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場大院空蕩蕩的,村裏來的幫手已經離開。太陽觸到西邊的山頂,拖長的影子悄然爬進圍場。已經很晚了,我多半又要惹上麻煩。其他人在哪兒?雖說龍仔應該已經入睡,度過自己在龍場的最後一晚,但龍場大院裏依然應該有人活動。這片寂靜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育龍房巨大的滾輪推拉門下閃出油燈的光。裏麵有人。我從建築盡頭的人門走進去,發現懸崖一側的大門也已關上,巢裏滿滿當當。我進來時,三隻龍母與奧達科斯都轉過頭來,獨獨不見舒迦和拉努,說明父親和托曼不在。吉荷牡在一排龍巢盡頭,掃帚嗖嗖地發出有節奏的輕柔聲響,這能幫龍仔放鬆入睡。
我朝拉努和阿緹斯的巢走,想瞅眼龍寶寶,但吉荷牡將一根手指抬到唇邊,揮手讓我回去。我停下腳步,伸長脖子,可那隻棕米色的小龍在她母親翅膀底下,我看不見她。我不情不願地退到育龍房外。
我在俯瞰下方平原的護牆上坐下。地平線上,雷暴雲砧直往上衝,在太陽最後的紅暈中閃著迫人的光芒。
吉荷牡從育龍平台出來,輕輕地關上人門。“你去哪兒了?我們都在擔心!”
“父親和托曼不會是去找我吧?”
“不,不是的。你父親跟葛露斯打獵回來,隻換了坐騎就回了神殿。弗倫傷勢不輕,他放心不下。我們剛到沒多久,達瑞安就回來講了你們的故事,真不可思議。托曼帶達瑞安去了神殿,去跟瑪畢爾談談。”
“哦。”一連串的事件讓我筋疲力盡,我腦子稀裏糊塗,再想不到別的詞兒。接下來會怎樣?
“我該把你也帶去神殿,可這兒又離不得人。你和達瑞安把龍母丟下不管好幾個鐘頭,已經夠糟了。你們怎麼想的!?”
“龍仔都睡了!而且我們本來也該去檢查陷阱——”
“這借口爛極了,你心裏清楚。今天跟平時不一樣。”
我歎息著把頭放在膝蓋上。“我知道。我們隻是想自己待會兒。”
吉荷牡抱著膀子:“那跟我講講是怎麼回事。”我不知她是好奇還是生氣。多半都有。
我深吸一口氣,可就在這時耳邊傳來熟悉的動靜:舒迦巨大的翅膀擊打空氣的聲音。我和吉荷牡心驚膽戰地對看一眼。父親和舒迦降落在圍場內,氣流拍打著我們。他下來,轉向龍鞍的起重臂,這期間誰也沒開口。
我哆嗦著往前走,準備過去幫忙,但他抬起一隻手。“你們倆都等著。咱們待會兒談。”
吉荷牡眼裏閃著淚光,她摸索著抓住我的手,捏痛了我的手指。我忍不住皺眉。父親爬回舒迦背上,將龍鞍的圓環扣上吊臂,然後又下來,將鞍具吊進裝備庫。最後他推開育龍平台中央的那扇門,讓舒迦進去。大公龍似乎理解龍場大院的氣氛,一言不發地走進門裏。唧唧聲和睡意蒙矓的叫聲迎接著他。父親重新關上門。
他雙手叉腰盯著我們,深色的眼睛裏閃著光。“弗倫活下來了,險些被你倆害死。我們不在期間,瑪畢爾一直在治療他。要不是今天另有要事,我會一直守在神殿。”他指著吉荷牡道:“你得控製住奧達科斯。他不是你的寵物——他是掠食者,野獸的後代。如果你不能把力量展現給他看到,你就會失去他。我們就會失去他。我不能允許這種事。我得壯大龍場。我們繁殖最多的一年或許還不夠滿足內閣,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至於你……”他死死地盯著我,“每次我一轉身,你就各種淘氣。你已經不是小姑娘了。庫魯宗在上,你都夠年齡成婚了!我需要你盡好本分。我本來指望你能稍微有一點你母親的力量和熱忱。我很失望,不止因為你注意力渙散,引發了悲劇,還因為之後你消失在森林裏好幾個鐘頭。看在卡迪亞份上,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我和達瑞安——”
“別說話!達瑞安一樣挨了訓。明早瑪畢爾想聽你的說法。那之前他不希望你跟任何人談起今天的事。他希望故事不被沾染。”有片刻工夫父親露出疑問的神色,但很快,他的臉上又陰雲密布起來。“所以我就這麼蒙在鼓裏。我不知道我自己的龍場發生了什麼!我隻知道我要撐起這個家。有人靠我們掙生活。我不能又做我自己的工作又承擔你那一份。”他抱臂而立,目光往返於我和吉荷牡之間。遠處的雷鳴讓我哆嗦了一下。
“抱歉,父親。”我不敢擦去臉上的淚水。
吉荷牡終於放開了我的手。“我也很抱歉,馬格漢。”
“抱歉縫合不了弗倫的傷口,也安撫不了暴躁的龍父!我不想要你們抱歉,我要你們擔起責任。”我輕輕點頭,眨巴眼睛趕走淚水。
父親的表情柔和了些,雖說隻有一點點。“明天依然是我們的大日子——現在看來或許會超出以往任何一個育龍節。我不知道你的經曆有什麼含義,瑪芮婭。希望裏麵包含著好兆頭。我們需要好兆頭。
“把活幹完,然後去睡會兒。明天要早起。”他轉身大步跨過石橋,朝老宅走去。
我癱軟在護牆上,盯著地麵發呆。吉荷牡拂開我臉上的頭發:“你還好吧?”
