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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乞丐西班牙乞丐
南希·克雷斯、邵莉敏

第一卷 蕾 莎

2008年

“要精神抖擻、徹夜不眠、保持警惕地向前推進,以贏得我們的勝利。”

——亞伯拉罕·林肯致約瑟夫·胡克少將

1863年

1

他們僵直地坐在埃姆斯式1古董椅上。這兩個人不想待在這裏;也可能是其中一個人不想待在這兒,而另一個對此很是惱火。翁博士以前見過這種場麵,因此,不到兩分鐘他就認定:女方正在默不作聲地激烈反抗。她沒成功,不過男方會為此付出代價——在以後的很長時間裏,以不同的方式。

“我想你已經完成了必要的賬戶信用檢查。”羅傑·卡姆登愉快地說,“就讓我們趕緊說說細節吧,可以嗎,博士?”

“當然,”翁說,“為什麼不呢?就先說說你們想要寶寶做怎樣的基因修改吧。”

坐在椅子上的女方突然換了個姿勢。她大約三十歲不到,顯然是羅傑·卡姆登的第二任妻子,但她麵容憔悴,仿佛和他一起生活讓她筋疲力盡——翁認為很有這種可能。這位卡姆登夫人的頭發是褐色,眼睛是褐色,皮膚也略帶褐色,如果臉頰上再有些血色的話,她會相當漂亮。她穿了件雖不時髦但也花費不菲的棕色大衣,腳蹬一雙跟衣服有些不太搭配的鞋。翁瞥了一眼病曆檔案,看到了她的名字:伊麗莎白。他打賭這種名字常常容易被人遺忘。

在她身旁的羅傑·卡姆登則顯得活力十足。他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那子彈形的腦袋和仔細修剪過的發型,配上身上的意大利西裝一點也不協調。翁不需要參看檔案,也能記起關於卡姆登的資料。昨天《華爾街日報》的頭版就在顯著位置配了一幅關於這個子彈腦袋的諷刺漫畫:卡姆登在跨國數據環礁投資上大力出擊。不過,翁不太清楚什麼是跨國數據環礁投資。

“一個女孩。”伊麗莎白·卡姆登說。翁沒料到她先開了口,讓他更加吃驚的是她的上流社會的英式口音,“金發,碧眼,高個,苗條。”

翁笑了,“外表的要求最容易達到,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們所要做的隻是在苗條這個方麵為她做個基因設置。你喂養孩子的方式會自然而然——”

“是的,是的。”羅傑·卡姆登說,“這些都想得到。我還要智力,要高智商,要勇敢。”

“對不起,卡姆登先生,性格目前還不能夠完全用基因——”

“隻是試一下。”卡姆登笑著說,翁猜想這笑容大概是表示快樂。

伊麗莎白說:“音樂才能。”

“對不起,卡姆登夫人,我們所能保證的隻是讓她愛好音樂。”

“足夠了。”卡姆登說,“當然,還要對任何可能導致健康問題的基因做修正。”

“當然。”翁博士說。兩個客戶都沉默了。到目前為止,以卡姆登的財力來看,他們所提出的要求都很合理。翁在以往總是不得不去說服大多數客戶,使之放棄矛盾的基因改造或超負荷改造,甚至是完全不切實際的改造期望。翁等待著,緊張的氣氛讓他感覺整個房間有點悶熱。

“還有,”卡姆登說,“不用睡覺。”

伊麗莎白·卡姆登猛地側過頭看著窗外。

翁從辦公桌上拿起一個磁鐵紙夾,他竭力讓自己的嗓音顯得溫和,“我想請問一下,你怎麼能確定是否有這樣的基因改造項目存在呢?”

卡姆登咧嘴一笑,“你不用否認它的存在。我會支付足夠的費用,博士。”

翁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我想問問你怎麼知道存在這樣一個改造項目?”

