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達瑞安走得比我快,但我知道他要去哪兒,也能聽到他行走在前方的灌木裏。最後我放棄了追趕,放慢腳步不再奔跑。這一天明亮又暖和,但綠蔭清涼,土地和樹葉散發出濃鬱的潮濕氣味,令人神清氣爽。林下的灌木抽打在我腿上。
換作平時,我們會花時間沿路檢查陷阱,采摘正好成熟的野莓和樹蔭下最上等的蘑菇。別的寶貝也不少:箭頭、矛尖或是古代生鏽的機械,應有盡有。達瑞安筆直地朝我們收獲最多的陷阱走去,那是在遺跡附近。
我老忍不住想到弗倫,還有父親的怒火。今天的感覺不對勁——陽光和暖意、恐懼與愧疚、喜悅和悲傷,全都混在一起,令人茫然。我皺著眉往前趕,好不容易才追上了達瑞安。
倒塌的牆壁和柱子將樹林截斷,這是古老的神殿建築群。此處照到林下層的陽光更多,因此嫩葉充足,再加上高峰融雪的細流帶來清潔的水源,我們的陷阱總能逮住食草動物。今天一隻小鹿被紮在長矛上吊在空中,遠離地麵的掠食者。達瑞安將獵物放下,重新擺好陷阱,準備處理鹿肉。
我不想再見血,就去附近的灌木叢摘了些漿果,找塊大理石當凳子,把漿果堆在大腿上。我常被遺跡吸引,有時達瑞安忙著其他事,或者我幹完活、有一個鐘頭的閑暇,就會過來。小時候母親會騎著葛露斯帶我來遺跡野餐。我感到一陣寒意,仿佛她的幽靈就在這裏,剛剛與我擦肩而過。我把回憶壓到心底,用周圍橫七豎八的石塊和柱子轉移注意力。
它們的故事我們並不完全清楚。德哈拉——這是對神殿祭司的尊稱,我們本地的德哈拉名叫瑪畢爾——時常談起這裏,但他的話有一半都沒人懂。據說古城辛瓦特就埋葬在山脊後的森林中,這座神殿過去是侍奉它的。我們自然明白傳說很重要,也看得出有人在這座古老神聖的殿宇上花了很大工夫。我喜歡研究坍塌的牆和斷裂的大理石柱,它們表麵蓋滿雕刻的印記,仿佛藏著久已失落的故事。一尊雕像傲然矗立在院子中央,它用兩種不同顏色的石頭雕成,是兩頭龍。黑龍用了下方的深色石頭,白龍用的是上方的大理石,雙方鬥成一團。它們的模樣跟我們的龍大不相同。
我抹去下巴上的漿果汁:“你說這是誰雕的?”
達瑞安道:“這個麼——死人,老得很的死人。”
我衝他皺眉。
我們知道它們是阿瓦——德哈拉親口說的——是跟皇帝那神秘的庫魯宗一樣的高龍。白龍叫門諾格,黑龍叫達哈克。這些我都還記得。它們的激戰是一則古老傳說的高潮。很久以前,曾有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在這裏結束。可不知怎的,我就是記不住細節。
“它們的故事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達瑞安繼續拿匕首鋸鹿肉。
我從未想過它們會不會代表了某種真實存在的東西。遺跡啟發我們的想象,但似乎也僅此而已。夏日的午後,我和達瑞安會幻想著有大隊大隊的怪獸出現,而我們麵對它們、擊敗它們,然後爬上俯瞰銅海的高崖,看海鳥在空中翱翔,在我們眼中它們化作進攻的飛龍軍團。我們最熟悉的是這些故事,它們屬於我們,而非德哈拉。我們是英雄,勝利是我們的。
“你說我們的遊戲會不會,就好像……”我皺起眉頭,思量該如何表述,“就好像那些人的鬼魂想把他們的故事告訴我們?”
