告自己的力量。我開始哆嗦,怎麼也停不下來。
吉荷牡摟住我:“不會有事的。”
我們降落時,其他人都已聚在門諾格和達哈克的雕像背後。瑪畢爾抬頭招呼我們過去。他指指我拿來的骨頭,又指指我昨天坐過的那塊大理石。我把遺骨輕輕放下。
貝魯埃用樹枝捅了捅雕像背後的什麼東西:“這就是你處理過的鹿?扔在獻給至高者的聖地,任由它被蟲啃食、蓋滿蒼蠅?”
達瑞安臉上閃過一絲驚恐:“我們”——他停了一秒——“我們太激動了。我們剛剛看見了夏龍。”
這是達瑞安第一次用“我們”代替“我”——在解釋為何犯錯的時候。
“於是你們就把祭品藏在隻有最低劣的食腐動物才能找到的地方。”
“我們沒想把它當成祭品,隻是放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我們準備把它帶回家去的。”
“可由於你們的疏忽,它確實變成了祭品。”
達瑞安原地矮了半截,然後他看見了龍骨。昨天的收獲和今天的收獲相聚。他與我對視,接著目光落在鹿的殘骸上。
“這是另一個預兆的證據。”瑪畢爾指著頭骨和腿骨說,“骨頭上還有套索。”
貝魯埃隻略掃了一眼:“我隻看見了凶兆,並無證據表明曾有高龍出現在附近任何地方。”
“你看不出來嗎,貝魯埃,這本身就是證據?為什麼這些年輕人要編造這樣一個被壞能量玷汙的故事?如果他們要編故事,難道不該盡量讓它有利於自己的目標?”
“又或者他們利用了各種符號,想為謊言增加可信度?”
“我們沒有——”達瑞安沒說完就自動閉上嘴,他瞟了父親一眼。
“我們該去那兒上麵看看。”我指著岩脊頂部說,“他昨天就降落在那裏。”
瑪畢爾拍拍我肩膀:“就步行如何?我這個老頭子爬上爬下龍背已經很困難了。”
瑪畢爾挽住我的胳膊,我們一起爬上山頂的廢墟。地勢陡峭、灌木茂密,老德哈拉走得很艱難,花了不少時間。到達山頂後,瑪畢爾和貝魯埃立刻四下檢視。瑪畢爾得有人幫忙,因為遍地都是斷裂的柱子、翻倒的石塊、倒地的樹木。他默默用腳趾翻開小石頭,偶爾彎腰檢查土地。基本上都是沙礫和破碎的大理石,沒什麼可看的。我急於找到證據,便也四下張望。
我再次在心裏描繪革提克。那畫麵依然無比清晰,我清楚地看見每隻腳放在哪裏:一隻前肢在那兒,那根倒地的柱子上;另一隻在那兒,那塊裂開的石頭上,然後一隻後腳……“這裏!”我指著那個地方,揮手叫大家過來。瑪畢爾最後一個趕到,包括貝魯埃在內的其他人已經圍在一大片苔蘚周圍。
上麵有一個幾乎完整的巨大腳印,足有五尺寬。毫無疑問,是龍的腳掌與爪子把苔蘚壓進了潮濕的泥土裏。
父親和吉荷牡幾乎異口同聲:“庫魯宗在上。”
達瑞安咧嘴笑:“瞧見了?”父親顧不上責備他。
“那麼這就是了,梅利恒貝魯埃·阿德·瑞忒勒,”瑪畢爾朝地上的印子抬起一隻手,“曾有高龍站在此地的證據。”
我滿懷期待地抬頭看他。
梅利恒皺著眉沉吟半晌,緩緩點頭道:“我們已經聽到至少六種解讀:馬格漢的、德哈拉的、洛夫上尉的、我的、還有兩個孩子各自的。看見了吧,這類事件會飛快地演變。必須徹底調查。在我們開始胡亂揣測、贈送龍仔之前,我要先帶達瑞安和瑪芮婭去阿維卡,由教會委員會進行質詢。”我的心沉下去。
