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強忍著沒哭,跟達瑞安一起清理貨車殘骸,又把木屑掃成一堆。托曼和吉荷牡把可憐的馬安置在馬廄裏,兩人都死一般沉默。不消說,等兩人獨處時托曼就要爆發——他肯定不滿奧達科斯的表現,準要好好嘮叨吉荷牡一頓。她不像他生來就跟龍打交道,不過她從小就顯示出了這方麵的能力——否則他也不會娶她。可她似乎永遠達不到他的標準,今天的事自然是火上澆油。他有時真混蛋,但奧達科斯也不該失控。我不知該替她難過還是該氣她沒控製好奧達科斯。
騎手和龍終於飛上天,進行育龍節前的狩獵。我歎口氣,癱倒在水槽的石頭上。寂靜沉甸甸地嘲弄著我。一聲嗚咽不脛而走:“可憐的弗倫!”
達瑞安一手摟住我的肩膀,讓我哭了幾分鐘。我的一部分意識看到了自己褲子上的血,還看到盡管澆了好幾桶水,石板上仍有血跡。
“我不是故意踢翻油燈的。我沒瞧見。”我用呻吟取代了後半截話——沒瞧見你把它放在了門邊。“我怎麼老惹上麻煩。”
“他不會一直生氣的——”
“就好像最後見到母親那次。不管發生什麼事——”
“別說了,瑪芮婭。”
“總是我背黑鍋——”
“不是那樣的……你並沒有——”
“我們倆都沒幹活兒,光顧圍著那隻生病的龍仔打轉。不過你剛好趕在母親拐彎進來之前離開了,結果就我挨了訓。”
“你還小。”達瑞安一臉不安,“你記錯了。”我們都沉默下來。我想說,你也有錯,可吵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不該提起母親的死。這些回憶通常沉睡在我內心深處的寂靜中,此刻卻洶湧而出——她騎在葛露斯背上說的最後那句話,還有其他最好留在黑暗中的鬼影。父親最愛談起她的勇氣和技巧,他倆相識於龍騎士團,在古爾萬帝國吞並小國艾伯林期間。我這輩子也趕不上她。
我聳肩掙開達瑞安的胳膊,用袖子飛快地抹幹眼睛。“該幹活兒了。”我走進育龍房,達瑞安跟上。
平台又長又寬,足以容納四個巨型龍巢並排——龍巢是兩尺高的木頭容器,雕成八邊形。其中三個裝滿稻草,那是為熟睡的龍仔和警醒的龍母準備的床鋪。第四個龍巢空著。瑞亞特的龍場最多曾擁有四對龍父龍母,不過自我出生至今再沒有過。父親指望能再次用上那第四個巢。我扭頭不去看它。
龍巢兩側各有八扇大門,可以推到一邊,讓育龍房朝向圍場或俯瞰村子的懸崖打開。巢裏滿是龍仔時,圍場一側的門隻偶爾才開,但龍天生愛高,所以懸崖一側的門多數時候都開著,為的是從小鼓勵它們的這一本能。
我走向懸崖側的第一扇門,拉起門閂。達瑞安也走了過來。我們一起把門全推開,讓太陽為龍寶寶們取暖。
血紅的黎明灑向地平線,拖長的影子仿佛印在平原農田上的條紋。我們腳下很遠處,霧氣聚在瑞亞特村裏逡巡不去。山穀兩側的岩壁都在晨光中蒸騰,北邊的轟雷瀑布則從高處落下,用水霧的幕布籠罩山穀。猛禽在高空溫暖的光芒中盤旋,呼喊聲刺破寂靜:嘎……嘎。本該是美好的一天。
我們轉去龍巢,龍仔已經在第一縷光線中打鬧起來。達瑞安在一個龍巢前蹲下。“瞧他,瑪芮婭。他塊頭最大,有一天他會長得威風凜凜。”好幾周了,這話他每天至少念叨一遍,但今天他的表情不一樣。
那隻幼龍是這窩龍寶寶中個頭最大的。他拉扯另一隻龍仔的耳膜,深色的鱗片在陽光下一閃一閃。他的羽冠——腦袋後麵由刺和皮形成的膜——有希望跟他父親舒迦一樣威風。銅色皮膚的龍母葛露斯舒展革翼——龍場裏平時擠滿成年龍,難得像現在這樣寬敞。見達瑞安伸手,她咕嚕咕嚕地發出警告。
“別,達瑞安。我們還不知道能留下哪個呢。”幼龍很容易跟人建立關係,人與龍之間的契約會持續一生。與龍的接觸必須短暫迅速、不帶感情——這是關於龍的知識裏最基本的首要原則。或許也是養育龍仔最困難的地方——除非絕對必要,你不能碰它們。
這些達瑞安都明白。“我又沒想摸他,”他反擊道。但他把雙手夾到腋窩底下,脖子不留痕跡地往前探出去一點點。“我隻是想看看他。他真漂亮。”
“你可別——否則龍騎士團就沒法用它們了——”
“我知道!我知道。別嘮叨個沒完。”
我朝他後腦勺送去憤怒的目光。
但我理解達瑞安的渴望。隔壁巢裏住著拉努和阿緹斯,托曼哥哥的結契配偶。那裏有隻棕色小母龍,帶米色斑紋,每次我經過時她似乎都精神一振。一窩龍仔都在打鬧,她卻端坐在巢的一角,用琥珀色的眼睛打量我。我真想撫摸她柔軟、幹燥的皮膚。她母親阿緹斯也在看我,謎一般的棕色眼睛深深嵌在石灰色的額頭裏。
