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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之龍夏日之龍
托德·洛克伍德、寬緣

第一章

心不在焉的馴龍人必遭詛咒。

這是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話裏帶著怒氣,從那時起就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我在連接崖頂老宅和龍場的石橋上停下腳步。如果我膽敢心懷期待,算不算心不在焉呢?我望向前方,灰色光線下有龍的身影。我在黎明前的寒氣中打起了哆嗦。

明天是育龍節。內閣會派人來買我們的龍寶寶,這一年的繁殖季將在宴飲和表演中結束。不過今年或許會比往年都強。這窩龍寶寶數量特別多,是史上最多的一次。父親老早老早就想再添一對配偶了。內閣總不會非得把龍仔全買走吧。父親準備跟他們陳情,希望能留下兩隻。

一隻給達瑞安,一隻給我。

我的祖輩世代繁育龍,自任何人能記得時就一直如此。起先為軍閥服務,然後是國王。古爾萬帝國征服了我們所屬的西部行省卡迪亞以後,我們就為帝國的龍騎士團培育龍。我們的龍場規模不算最大——帝國最大的龍場在北邊的庫羅達,由艾德南和他的兒子們經營,他們不時過來交換龍蛋、分享消息。不過我們的龍仔很吃香。父親經常自豪地說,連將軍也騎我們的龍呢。這是真的。

再添一對配偶肯定是好事,對吧?

“瑪芮婭!”達瑞安拎著油燈一路小跑,折回橋上扯我袖子,“現在可不是傻站著發懵的時候。你搞什麼呢,姑娘?”

“沒什麼。”我抬頭看他。他什麼時候長得這樣高了?我倆並肩朝圍場走。“我們一直很賣力,達瑞。這是我們應得的。”

達瑞安沒吭聲。他的神色讓我想起父親。每當怒氣在父親心頭醞釀,他就是這副模樣:風暴雲一樣的黑發底下,筆挺的鼻子略微皺起,深色的眼睛閃閃發亮。達瑞安不肯看我,我心裏七上八下。“今年再合適不過了。我倆都成年了,而且龍仔比哪年都多。”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你有事瞞著我?”

他收緊下巴:“以後再說吧,瑪芮婭。”

“你已經瞧中了一隻龍仔,達瑞,我知道是哪隻。”

“庫魯宗的大臭屁,瑪芮婭!我們還有活兒要幹。走吧。”他跑起來,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

我差點笑出聲——無論麵對什麼情形,達瑞安總有一句瀆神的臟話等著。他連庫魯宗本尊都罵過。庫魯宗是阿赫希曼皇帝的坐騎,好幾百歲。他是阿瓦,也就是說高階龍,靈性與魔法的神秘生物。相比之下,我們培育的山龍隻能算是野獸。高龍存在於我們熟悉的自然世界之外的領域,有人甚至說高龍能噴火。自古爾萬帝國建立,庫魯宗一直侍奉曆任皇帝,作為顧問、作為龍神殿的領袖——也是事實上的統治者。龍神殿說他的年齡遠不止幾百歲,他就像是宇宙最初創世主的某種具象。這話很難懂,我就此提過不少問題,但並沒得到清楚的答案。他仿佛故事裏的角色,一位神祇,超越了現實。

不過眼下的問題肯定出在現實裏。我目送達瑞安消失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知道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情況?我唯一知道的隻是戰事吃緊——我們聽到不少小道消息,足以引起懷疑。我轉身背對龍場大院,隻見黎明第一縷紅光灑向北邊被稱作轟雷的瀑布。底下很遠,瑞亞特村各處亮起燈光。煙囪裏的煙讓人想到新的一天,想到時鐘的轉動。明天,內閣的金幣會通過我們的龍場流進瑞亞特。育龍節對村民而言也是盛大的節日。對我們所有人都是。

馬蹄的得得聲和車輪的哢噠聲讓我轉過頭去。一匹栗色母馬拉著馬車穿過院子,來到橋上。掛鉤上搖晃的油燈照亮了車夫的臉。

“弗倫!”我一溜小跑,爬上馬車。我一出生就認識弗倫,剛蹣跚學步時他便讓我騎他的馬。通常我們一年隻能見到他兩次:冬天他從高山湖送冰下來,為我們補充地窖的存貨;然後就是育龍節,他會帶來鋪在巢裏的木屑。這之間他偶爾也順道過來,有時帶來木材,有時帶頭鹿給龍吃,還有時候帶來森林那邊的新聞。

馬車載滿雪鬆的木屑,香氣刺激著我的鼻孔。我們用它們鋪龍巢,讓買家看見幹淨、漂亮的展示。

“小姐,你的影子一向可好?”他低頭看我,微笑不但加深了嘴邊的笑紋,還讓他的眼角也皺了起來。

“我的影子很好。你的呢?”