“不行,”父親道,“旅程太長了,你又是跟著征購車隊走。哪怕你離開車隊飛過去,這些事也要持續好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而我就會短了人手。你很清楚,養育龍是很繁重的工作。”
“體力活你大可以雇人來幹——”
“這並非全是體力活,梅利恒。達瑞安和瑪芮婭與龍一起長大。他們理解龍,在龍周圍他們很自在。弗倫的事故就是由於不熟悉;他不該把車駕到靠近龍身後的地方。還有,我需要龍仔,龍騎士團需要我養育更多的龍。”
瑪畢爾拍拍父親的胳膊,“高龍出現在這裏,貝魯埃。這些征象最終給我們指明了方向。”他雙手一攤,“馬格漢已經解決了弗倫受傷的問題。現在我們必須對夏龍在瑞亞特的出現致敬,無論他是獨一無二的革提克,或是庫魯宗意誌的映像。”他恭敬地朝貝魯埃點頭,“而致敬的方式應該是生命,而不是更多死亡。又由於這個日子的特殊意義,我建議采取龍仔的形式,給馬格漢的孩子每人一隻龍仔。”
父親道:“我同意。”
貝魯埃盯著腳印研究半晌,仿佛難題的答案會從裏麵跳出來、長出翅膀。
他自顧自地點點頭,然後抬起眼睛,“我承認瑞亞特值得感謝,我也同意龍仔的分配是個核心問題,我們必須達成一致,保護各方的利益。男孩會得到他的龍。”
達瑞安將雙拳緊握在一起。我屏住了呼吸。
“但我們也需要抵消以不當的方式祭獻的血肉,以及一個生靈的死亡,正是這種生靈定義了瑞亞特和馬格漢的龍場。高龍親自將剩下的答案展現給了我們:他將瑪芮婭領到了龍的屍體處。她親口承認,此事發生時,她正在玩忽職守。所有征象中,獨獨這一個隻與她有關。瑪芮婭不能得到龍。”
他的話收縮成刺入我腹部的尖銳的疼痛。我身體癱軟、跪倒在地。那隻棕色夾雜米色小母龍的身影浮現在我眼前,每個細節都與夏龍一樣清晰。
貝魯埃繼續往下講:“如此一來,庫魯宗將會滿意,因我們的贈予沒有超出他所願意的限度,至少在我們尋求他的建議之前應當這樣。而至高者所願賜下的祝福同樣受到了尊重。洛夫會得到他需要的所有龍,隻除了一頭。而馬格漢將根據未來的需要開始擴大他的龍場。各位都同意嗎,先生們?”
洛夫沉著臉看著貝魯埃:“我遵從梅利恒的智慧。”
達瑞安道:“不公平。”
淚水刺痛我的眼睛,我望向父親。
“我需要兩隻龍仔,而不是一隻。別讓我的龍場失衡。我需要兩隻雛龍。你們給我帶來了問題,卻又不讓我用我自己培育的龍仔解決它。”
“龍仔不屬於你,”洛夫道,“它們屬於陛下、內閣和庫魯宗。”
“如果等太久,達瑞安的小龍年紀太大,就沒法與新伴侶結契,我就會失去他。或者選中的伴侶太年輕也一樣。這取決於龍仔的性格,但你沒法預測性格。而且,如果可供選擇的範圍太窄,也很難選出適合的。要確保兩隻龍結契,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它們一起養大。這樣的契約能持續一生。你肯定不願意看到我手頭出現一頭不合群的公龍。”
“你負責監督野生種群,不是嗎?就在懸崖背後的山穀?你怎麼就不能去野生龍的巢裏偷一隻龍仔?”