達瑞安抬起頭,揚眉看我:“滿嘴瘋話,瑪芮婭。真不知你說的是些什麼東西。”
我放棄了。我自己都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意思。
他處理完鹿肉,把內臟扔進灌木叢,留給較小的掠食者;接著又把鹿屍搬到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後才去溪水邊洗手。
完美的下午將我包裹,仿佛溫暖的毯子。達瑞安硬拽我來,或許真是做對了呢。隻要他願意,他可以是很好的朋友。我感覺好多了。
不過我知道我們已經逗留得太久。“該回去了,達瑞。”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瑪芮婭。”他臉上又是內心激烈交戰的表情。
我一下子喘不上氣來:“什麼事?”
達瑞安皺著眉,踢了些泥土掩蓋住染血的土地。“今年的龍仔沒你的份。”
哦不……“這是曆年來龍仔最多的一次,有好多——”
“聽我說。”
他似乎很不自在,但終於還是強迫自己看我的眼睛。“上周我偷聽到父親和托曼說話,就在信使離開之後。出事了……遠征或者防衛戰。每個龍仔內閣都要弄走。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但父親跟托曼說感覺不妙,就好像皇帝很擔心似的。父親說今年我們可能留不下任何龍仔,說不定明年也一樣。”
“明年也一樣?”我的心直往下沉。
“也就是說我也沒份了,瑪芮婭。別說留下兩頭,多半一頭也留不下來。配偶得早早結契,對吧?內閣需要很多龍仔。本來還可能從別的龍場買一隻。比方說庫羅達。可內閣根本不會留下任何龍仔給我們買賣。”
“你確定?”我努力壓下怒火。
“抱歉,小丫頭。”每當他需要以朋友和老哥的雙重身份講話,就會這麼稱呼我。“托曼想說服父親,但其實他們別無選擇。事情已經定了。”達瑞安在我身邊坐下,一手摟住我的肩膀。我掙開了。他無可奈何,隻好將兩手放在大腿上。寂靜將我吞沒。我說不出話來。
父親做決定時自然要優先考慮生意,可這事兒根本沒道理。內閣真需要那麼多龍仔嗎?我們就留兩頭都不成?再說如果多一對配偶,未來不是能為他們提供更多龍仔嗎?
沒龍了。那頭棕色和米色的小母龍不會屬於我,即便我和她都知道應當如此——我們都知道我們屬於彼此。
沒龍了。我把腦袋埋進胳膊裏,就這樣待了好久。達瑞安沒說話,隻是一直陪在我身邊。最後他的胳膊又試探著搭上我的肩膀。這次我沒反對。現在看來,今早的事就像序曲,清楚表明事情一準不會順利。
我又想起了母親。“達瑞……你信不信有詛咒?”
“不信。你幹嗎問這種話?”
我抬起頭,咽口唾沫。“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有人說了氣話,再加上”——我哽了一下——“有人做了不好的事,就會創造出詛咒來,雖然本意並不想這樣?”