“好著呢。”他哈哈大笑。這是我倆慣常的招呼。弗倫有一次告訴我,說這話有特別的含義。人有兩種影子,一個是太陽造的,另一個則在死後追隨每個人,是這人一生所有行為的後果。“讓光平衡黑暗,”他解釋說,“因為你做的每件事都會留下影子——時光潮汐的漣漪。”

“而且你得小心留意自己的影子——第二種影子。”其實我不大明白這話什麼意思。除了弗倫,誰也沒這麼講過。

“新買的馬,”他指著馬說,“我今天得離遠點,她對龍還不習慣。”

“我敢說她不會有事的。我們幫你留心著。”我從他馬車上跳下來,朝圍場跑去。

“育龍節快樂,瑪芮婭小姐!”他在我身後喊,“我知道你今年期望很高。別忘了你生日那天出現了晨汐。你是幸運兒!”

我哈哈大笑。可是哥哥行為古怪,母親的話又猶在耳邊,我並不覺得幸運。我轉身去追達瑞安。

轟雷瀑布的水聲吞沒了靴子踏在橋麵鋪路石上的聲響。

在倉庫高高的石牆背後,圍場裏一片忙碌。本地的農夫有的把稻草或木屑鏟進垃圾桶,有的從車上搬下一箱箱西瓜和尖叫的小雞——那是龍的晚餐。我們又從村裏雇來額外的人手,把龍場大院的每一寸地方都清掃、整平。裝備庫房門大開,龍鞍已經擺出來,待會兒龍父龍母就要出來展示。上過油的皮革和大頭釘在油燈下閃閃發光。

我拐過彎,朝住滿龍仔的育龍房走。門還關著,我差點撞上達瑞安。他停下腳步望著眼前的場景。

“別停那兒!”一個滿頭大汗的農民的兒子駕著破爛的馬車,倒退著停在了垃圾堆前,父親揮手把他趕走。“你!你幹嗎?我跟你說了那車草先等著。不是去那邊的。”那個瘦巴巴的年輕人跟韁繩搏鬥,努力控製緊張的馬兒,好容易才把路讓開。可憐的孩子一隻眼睛老瞟著父親,仿佛恨不能打馬逃走。我很理解他。每逢育龍節前一天,父親的脾氣通常都挺暴躁。他身量高大——他的名字馬格漢的意思就是“強大有力”——胳膊上滿是在龍騎士團時留下的文身。除了契約之印、軍銜的標識之外,傷疤周圍還有治愈術留下的奇特線條。無論何時何地父親都氣勢迫人,舒迦在他身旁時尤其如此。

舒迦是烏黑的龐然大物,他急不可待地來到吊起的鞍下站好位置,偌大的翅膀緊緊收攏,長脖子向上彎曲,羽冠往上拉直。舒迦開心地說:“屬-獵!”他很有語言天賦,不過“狩獵”兩個字在龍嘴裏至多也就隻能說成這樣。舒迦熱愛打獵,他眼裏閃出快樂的金色光芒。父親將吊臂移動到舒迦的龍鞍上方,然後爬上去把龍鞍上的圓環挨個掛到起重臂上扣緊。他扭頭大聲下命令,正好看向我們這邊。

他眯了眯眼睛:“達瑞,你妹妹呢?”

“這兒呢。”我站到達瑞安身邊。見父親的注意力轉向別處,農夫的兒子顯然鬆了一口氣。

“好。你倆去打水,給龍仔洗澡。把巢裏的臟稻草弄走,巢洗幹淨,再鋪滿木屑。打掃平台,有亂放的工具都收拾了。清理鞍具、上油,順便檢查一遍龍鞍。我要一切都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展示影響買賣!”