“不,這我連考慮都不會考慮。野生的龍仔沒有被人類照料的經驗,它不會回應人類。”父親的語氣越來越急躁,隻是勉強維持表麵的平靜。
貝魯埃搖頭:“即便如此,拉撒爾的教會委員會還是必須直接聽到這個故事。庫魯宗大人需要親耳聽到——”
我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說我們昨天看見的就是庫魯宗嗎?那麼,對於他自己昨天到訪瑞亞特的事,他不是應該已經知道了嗎?他究竟什麼意思,你倒是問他啊。”
父親抓住我的肩膀:“瑪芮婭,讓我來處理。”
貝魯埃幾乎難以控製怒火:“庫魯宗會想直接聽到他的信息被如何接受。他不能替你思考,也不能替你解讀。我們需要直接懇請他的智慧。”
我的怒火終於爆發。“你為什麼玩這種文字遊戲?”我喊道,“從你聽到我們故事的那一刻,你除了在裏頭尋找邪惡——”
貝魯埃將暴怒的目光轉向我:“我沒玩遊戲,小孩。我的動機很簡單:保護帝國的利益,首先是促進拉撒爾的利益,以及庫魯宗的利益——”
“你昨天並不在這裏!你根本不明白——”
“以及庫魯宗的利益,他是你的主人與保護者。這次的事件很可能極端重要,不能依著你們鄉下人古怪的習慣或者小孩的願望去判斷。我也不能允許它變成民間故事,傳播開來,完全脫離事實背景。真相必須以合適的方式、帶著合適的情境被講述。拉撒爾需要如此。”
父親雙手放在我肩上,將我拉回他身邊。“內閣需要我擴大龍場,卻又不給我必需的資源。我女兒的經驗對我絕對必要,不比達瑞安少半點,而且我需要另一隻龍仔。”
瑪畢爾的臉皺成一團,像在努力思考:“一歲的龍結契也不算晚。”我的耳朵燒起來,瑪畢爾也讓步了?
父親搖頭:“除非情況完全合適。傻瓜才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頭。”
“那麼或許你應當等到明年,今年一頭龍仔也別添。”貝魯埃走到父親麵前,兩人的臉相距不過數寸,“我開始明白了,為什麼你把目擊的故事透露給村裏——好在你鄉親心裏夯實一個想法:這是天意、不可改變,而且這事跟瑞亞特相關。你以為你能借此從征購中擠出一對龍仔。但你大錯特錯了。”他的目光挨個掃過我們,“我有責任確保這故事保持某種程度的真實性。我已經允許你留下一隻龍仔。正如洛夫上尉所言,龍仔並不屬於你,不屬於任何育龍使,除非皇帝陛下許可。如果你堅持按自己的方式講這個故事,你會發現很難再找到另一隻龍仔。如果需要,我們可以為你的新龍父找到龍母——哪怕我需要安排你女兒嫁到另一個龍場。再過一年,這或許會是你唯一的選擇。”
我感到自己的臉白了。我看向吉荷牡、托曼、父親、達瑞安和瑪畢爾,尋找不敢苟同的表情,但所有人都一臉震驚地沉默了。
“另外還有梅利恒。這麼一位深色眼睛的美人,又精通龍的知識,許多梅利恒都會願意娶她。”
貝魯埃瞅我一眼,有刹那工夫他的目光落到我胸口。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謹慎,臉上微微泛起一絲紅暈,飛快將視線轉回到我眼睛上。憤怒和難堪讓我喉嚨發緊。我把雙臂環抱在胸前。
父親睜大了眼睛,僵硬地沉默著。最後他說:“你開玩笑吧。”
“育龍使,你的固執逼我不得不使用手頭的籌碼。”貝魯埃的目光總算從我身上移開。“但我的目的並非偷走你女兒。我的目的是將這次的事件釘牢,免得它失去控製,發展出有害的力量。這是為你們好。達瑞安會得到龍仔,帶著庫魯宗的祝福。瑪芮婭不能。”
所有人都看著父親。而父親似乎想用目光當場殺死貝魯埃。
我覺得自己仿佛吞了一塊碳。
貝魯埃道:“育龍使?”
父親怒道:“這不大像談判,倒像敲詐。”
“這從來就不是談判,育龍使。”
“詛咒你。那麼我接受一隻龍仔,但你別把我女兒牽扯進去。”
“我已經解釋過,我非得這麼做不可。”
“這事不算完,我絕不——”
“哦,這事已經完了,已經敲定,再無更改。”貝魯埃轉身騎上龍背,他低頭看著我們說:“我走的時候,瑪芮婭會跟我一道離開。”
“貝魯埃——”父親還想再說,但貝魯埃已經起飛,沒再回頭。
夏日之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