“你沒被詛咒,瑪芮婭,你想的是這個嗎?有時候不好的事情就是會發生,沒別的。”他摟著我的手收緊了些。“你得學會相信自己。”
真怪,周圍的世界仿佛感受到了我的悲傷,四下一片死寂,空氣完全靜止,連鳥和昆蟲都安靜下來。
“聽,好靜啊。”我突然覺得這太不自然。達瑞安繃緊了身體。
空中輕輕傳來嗖的一聲,我們頭頂的樹葉震動,一個影子遮蔽了太陽。我們猛地抬起頭,不由目瞪口呆。竟是一頭巨龍的身影從樹頂上掠過。那巨獸用船帆一樣的翅膀扇動空氣,一次、兩次,最後降落在小山頂的遺跡上。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龐然大物。膚色仿佛落日照耀在鍍銅的海岸線上,翅膀和羽冠邊緣染了一抹綠。它的角仿佛扭曲的樹幹,最輕微的動作也會讓肌肉蕩起漣漪。它的氣味順著微風飄向我們,那是混合了石頭與泥土、樹汁與香料、雨水和閃電的豐富味道。它向上舒展,晃晃巨大的腦袋,羽冠像旗幟般啪的展開。然後它懶洋洋地四下打量,似乎壓根兒沒注意到我們的存在,雖說我們就在山下一點點。空氣仿佛帶了電。
達瑞安搖了我兩次我才感覺到他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是高龍!”他悄聲道,“說不定是夏龍革提克呢!”我驚得啞口無言。他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已經不再聽了。這頭壯美的巨獸吸引著我,我身不由己地朝山上走。我踢到一塊石頭,巨大的龍頭轉向我們這邊。他的目光與我的短暫交彙,我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柱衝下去,將我的雙腳凍結在原地。
他的眼睛仿佛融化的銅球,在強烈的陽光下眯成一條縫。他神色嚴厲地打量著我,我感到某種東西傳遞過來,我無法定義,仿佛一種悲傷的緊迫感。這目光太親密,我努力理解其中的含義,時間仿佛靜止了。我的心臟不再跳動,我的呼吸停在胸口。這時那偌大的頭顱輕輕一點,仿佛認可了某件事。接著隻聽革翼扇動的巨響,氣流湧動,他一飛衝天,消失在山頂背後。
我想跟過去,但達瑞安拽著我的襯衣把我扯住。“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是預兆!夏龍!是巨變的預兆!”達瑞安兩手捧住我的臉,硬要我直視他。“我會得到我的龍!”他放聲大笑,“走啊!”
他快步下山朝龍場大院跑去。我最後瞅了山頂一眼,想在心中再次描繪那頭巨獸,卻被門諾格和達哈克的雕像吸引了視線。刹那間我明白過來:雕塑家曾見過阿瓦,他知道阿瓦長什麼樣。過去我總以為雕像過於誇張,但現在我明白這是貼近現實的精妙肖像。脖子的弧度、胸膛的喘息、翅膀的肌肉組織——全都惟妙惟肖。
微風終於再度吹拂,卷起幾片樹葉纏繞我的腳踝。樹上的昆蟲重新嘰嘰喳喳。一隻鳥在附近輕聲啼囀。達瑞安的腳步重重地落在遠處的森林中,一聲拖長的哇喔!在山穀裏歡快地回蕩。
巨龍從山頂消失了,但這種缺失吸引著我。不等頭腦反應,我已經開始往上爬去。我攀上覆蓋苔蘚的岩石和木頭,躍過一道小溪,撥開一堆蕨類植物,終於找到通往山頂的小徑。很快我就重新回到了陽光下,站在先前那生物與我對視時所在的位置。他的氣味仍殘留在散落的廢墟間——夏日裏果園、綠草和泥土的味道,但除此之外,再無一絲他曾出現的痕跡。我跳上最高的岩石,雙手環抱大理石柱殘留的矮樁,掃視山後的大地。
除了幾縷飄散的白雲,天上空無一物。山穀對麵,岩石遠遠地閃著光。有那麼一會兒,我指望能在那邊看見他——我們知道野生的龍有時會在峭壁築巢,因為下方樹林的一切動靜都能盡收眼底。母親曾帶我和達瑞安來這裏野餐,看它們在遠處的氣流中盤旋。
但剛才的並不是野龍,而且那邊現在也沒有龍。