我不能愛撫她的寶貝,可我忍不住與那雙聰明的小眼睛對視。
達瑞安道:“一窩裏最好的龍仔能抬高其他所有龍仔的價值。”這是父親的話。我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於是轉過身去。他皺著眉,滿臉怒容。我知道他想說的其實是我們最好別抱太大希望。龍騎士團肯定會挑走最好的。
“要是我瞧見油燈就好了……”
“我知道。對不起,瑪芮婭。你挨了罵我很抱歉。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背黑鍋的。保證。”
達瑞安極少在任何事情上承認自己也有錯處。這點他像父親。我對他的怒氣消退了。“其實是奧達科斯先惹的事。他太情緒化了。”
“他是龍場最年輕的雄性,覺得必須證明自己。得教他明白他的位置。”
“我敢說,吉荷牡現在正聽托曼說教呢。高龍啊,我真希望弗倫能好起來。”
“唔,就算弗倫活下來,這也是場大亂子。吉荷牡多半活該挨訓。”
“她盡力了。奧達科斯還很年輕。”
說完這話,我倆沉默了好久。
達瑞安道:“嘮叨鬼。”
我回答說:“凶煞。”
他咧嘴笑了:“走吧,瑪芮婭,接著幹活。”
我們很快一件件完成了日常的雜事,而且特別留意細節。寶寶們的早飯是瓜皮、玉米穗和魚,吃完它們就翻出巢外,到平台上玩耍。三隻龍母,葛露斯、阿緹斯和珂露菲,負責監督這些搗蛋鬼,我和達瑞安則從巢裏清理掉所有弄臟的稻草。之後我們拎來一桶桶水,把平台和龍仔一起洗幹淨。這對它們可是值得激動的新鮮事。它們玩耍、濺起水花,發出開心的叫聲和貓一樣淘氣的咆哮。它們這麼玩水,基本上已經把彼此清理幹淨了,我和達瑞安隻需偶爾拿墩布使勁擦擦某塊地方,再用掃帚把水掃下平台。
看了它們玩鬧的樣子誰都會開心。我的心情漸漸好轉,可又老想起弗倫癱倒在我懷裏、滿身鮮血的模樣。我的胃擰成一團。我指甲底下還有他的血。
上午稍晚些,我們喂寶寶們吃了第二餐,幹牛肉和煙熏肝臟,分量比平時都大。這會填飽它們的肚子,讓它們昏昏欲睡,同時又不會弄得太臟亂。接下來才是重頭戲。我們推來幾車木屑,重新把它們的巢鋪滿。好奇的龍仔總在我們的手推車裏鑽來鑽去,但我們並不介意。在這個年紀,它們幹燥、閃亮的鱗片真的很軟——趕開它們時,我們時常忍不住偷偷摸上一把。棕色加米色的小母龍特別徹底地檢查了我的推車,仿佛她感受到了我的興趣,並且對我表示肯定。
終於幹完了,龍母輕輕把龍仔推回巢裏。我們一麵檢查鞍具、給鞍具上油,一麵看龍仔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打鬧,在遊戲裏發泄能量。之後我們打掃地麵,用掃帚在石頭上的嗖嗖聲將它們引入夢鄉。我們故意讓動作富於節奏感,因為龍很愛音樂。母親們發出安撫的咕嚕聲,配合我們製造的旋律。
很快它們就緊緊蜷成亮閃閃的小堆,小嘴壓在折起的翅膀底下。因為剛換過鋪床的稻草,空氣中充滿了它們天然的味道:幹淨的滑石味兒。我找到拉努和阿緹斯巢裏那隻小母龍。她的背部在母親的翅膀下起伏。我蹲下來,好看得更清楚些。
達瑞安拍拍我肩膀,“我剛剛瞧見父親了,他騎著舒迦去了北邊,肯定是去找托曼和吉荷牡。但願這意味著弗倫沒事。他們不會很快回來,龍仔也都睡著了,這兒的活兒已經幹完,雇來的人也都走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我抬頭看他。他臉上再度布滿陰雲,我感到後背一陣顫抖。他似乎打算說些什麼,可最後他的嘴唇放鬆成虛弱的微笑。“咱們去瞧瞧陷阱。”
我有些心動。反正這也算是日常的任務,盡管在育龍節的前一天或許不那麼合適。也許去這一趟能成為撫平我們傷口的藥膏,可我又總覺得不大應該去。“達瑞,我覺得我們不該——”
“我,覺得我們該去。”他嚴肅得嚇人。不等我回答,他就悠悠然走進了圍場,然後過橋來到崖頂的宅院,越過冬廄,走進樹林。剛離開龍場大院可見的範圍,他就加快了速度,在樹幹間跳躍,跨過倒地的樹木,迫不及待想要消失在寂靜深處。
我跟了上去。
夏日之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