育龍節的例行說教。我瞥了一眼達瑞安。他躲在油燈的強光背後,跟著父親做口型,幾乎一字不差,還故意把上嘴唇伸得老長。我一拳砸在他胳膊上,悄聲道:“別這樣。”

“瑪芮婭,別再淘氣了。”父親眼裏閃出那種光,仿佛遠處的閃電。“去幹活。馬上!”總是這樣。達瑞安惹事,我背黑鍋。

托曼哥哥和他妻子吉荷牡領了另兩頭龍父出來。育龍節前一天,我們總讓龍父龍母盡情打獵。它們喜歡這樣。龍父先去,一去好幾個鐘頭,接著就輪到龍母——在巢裏照料寶寶好幾個月,它們比當父親的更需要活動。明天的宴會上會有很多鹿肉,但打獵的意義不止這個:它們已經好幾個月沒嘗過自由的滋味,今天在空中飛到筋疲力盡,等內閣帶走它們的寶寶,憤怒和悲傷都會遲鈍些。

“走吧,”達瑞安抓住我的胳膊肘,“還有好多活兒呢。”我們穿過圍場,朝對麵的育龍房走去。“瞧瞧他們,達瑞。”我指著三個龍父——它們幾乎要在石頭上跳起舞來。舒迦胸膛深處發出低沉的隆隆聲,別的龍父龍母紛紛應和。聲音仿佛透進了我的骨頭。我試著模仿那節奏和音調,但我的不是隆隆聲,更像肚子裏斷斷續續的呼嚕。而且我也沒法像它們一樣把聲音傳遍整個龍場大院。

達瑞安說:“你聽著像要嘔吐。”

“你可真會說笑話。”我記得母親經常朝龍仔發出咕咕咕咕的輕柔聲音。她不止一次告訴我,說龍有自己的秘密語言,而她正在學習。沒人相信她,但每當父親笑話她,她都朝我眨眨眼。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留心聽龍的聲音。

即便不理解它們說的是什麼,我也能分辨它們的情緒。“它們知道自己的寶寶要被帶走了,”我對達瑞說,“但它們仍然因為打獵而激動。聽,節奏的變化,複雜的層次……它們在交談。母親從前一直覺得——”

“你瘋了,”達瑞安說,“你不會說龍語。沒人會。”

我明白,即便母親去世已經這麼多年,達瑞安仍然深受影響。我記得她與龍寶寶說話時容光煥發的模樣。我珍惜它,它平衡了別的記憶——我寧願想這個,不願去想她最後留下的遺言。我說:“也許是,也許不是。”

輪到其他龍父套鞍了。舒迦半張翅膀,昂首往旁邊跳開。雇來的農民全都躲開老遠,雖說父親在舒迦背上,壓根兒不會有危險。舒迦是我們最雄壯的龍。羽冠挺直、下巴碩大、皮膚是深沉的紫黑色,與眾不同。我們的所有龍父裏,隻有他不是生於西部山區。他和父親在龍騎士團結契,一起經曆了不少戰鬥。舒迦的鱗片和煙熏色的下腹部滿是傷疤。他明顯是所有龍父中的老大,而那雙金色的眼睛,有時令人……膽寒。誰也不敢跟舒迦亂來。

托曼把鞍降到他的龍父拉努身上。拉努是我們第二年長的龍父,典型的山龍,棕褐色和石灰色紋路,腿子粗壯、翅膀寬大。他是跟我哥哥結契的第一頭龍。既然托曼是下一任育龍使,拉努自然是我們這一脈的未來。他算不得美,卻生育了許多龍仔,長大後個個強壯,很受買家歡迎。拉努壓根兒說不來“打獵”兩個字,所以隻是點頭對外出表示讚許,下巴差點砸中托曼的腦袋。托曼往後一跳,那副狼狽相讓我咯咯笑起來。我大哥是繼承人,是未來的育龍使,不過有時候他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吉荷牡一頭亮紅色頭發,在油燈的光線中仿佛燈塔一般。她正竭力想控製住年輕的龍父奧達科斯。奧達科斯有些野性,但也不該這麼費勁。六年前吉荷牡與托曼新婚,父親找了一對洞穴灰龍送給吉荷牡,都是灰白色斑點,脖子和腿的硬鱗上帶著絲絲銀色,奧達科斯就是其中之一。眼下他不理會吉荷牡的責備,硬往拉努身邊擠,撞上了對方的翅膀。拉努年歲更大,他咆哮著警告年輕的龍父——閃開。奧達科斯喉嚨深處發出氣惱和挑釁的隆隆聲。吉荷牡,拉住他!我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不過她立刻拉住他的耳膜迫他低頭,又用堅定的語氣低聲對他說話,就像母親在集市上責備執拗的孩子。

我長舒一口氣。我這輩子還從沒見過龍父打起來呢。真的,吉荷牡得趕緊把他製住。

奧達科斯憤憤不平地坐下,這麼一來,他用不著當真退讓,同時拉努又多了幾寸地兒。他真像隻長翅膀的小狗,體型偌大,極端危險。

父親正扣著舒迦的鞍具,他突然轉向我們這邊。達瑞安飛快地閃進了育龍房。

父親沉下臉來:“瑪芮婭!我是怎麼跟你說的?”