卡姆登把手伸進西裝內袋,撐得西裝褲起了皺。身體和衣服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兩者來自不同的階級。卡姆登是——翁想起來了——他是個穀貝主義者,穀貝賢三本人與卡姆登私交良好。卡姆登遞給翁一份打印件:項目說明。

“博士,不用費心查找你們數據庫的安全漏洞了,你找不到,別人也找不到。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也許這能讓你有所安慰。現在,”他突然身體前傾,語氣也變了,“我知道你總共已經製造出了二十個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孩子,迄今為止十九個都很健康、聰明,而且精神正常。實際上,他們比正常人更優秀,都異乎尋常地早熟。最大的一個已經四歲了,能用兩國語言閱讀。我知道你打算在幾年後把這個基因改造項目公開,並投放市場。我想要的隻是一次機會,現在就為我的女兒購買這個項目,隨便你開什麼價。”

翁站了起來,“我沒有權利單獨和你討論這個問題,卡姆登先生。不管是盜竊我們的數據——”

“這不是盜竊,你的係統自發形成的一個信息回流泡進入了公共網絡。這是你的疏忽,你的責任——”

“對,是我的責任。同時,我無權讓你購買這個特殊的基因改造項目。無論數據失竊還是購買項目的事,都得和研究所的董事會商量。”

“當然,當然,那我什麼時候能和他們談?”

“你?”

卡姆登仍坐在椅子上,抬頭望著他。在翁看來,很少有人能在低於水平視線十八英寸2的位置還顯得這麼信心十足。“是啊,不管真正掌權的是誰,我得有機會說服他接受我提出的要求啊。這可是樁好買賣。”

“這不僅僅是單純的商業交易,卡姆登先生。”

“這也不僅僅是單純的科學研究。”卡姆登反駁說,“你們可是以營利為目的的企業。有種指控就是為了對付那些違反了《公平應用法》的企業……”

卡姆登說的話讓翁一時摸不著頭腦,他問道:“《公平應用法》?”

“製定該法律就是為了保護少數民族,讓他們也能參與科學技術應用實驗。我知道這個法律還不適用於享受科學應用技術的消費者——除非他們沒得到人人必須具備的Y能量裝置3——但它仍是有效力的,翁博士。少數民族有權像非少數民族那樣參與產品的實驗過程。我知道貴機構不會樂意惹上一場官司的,博士,你的二十個貝塔基因實驗4家庭中沒有一個是黑人或猶太人。”

“打官司……但你也不是什麼黑人或猶太人啊!”

“我是另一類少數民族,美國裔波蘭人,祖上姓卡明斯基。”卡姆登站起身,熱情地微笑著,“瞧,這很荒唐。你明白,我也明白,我們都知道那些新聞記者會如何在這個問題上小題大做。你也知道我並不想因為這麼個荒謬的理由起訴你,用這種幼稚的恐嚇和不利的公開來得到我想要的。我根本不想威脅你,請相信我,我隻想讓你為我的女兒提供這種非凡的先進技術。”他的神色改變了,臉孔上流露出一種讓翁意想不到的神情——渴望,“博士,你知道如果我這輩子不用睡覺的話,能完成多少大事嗎?”

伊麗莎白·卡姆登提高了嗓門,“你現在就幾乎不睡覺!”

卡姆登低頭看著她,似乎剛才忘記了她的存在,“哦,是的,親愛的,現在是這樣。但在我年輕時……讀大學那會兒,我本可以完成大學學業並且繼續……咳……現在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博士,讓你、我和你們的董事長達成協議。”

“卡姆登先生,請你離開我的辦公室。”

“我的話惹你生氣了?你要我在你失去控製前離開?沒關係,你並不是第一個朝我發火的人。我希望在下周末安排一次會麵,當然,時間地點由你挑。你可以和我的私人秘書黛安·克萊弗聯係細節問題。任何時候,隻要你方便。”

翁沒有送他們到門口,他氣得太陽穴上青筋暴突,跳動不停。伊麗莎白·卡姆登在門口轉過身,“那第二十個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

“第二十個嬰兒。我丈夫說他們中有十九個是健康正常的。那第二十個怎麼了?”

這問題太尖銳了,越發讓人焦躁不安。翁明白自己不該回答,然而,就算卡姆登的妻子不清楚真相,卡姆登本人可能已經知曉。最終,翁還是回答了問題——他覺得自己以後肯定會為現在缺乏自製力而深感後悔。

“第二十個嬰兒死了。他父母的關係不穩定,做父親的在妻子懷孕期間與她離了婚,而他的母親無法忍受不睡覺的嬰兒二十四小時不間歇地哭鬧。”

伊麗莎白·卡姆登睜大了雙眼,“她殺死了孩子?”