“你去哪兒了?”我還能聞到他的氣味。或者我隻是對夏天的氣息更加敏感了?鳥兒清脆悅耳的鳴叫上升到風的奔流與低語之上。樹林波濤起伏。我能感受到下方與周遭的整個世界,感受到它如何滾滾流向黑夜;我還能感到宇宙在拉扯我的骨頭。我閉上眼,仿佛同時在飛行又在墜落。
是他讓我產生了這些感覺嗎?是革提克嗎?幾分鐘之前我幾欲流淚,但現在看著山穀,卻忍不住微笑。它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什麼,我不知該如何描述,但它變了。更綠,更鮮活。
下方的樹林中,陽光反射在某種白色的物體上。仿佛深色陰影中一片純粹的光亮,極不協調。我大感興趣,從自己所在的位置推測它的方向,然後爬下岩石,順著下方的碎石斜坡往下滑。
與我們這側的樹相比,下方的樹木更加高大,灌木也更茂盛、纏繞緊密。我奮力擠過樹林邊緣濃密的灌木叢,進入樹頂下寬敞的綠蔭。這裏的空氣更涼爽,充滿腐殖質的氣味。樹幹筆挺,絕無分枝,仿佛神殿的柱子。陽光減弱成淺淡稀薄的綠色光束,在眼前跳躍明滅。苔蘚將森林地表的岩石和斷木變得異常平整,地麵上散布各種奇異的形狀。附近有蛙鳴,但聽著有些詭異——苔蘚窒息了一切聲響。
我辨明方向,朝寂靜的綠色深處走。地麵緩緩抬升,很快我就再次見到了反射在白色上的陽光。一塊斷裂的石板,仿佛祭壇一般,在陽光跳躍的樹叢中製造了一個空間。苔蘚讓位給缺少光照的小樹苗和蕨類植物,偶爾還有朵野花。石板中央是一頭龍的屍骸。
它死去不算太久,但大部分柔軟的肉都已經被食腐動物叼走。我見到的白色是頭骨,光禿禿的咧著嘴,隻麵頰和前額還殘留著些許皮膚。從剩下的鱗片看,它的膚色類似灰蒙蒙的石頭,點綴著一片片青銅色斑紋,在本地的山龍品種裏很常見。死時它扭曲身體,脖子後仰,翅膀收回身側,仿佛皺成一團的帳篷。它的軀幹已經被掏空,留下肋骨的架子,螞蟻和蒼蠅進進出出。一股惡臭迎麵撲來,我挪到上風處,但其實沒多大用處。這場景令我作嘔,同時又讓我轉不開眼睛。
它不會很老——從體型和殘留的羽冠判斷,大概兩到三歲。我看不出性別,但假如它是我們的龍,肯定早就受了套鞍的訓練。如果有伴侶,它甚至可能已經可以繁殖。它不會像我們繁育的龍那麼健康,但肯定既強韌又聰明。它有可能是受了重傷最後餓死的,但除了別的龍和人類,龍並沒有天敵。每隔兩三年總會冒出頭喜歡惹麻煩的野生龍,父親和托曼就隻好處置它,但皮、肉、骨和筋都會保留,絕不會這樣任其在森林裏腐爛。
一道金屬套索深深陷進它左後腿的骨頭裏。似乎有人想逮住它,而不是殺死它。但它掙脫了,來到這裏,流盡血死去。
有人偷獵。得告訴父親。
我蹲下來,望著它空蕩蕩的眼窩。“小可憐,”我說,“真希望能在你活著時見到你。也許我曾經——也許我和達瑞安曾經從山上看見過你。”
我快受不了了:弗倫被抓傷、達瑞安的消息、夏龍。現在又是這個。今天的預兆和新聞簡直沒完沒了。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這時達瑞安的話終於鑽進我腦子裏:我會得到我的龍。他為什麼會這樣想?
他說夏龍預示著巨變。也許因為我們看見了他,所以這會是我們的巨變。
我會得到我的龍。或許我也會得到我的龍呢。
我跳起來往樹林外跑,衝過植被糾結的邊緣地帶,連滾帶爬上了坡。回到山頂時,我渾身都是青腫和擦傷。我跳上遺跡看了最後一眼——萬一他在呢。他真的在。
夏龍革提克,蹲在山穀對麵高聳的岩石上,翅膀舒展,像是在曬太陽,或者也可能是吹風降溫。他高高躍起,巨大的翅膀向下一拍,捕捉住一股上升氣流,再次扇動翅膀,然後轉彎消失在懸崖背後。我繼續看了一會兒,但他沒再出現。盡管陽光正烈,我卻打了個寒噤。
我感覺雙腿仿佛要被身體的重量壓垮,可我還是朝家的方向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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