我可不願再聽一通關於消極怠工的教訓。我趕緊跑進育龍房大門,誰知達瑞安的油燈正好就放在門內。我踢倒了油燈,它哢噠哢噠地向牆上滾過去。我尖叫一聲往前猛撲,趕在它摔壞、漏出滾燙的燈油之前把它抓在手裏。

屋外,奧達科斯驚得低吼一聲。我被油燈燙了,失手將它扔下。油燈摔碎,火焰在地板上騰的燃起來,而弗倫正好領著新買的馬、拉著滿車木屑從龍父跟前經過。奧達科斯又一聲咆哮,同時往後一跳。馬受了驚,尖叫著跑起來。貨車撞上奧達科斯的尾巴,向側麵翻倒。弗倫被彈出來,落到奧達科斯的尾膜上。奧達科斯痛得怒吼,轉身掄了弗倫一掌,就像人類扇開在自己臉邊嗡嗡叫的蒼蠅。這一擊讓弗倫飛出去二十尺,軟軟地癱倒在圍場的地上。

受驚的馬拖著翻倒的貨車衝過擁擠的院子。我奔向弗倫,耳邊傳來父親的喊聲,皮膚感受著舒迦扇動翅膀的衝擊。弗倫!我砰的一聲在他身邊跪下,覺得自己快吐了。他用一隻胳膊撐起上身,捂著胸口,茫然的目光定定地瞧著身下的鋪路石。到處都是血。舒迦把飛馳的貨車摁在地上,托曼奮力控製受驚的馬。吉荷牡拉緊奧達科斯的鼻孔。達瑞安把粗麻布口袋扔到火上滅火。

弗倫抬頭看我:“別傷了我的馬!”他抽著氣向前撲倒。

我慢慢地幫他翻身,輕輕掰開他的手,然後咽下驚惶,拉開被撕爛的襯衣。奧達科斯的爪子深深紮進肉裏,從他肩膀一直拉到臀部。鮮血湧到我手上,濃稠溫熱,在地上積成一攤。阿瓦!我扯下外套裹成一團,用全力壓住傷口。衣料顏色越來越深,紅色從下方滲出,血就是不肯停下。我再加把力氣,弗倫發出呻吟。吉荷牡的手突然與我一起用力往下壓。弗倫眼球往上翻,再出現時變成了空茫的灰色。他要死了嗎?一聲嗚咽哽在我喉嚨裏。

“達瑞安——拿耙子把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幹淨。”父親在我身旁跪下,“我看看。”他推開我的手,從傷口上揭開浸血的外套。他吹聲口哨:“這傷疤以後可有的瞧呢。”

“他會好起來嗎?”

父親沒回答,他輕輕扶起弗倫,讓吉荷牡將車夫染血的襯衣撕成條,再把我的外套綁在傷口上。接著父親把弗倫像孩子一樣抱起來,一直抱到龍鞍的起重臂前。他吹口哨招呼舒迦。托曼用吊臂把父親和弗倫吊到舒迦背上。

父親對托曼說:“我們帶弗倫去神殿。”他一眼也沒看我,“帶龍父出去,讓它們多飛。我盡量趕回來。”

最後,他終於將冰冷的目光轉到我身上:“真見鬼,瑪芮婭,你就不能專心幹好自己的活兒嗎?”

他身體前傾,舒迦躍入空中,翅膀隻往下扇動一次,就越過了圍場的牆,飛到山穀上方,成為黎明前天空中的一道剪影。

我呆立在原地,全然不知所措:“我不是故意踢翻油燈的。”

吉荷牡緊緊摟住我的肩膀。她臉色蒼白,眨眼不讓淚水落下:“別擔心。我的麻煩比你還大呢。”

龍場大院靜悄悄的——所有人都看著我。

真見鬼,瑪芮婭,你就不能專心幹好自己的活兒嗎?

感覺像是不祥之兆,仿佛母親在墳墓裏翻了個身。

心不在焉的馴龍人必遭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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