“意外事件,”卡姆登簡明扼要地說,“她把小寶寶搖晃得太厲害了。”他朝翁皺起眉頭,“博士,孩子應該由保姆輪流照看。你應該挑選那些富有的家庭,那些父母負擔得起全天候保姆。”

“太可怕了!”卡姆登夫人失聲叫了出來。翁不清楚她的叫聲是因為孩子的死,或是缺乏保姆的照顧,還是機構的疏忽大意。翁閉上了眼睛。

卡姆登夫婦走後,翁服用了十毫克三號環苯紮林5,用來消除背痛——隻是為了他的背,舊傷又開始疼了。之後他在窗口佇立良久,手裏仍握著那塊磁鐵紙夾,感到太陽穴下的壓力漸漸消退,感到自己逐漸平靜下來。窗外的密歇根湖中,湖水靜靜地拍打著湖岸。昨晚,警察又采取了一次搜捕行動,趕走了無家可歸者。這些流浪漢一時間還不會回來,隻有他們的殘留物品亂糟糟地扔在湖岸公園的灌木叢中:破爛廢品、報紙和被踩得稀巴爛的塑料袋。在公園睡覺是違法的;沒有居住證擅自進入公園是違法的;沒有住處無家可歸也是違法的。翁看到穿製服的公園管理員開始有秩序地收拾起廢報紙,把它們塞進自動清潔垃圾桶中。

翁拿起電話找生物科技研究所的董事會主席。

四男三女圍坐在會議室裏光可鑒人的紅木會議桌邊。大夫、律師、印第安酋長,蘇珊·梅林思忖著,從翁看到沙利文再看到卡姆登,她笑了。看到她的笑容,翁的神色不由變得肅然。研究所的律師朱迪·沙利文轉身和卡姆登的律師輕聲交談。卡姆登的律師是個緊張不安的瘦削男子,一副奴顏婢膝的模樣。他的主人羅傑·卡姆登,也就是印第安酋長本人,似乎是這個房間裏最興高采烈的人。這個厲害的小個子男人是如何白手起家變得如此富有的?蘇珊當然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精神煥發、滿麵紅光,一點兒不像蘇珊印象中為人父母所應該有的樣子。通常未來的準爸爸和準媽媽——尤其是準爸爸——坐在那兒的表情會肅穆得像是在參加一場企業合並儀式,而卡姆登看起來仿佛是在參加一場生日派對。

當然,他就是這種人。蘇珊朝他撇嘴笑笑,高興地看到他也報以微笑。這個貪婪殘酷的家夥居然帶著這樣一副快樂的神情,顯得那麼天真無邪——他在床上會是什麼樣子?

翁嚴肅地擰著眉頭,站起身說道:“女士們、先生們,我看大家已經準備就緒了。先按順序介紹一下:羅傑·卡姆登先生,卡姆登夫人,當然他們就是我們的客戶;約翰·加沃斯基先生,卡姆登先生的律師。卡姆登先生,這是朱迪·沙利文,研究所的法律代表;塞繆爾·克倫肖,他代表研究所董事長布萊德·馬斯坦爾博士,董事長很抱歉今天不能出席;蘇珊·梅林博士,是她發明了無眠基因的改造方法。針對雙方的一些法律事宜——”

“等會兒再討論合同的事,”卡姆登打斷說,“讓我們先談談睡眠問題。我有些問題要問。”

蘇珊說:“你想知道些什麼?”在卡姆登率性的麵孔上,他的藍眼睛顯得尤為吸引人,但他並不是蘇珊喜歡的類型。至於卡姆登夫人,沒人把她介紹給大家,她也沒有律師——加沃斯基是作為她丈夫的而不是她的律師被介紹給大家的。為此她顯得有些慍怒,也可能是膽怯——很難形容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神情。

翁幽幽地說:“我們就從梅林博士的簡短闡述開始吧。”

蘇珊倒是寧可一問一答,這樣就可以看看卡姆登會問什麼問題了,但她已經惹惱了翁,所以就順從地站起身來。

“請允許我先對睡眠做一點簡短介紹。很早以前,研究者就發現睡眠實際上有三種狀態,一種是‘慢波睡眠’,可以用腦電圖掃描儀根據大腦的δ波6測量出來;一種是‘眼球快速運動睡眠’,又叫快速眼動睡眠,這是更淺的睡眠,大多數夢都是在這個狀態下做的。這兩種在一起組成了‘核心睡眠’。第三種是‘選擇性睡眠’,之所以取這麼個名稱,是因為人們沒有它也不會有任何不良的反應。一些睡眠時間短的人一晚隻睡三四個小時,他們根本沒有這種睡眠狀態。”

“就像我,”卡姆登說,“我訓練自己少睡。難道不能讓每個人都做到這點嗎?”