我笑了一聲,其實更像結巴。“我本以為會更糟呢!”我不知道究竟該哭還是該笑。
吉荷牡在我身邊坐下:“也許是因為你看見的東西。我真不敢問呢,發生了什麼?”
“據說我不能跟別人講。”
她聳肩道:“不講也行。”
我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因為她顯得那麼悲傷,或許因為我實在需要有人站在我這邊——我跟她講了。如果我敢相信任何人能保守秘密,那個人非吉荷牡莫屬。她是外人,我們這兒的農民從神殿孤兒院領養了當時還是嬰兒的她。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裏。多半是東北邊——她膚色比大家淺,一頭罕見的紅發讓她顯得與眾不同。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從不與人親近。人家嘲笑她,指責她血裏摻雜了什麼,而她則越來越愛跟動物相處——它們不在乎她是什麼發色。她年齡漸長,作為馴馬人聲譽鵲起。或許就是這點吸引了托曼。他開始追求她,她也開始接觸龍,她似乎天生是做這個的。最後他向她求婚。
他有了新娘,我有了大姐姐。我很早就覺得她很親切,雖說我不是她那樣的外人,不算是。可我們所有人的位置都那麼清楚。托曼是繼承人,達瑞安是第二繼承人。我呢?小妹妹。而吉荷牡是繼承人的新娘。我倆是添頭。
她不愛談起自己的過去,我也不逼她。我們彼此親近就夠了,盡管有時候我不禁懷疑,托曼是否隻是想找個會對自己感激涕零的妻子。畢竟是他救她脫離自己原先的處境。內情到底如何我不清楚,我隻知道托曼是未來的育龍使,這份職責耗光了他的精力。有時他似乎愛她至深,有時又混蛋到極點。龍不是馬,她要學的太多了。我覺得她做得挺好,可托曼逼她很緊。
這一刻我需要她友善的耳朵。我吸吸鼻涕,用胳膊抹了鼻子,然後慢慢複述我的版本:弗倫被抓傷、如何聽說我今年不會得到龍仔;當我說到看見夏龍革提克時,故事開始往外湧,任何細節都沒落下。能說出來感覺真好,能跟吉荷牡推心置腹就更棒了。但我沒提起整個星球活過來、在我腳下律動的感覺,也沒提起夏龍那高深莫測的審視。這些東西太切近、太私密,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所以我隻談基本的行動:看見、攀爬、奔跑、追隨。
等我講完,龍場東邊的平原已經深深陷入陰影中,隻有雷暴雲砧頂端依然亮著,最後的陽光在上麵打下印記。
我發現吉荷牡神色嚴峻地打量我,不由吃了一驚。她問:“你覺得這有什麼意義?”
我抹抹眼睛:“達瑞安說革提克是改變的象征,說我們會……我們可能會得到我們的龍。”
她微笑著拍拍我的手:“你的樂觀精神可真夠頑強的,不是嗎?我明白,瑪芮婭,這是你血裏帶來的。你們家一直培育龍,誰也記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天生如此。不過別抱太大期望。”
“我想要我自己的龍。我想飛!不管父親怎麼想,我一直在努力工作,該給我一頭龍仔了。該輪到我了。”
她從我臉上拂掉什麼東西。“好吧,至少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聽我說:一切都會改變,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想想看——夏龍革提克到了我們的山裏。我有種感覺,今晚是你人生中最後一個尋常的夜晚了,我們所有人都一樣。對發生的事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我們村的德哈拉會到場,而內閣的祭司明天肯定也有話說。父親、托曼乃至達瑞安,他們都會有各自的問題和答案,彼此之間天差地別。或許他們能想明白。但事情發生自有其道理,有時你要等很久很久才能了解。有時甚至太久。”她的臉失去了血色,我突然意識到她在強忍淚水。
“瑪芮婭,隻別忘了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你要忠於自己。永遠做你自己。相信你的直覺。要想理解隻有這一條路。行嗎?答應我。”
我的表情肯定很怪,因為吉荷牡笑起來了,盡管同時有一滴淚水滑下了她臉頰。
我說:“我……保證?”
她擁抱我,吻我的額頭:“永遠都做瑪芮婭。”
我回抱她,很高興能得到這片刻的撫慰:“托曼找你麻煩了嗎?”
她擦幹眼睛,抬起頭,似乎在斟酌。“我搞砸了,沒法否認。我……我不想說你哥哥的壞話。”
“他有時真混賬。”
“他以你父親為目標,再加上他對自己的期待,要做到這些真的不容易,有時難免用力過度。他也有他的優點。”
“不混賬難道不是優點麼。”
她哈哈笑出聲來,卻捏得我的手生疼。
遠處的隆隆聲讓我們轉向東邊。雷暴雲砧已經消失在紫色的黑暗中,但其中的閃電卻讓它們仿佛膨脹的巨大油燈般閃爍。接下來的幾分鐘,隻見閃電依次照亮雲柱。最中央的砧狀雲偌大無比,延伸到連龍也飛不到的高空。閃電有時在雲外劃出弧線,或者輕觸下方的草原。低沉的轟鳴不時傳入我們耳中。真是壯觀又美麗。一場配得上夏龍的夏日演出。
吉荷牡低聲吹起口哨:“哇。火力可真猛。希望內閣的車隊能躲過去。”
真奇怪,吉荷牡看到的是雷暴,我看到的卻是美。
她站起身:“他們明天就來了。走吧,咱們去把今晚的活兒幹完。”
夏日之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