毫無疑問,他們最後還是要一問一答了。“不行,真正的睡眠機製是很靈活的,每個人需要的睡眠量都不盡相同。位於大腦的中縫核——”

翁說:“我看我們不需要討論這種程度的細節問題。蘇珊,就講些基礎的吧。”

卡姆登說:“中縫核控製著神經傳遞素和產生睡眠作用的肽之間的平衡,不是嗎?”

蘇珊情不自禁地露齒一笑。卡姆登這個敏銳冷酷的金融家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就像個等著自己的家庭作業得到表揚的三年級小學生。翁有些煩躁。卡姆登夫人則轉過臉看向窗外。

“是的,很正確,卡姆登先生。看來你做過研究了。”

卡姆登說:“要知道,這可事關我未來的女兒。”蘇珊屏住了呼吸。她最後一次聽到如此鄭重的話語是什麼時候?不過房間裏其他人似乎都沒怎麼在意。

“哦,那麼,”蘇珊說,“你應該已經知道,人們之所以睡覺,是因為生成於大腦的某種壓力在要求睡眠。過去二十年的研究表明,這就是人們睡覺的唯一原因。在身體和大腦都清醒的時候,慢波睡眠和快速眼動睡眠都無法發揮功能。在睡眠過程中運行的許多功能,其實醒著時也一樣在運行,隻是需要某些激素來調節。

“睡眠在進化中發揮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以前饑餓的哺乳動物一旦填飽了肚子或完成了交配,睡眠就可以讓它保持靜止不動,以躲避掠食者。睡眠是一種生存之道,但現在它對生存機製已經沒有作用了,就像闌尾退化成了多餘的器官是一樣的道理。睡眠在每個夜晚來臨,但對它的需求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們在它的源頭——在基因上——關閉了開關。”

翁瑟縮了一下。他討厭蘇珊這樣把事情過分簡單化,或者說,他討厭的是這種率性而為。如果換作馬斯坦爾闡述,就不會有什麼“以前饑餓的哺乳動物”之類的說法。

卡姆登問:“那人類對做夢的需求呢?”

“並不需要。這種用大腦皮質殘留的興奮來保持半清醒狀態的功能,是為了防止睡眠中有掠食者攻擊。完全清醒狀態下能更好地防止攻擊。”

“那麼,為什麼沒有用完全清醒來取代呢,在進化之初?”

他是在考驗她。蘇珊爽朗地朝他笑了笑,她欣賞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我告訴過你了,是為了躲避掠食者。但在現代,當一個掠食者——比如說一個跨國數據環礁投資者吧——進攻時,那還是保持清醒更安全些。”

卡姆登瞪了她一眼,“那怎麼解釋胎兒和嬰兒在成長過程中的大量時間裏都在睡覺?為什麼快速眼動睡眠占據了他們如此多的時間?”

“這些仍然是進化的殘留物。其實,就算沒有睡眠,大腦一樣可以發育得很好。”

“不過,神經中樞能夠在慢波睡眠中自我修複,不是嗎?”

“慢波睡眠中,神經中樞確實在自我修複。但隻要對DNA做些調整,清醒時神經中樞一樣也可以修複,而且就我們所知,神經中樞的效率不會有任何損失。”

“那麼在慢波睡眠中大量釋放的人體生長酶又如何呢?”

蘇珊欽佩地看著他,“沒有睡眠,生長酶也在釋放。與睡眠相關的基因所做的調整,也會使鬆果體7的相關方麵有所改變。”

“關於——”

“副作用呢?”卡姆登夫人搶言道,她撇著嘴唇,“關於那些討厭的副作用呢?”

蘇珊轉向伊麗莎白·卡姆登,蘇珊幾乎忘記了她的存在。這位比蘇珊更年輕的女人嘴角向下撇著,盯著她看。

“很高興你提到這個問題,卡姆登夫人。確實有些副作用。”蘇珊停頓了一下,“和同齡人相比,不睡覺的孩子——沒有做過智力基因改造的那些——他們更聰明,更善於解決問題,也更開朗。”

卡姆登掏出一支煙。這讓蘇珊吃了一驚——抽煙很不衛生,而且這種習慣早已過時了。但隨後她就明白他是故意的——羅傑·卡姆登在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手中的奢侈品上,以掩飾自己的感受。他的打火機是純金的,上麵雕刻著字母,顯得非常華而不實。

“讓我解釋一下。”蘇珊說,“快速眼動睡眠促使腦幹的神經中樞隨意地刺激大腦皮質。夢的產生,是因為少量被刺激的大腦皮質努力想讓被激活的影像和記憶具備某種意義。做夢要花費大量能量,沒有這些能量的支出,無睡眠者的大腦就避免了損耗,在現實生活中就能做得更好,因而就會更聰明,更善於處理問題。

“而且,六十年前,醫生就發現抗抑鬱劑——用於提高病人情緒的那種藥——也能完全抑製快速眼動睡眠。在過去十年間,醫生已經證明,如果將其因果關係顛倒過來也是正確的——隻要能抑製快速眼動睡眠,人就不會感到抑鬱,所以無睡眠的孩子都很開朗、外向……快樂。諸如此類。”

“那代價是什麼?”卡姆登夫人問。她挺直脖子,下巴微微抖動著。

“沒有代價,根本就沒有不良的副作用。”

“迄今為止。”卡姆登夫人迅速應對道。

蘇珊聳聳肩,“迄今為止。”

“他們隻有四歲!最大的孩子才四歲!”

翁和克倫肖仔細打量著卡姆登夫人。蘇珊注意到卡姆登夫人也有所察覺,她靠回到椅背上,裹緊身上的毛皮大衣,一臉漠然。

卡姆登沒有看他的妻子,他悠然自得地噴出一口煙,“凡事都有代價,梅林博士。”

她喜歡卡姆登叫自己名字時的語氣,“一般來說沒錯,尤其在基因改造方麵。盡管難以置信,但坦率地講,我們在這個項目中確實還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她直視卡姆登的眼睛,笑著說,“難道就不能相信上天會有那麼一次贈予我們某種十全十美的東西,某種實實在在的恩惠,讓我們前進一大步並且沒有隱藏其後的憂患?”

“不是靠上天,而是靠像你這樣智慧的大腦。”卡姆登說,這話讓蘇珊比任何時候都更感詫異。他的目光緊緊地鎖住蘇珊的眼眸,蘇珊感到自己的心揪緊了。

“我想,”翁博士一本正經地說,“關於宇宙的哲學已經超過了我們所要討論的範圍。卡姆登先生,如果你沒有進一步的醫學問題要問,也許我們可以轉到沙利文女士和加沃斯基先生提出的法律問題上了。謝謝你,梅林博士。”

蘇珊點點頭,她沒有再看卡姆登,但他就在那裏,她對他口中所說、心中所想心知肚明。

這棟房子正符合她想象中的樣子——芝加哥北部密歇根湖邊的一幢龐大的都鐸式建築。院門和主宅之間種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樹林環繞著宅邸和湖水,冬天的草坪上點綴著片片白雪。卡姆登一家接受基因手術已經有四個月了,但這是蘇珊頭一次開車造訪他們的家。

蘇珊走向房子時,另一輛汽車從她身後開了過來。不,是輛卡車,沿著蜿蜒的車道開往房子側麵的一個工作用出入口。一個男人摁響了門鈴,另一個男人開始從卡車後部卸下用透明塑料包裹著的嬰兒圍欄——可以看到白色圍欄上畫著粉紅色和黃色的小兔子。蘇珊眨了眨眼睛。

卡姆登親自開的門,看得出他在努力掩飾自己的焦慮,“你不必開車過來的,蘇珊,我可以進城!”

“不用,不用麻煩你,羅傑。卡姆登夫人在家嗎?”

“在起居室。”卡姆登領著她走進一間大房間。裏麵有石頭壁爐和英式鄉村風格的家具,還有一些繪有狗和船的畫高掛在離頭頂十八英寸的地方。這個房間大概是伊麗莎白·卡姆登親自設計裝飾的。當蘇珊進來時,伊麗莎白一動不動地坐在高背椅裏。

“我長話短說吧,”蘇珊說,“我不想打擾你們。我們已經得到了羊膜穿刺術8、超聲波,還有蘭頓測試9的所有結果。胎兒很好,兩星期以來的發育都很正常,胚胎在子宮壁的著床情況也良好。但與此同時,也出現了一個有點棘手的問題。”

“什麼問題?”卡姆登說。他掏出一支煙,看看妻子,沒有點燃,又把煙放了回去。

蘇珊平靜地說:“卡姆登夫人,因為純粹的巧合,上個月你的兩個卵巢都釋放了卵子,我們取出其中一個做了基因改造手術。但更為湊巧的是,第二個卵子也受了精並在子宮裏開始發育。你懷了兩個胎兒。”

伊麗莎白·卡姆登愣住了,“雙胞胎?”

“不是。”蘇珊說,隨即她明白了卡姆登夫人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沒錯,他們是雙胞胎,但不是完全一樣的——隻有一個做了基因改造,另外一個就不會如同其他雙胞胎那樣和改造過的那一個在外貌上很相像。這個孩子就是所謂的普通嬰兒。但我知道你們不想要一個普通孩子。”

卡姆登說:“是的,我不想要。”

伊麗莎白·卡姆登說:“我想要。”

卡姆登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蘇珊說不清那是種什麼表情。他再次拿出香煙,點著它。他側臉對著蘇珊,陷入了沉思。蘇珊懷疑他已忘了香煙的存在,也忘了自己正在抽煙。“胎兒會受另一個的影響嗎?”

“不會。”蘇珊說,“不會,當然不會。它們隻是——共存。”

“你能拿掉它嗎?”

“除非兩個都拿掉。單獨取出那個沒改造過的胎兒會引起子宮內膜的變化,這可能會導致另一個自發性流產。”她深吸一口氣,“當然,這是可以選擇的。我們可以重新再操作一次。但正如我當初告訴你們的,你們非常幸運,能在第二次嘗試後就體外受精成功,一些夫婦要試八到十次才行。如果我們從頭開始,整個操作時間可能會很長。”

卡姆登問:“這第二個胎兒的存在會危害到我的女兒嗎?爭奪營養或別的什麼?或者在以後的懷孕期間改變什麼?”

“不會,隻是有早產的可能。兩個胎兒在子宮裏占據的空間會更多,如果空間太擁擠,可能會早產。但是——”

“早產?會危及胎兒生命嗎?”

“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會。”

卡姆登繼續抽著煙。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先生,倫敦來電。是詹姆斯·肯德爾打來的,關於穀貝先生的事。”

“我就來。”卡姆登站起身。蘇珊看見他在觀察自己的妻子。隨後他開了口,是對他妻子說的,“好吧,伊麗莎白。就這樣。”他離開了房間。

很長一段時間,兩個女人默默地坐著。蘇珊感到很失望,這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卡姆登一家。她注意到伊麗莎白·卡姆登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哦,是的,博士。他就是那種人。”

蘇珊什麼也沒說。

“十足的專橫跋扈。幸虧這次沒有。”她興奮地輕輕笑起來,“雙胞胎呀。你……你知道另一個胎兒的性別嗎?”

“兩個胎兒都是女孩。”

“我想要個女孩,你知道的。現在我就要得到了。”

“接下來你就要進入妊娠期了。”

“哦,是的。謝謝你的來訪,博士。”

她下了逐客令。沒人送蘇珊出來,但當她正要鑽進自己的轎車時,卡姆登飛快地跑出屋子,連外套也沒穿,“蘇珊!謝謝你。謝謝你大老遠親自跑來告訴我們。”

“你已經謝過我了。”

“是的。嗯,你確定第二個胎兒不會對我的女兒有任何威脅嗎?”

蘇珊故意說:“就像基因改造的那個胎兒也不會對自然受孕的那個胎兒產生威脅一樣。”

他笑了。

他的嗓音低沉,充滿渴望,“你以為我在乎的隻是胎兒,但並非如此。為什麼我要欺騙自己的感情呢,尤其是對你?”

蘇珊打開車門。她還沒準備好接受卡姆登的表白,也許她應該改變主意,也許該做點別的什麼。但這時卡姆登俯身要為她關上車門,他的口氣中沒一點輕浮的挑逗或虛情假意的引誘,“我最好再訂一個嬰兒圍欄。”

“是的。”

“還要再買個嬰兒用車座。”

“是的。”

“但用不著再雇個晚班保姆。”

“這取決於你。”

“也取決於你。”他突然俯下身吻了她——一個如此彬彬有禮,卻讓蘇珊震驚不已的吻。從沒有什麼欲望或征服能讓她震驚,但這個吻做到了。卡姆登沒給她反應的機會,他為蘇珊關上車門就轉身走回屋子去了。

蘇珊向大門口開去,雙手在方向盤上顫抖,直到欣喜代替了震驚——這個冷淡的禮儀之吻是個精心策劃的謎麵。也許這正是個再明確不過的暗示:還會有下一個吻。

她想知道,卡姆登一家會給他們的女兒起什麼名字呢?

翁博士大步流星地穿過醫院走廊,走廊上的燈沒有完全點亮,光線顯得昏暗。有個護士從產科的護士台向他走來,像是要阻止他——現在是午夜,早就過了探視時間。護士仔細看了看,認出他後,就又退回到了護士台裏。拐角處是育兒室的探視玻璃窗,讓翁煩惱不已的是,蘇珊·梅林正站在那兒,緊貼著玻璃窗,更讓他煩心的是,她正在哭泣。

翁發覺自己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女人。也許他從來就沒喜歡過哪個女人,即使是那些頭腦卓越的女人,似乎也無法避免被她們自己的情感衝動弄得像個十足的傻瓜。

“瞧,”蘇珊微微笑了笑,神色激動地說,“博士,瞧啊。”

玻璃窗後麵是羅傑·卡姆登,他穿著消毒服,戴著口罩,懷裏正抱著個穿著白色嬰兒服、裹著粉紅色毯子的新生兒。卡姆登的眼睛藍得出奇,一個男人真不該有這麼引人注目的眼睛。嬰兒的腦袋上覆著一層金色的柔軟胎毛,她有雙大大的眼睛,還有著粉嫩的皮膚。卡姆登口罩上方的眼睛在說:沒有別的孩子能擁有這樣的容貌。

翁問道:“順產?”

“是的。”蘇珊·梅林哽咽著,“非常順利。伊麗莎白很好,已經睡著了。難道這個小家夥不漂亮嗎?卡姆登真是太有膽魄了。”她用袖子擦了擦鼻子,翁注意到她喝醉了,“我告訴過你我曾訂過婚嗎?十五年前,在醫學院的時候。後來我解除了婚約,因為他變得那麼平庸,那麼無趣。噢,上帝,我不該和你講這些。我很抱歉,對不起。”

翁從她身邊走開了。在玻璃窗後麵,羅傑·卡姆登把嬰兒放在一張有滑輪的小嬰兒床上——標識牌上寫著“女嬰卡姆登一號五點九磅10”。有位護士在一旁盡心地看護著。

翁沒有等卡姆登從育兒室出來,或去聆聽蘇珊·梅林的滔滔不絕,現在他要為這個項目做書麵記錄。在這種情況下,蘇珊的報告似乎不太可靠。在這樣一個空前絕佳的機會——記錄一次史無前例的基因改造麵前,蘇珊卻更關注於自己的多愁善感。顯然,翁不得不自己征詢細節,親自寫報告了。他急於了解所有的內容,不隻是卡姆登懷裏那個臉蛋粉嫩的嬰兒,他還想知道在另一扇玻璃窗後的嬰兒床上那個孩子的全部細節:“女嬰卡姆登二號五點一磅”。這個深色頭發的嬰兒有著紅撲撲的臉蛋,長著雀斑,正蜷縮在粉紅色的毯子裏酣睡。

1 查爾斯·埃姆斯(1907~1978):美國設計家,以頗有創意的椅子係列而聞名。

2 一英寸約二點五四厘米,十八英寸大概四十五點七厘米。

3 是作者虛擬的一種能源,非常易得、廉價。

4 即指無眠基因改造實驗。

5 一種緩解肌肉酸痛、抗抑鬱的藥物。

6 一種平緩的腦電波,其頻率略低於每秒六個周期(6Hz)。它從前腦發出,與正常成年人的熟睡狀態有關。

7 大腦中鬆果狀的組織,大多數脊椎動物大腦中都有這種分泌褪黑激素的組織。

8 用針刺入腹腔以便從子宮中抽取少量羊水樣品的步驟。隨後對羊水進行分析,以檢測胎兒是否遺傳異常,或用以確定胎兒性別。

9 作者杜撰的一種醫學測試。

10 一磅大約零點四五千克,五點九磅約二點六七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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