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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乞丐西班牙乞丐
南希·克雷斯、邵莉敏

2

蕾莎最早的記憶是那些並不存在的流動的線條。她之所以知道它們不存在,是因為當她伸出手去抓它們時撲了空。後來,她意識到那些流動的線條是光線——陽光從她房間的窗簾之間,從飯廳的木製百葉窗間,從溫室的十字柵格間一條條斜斜地射進來。

那一天,當她明白金色的流體就是光線時,她為這令人興奮的發現快樂地朗聲大笑。正在往盆裏種花的爸爸這時候也轉過身朝她微笑。

整幢房子都充滿了陽光。湖麵反射的光線在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流動,在閃閃發光的木地板上跳躍。她和艾麗斯不停地在光線中穿梭。有時蕾莎會停下來,揚起腦袋讓光線流過她的麵龐。她能感覺到它們,就像水一樣。

當然,最棒的光線在溫室,那是爸爸賺錢回家後最喜歡待的地方。爸爸邊澆水種花,邊哼哼著,蕾莎和艾麗斯就在木製的花台間跑來跑去。這裏有著好聞的泥土味道。她們倆從長著巨大紫色花朵的溫室背陰處跑到布滿黃色花朵的向陽處,來來回回地跑,在陽光下鑽進鑽出。“成長,”爸爸對她說,“是花兒在履行它們的諾言。艾麗斯,小心!你差點兒撞到那株蘭花!”艾麗斯聽見這話,就會很順從地停下來待上一陣子。不過爸爸從來沒叫過蕾莎不要跑。

等到光線消失了,艾麗斯和蕾莎就去洗澡。那時候的艾麗斯會變得寡言少語,要不就焦躁不安,就算蕾莎讓她來先選遊戲或把最好的洋娃娃都給她,她也沒法和蕾莎好好相處。然後等保姆把艾麗斯抱上床,蕾莎就和爸爸聊天,直到爸爸說他得拿一些文件去書房工作賺錢為止。每當爸爸必須要去工作時,蕾莎都會感到有些沮喪,但這種情緒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因為馬賽爾會來給蕾莎上課。她很喜歡上課,學習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啊!蕾莎已經能唱二十首歌,會寫字母表上所有的字母,還能數到五十了。等到學習結束,光線就又回來了,然後就到了吃早餐的時間。

早餐時分是蕾莎唯一不喜歡的時間。爸爸已經去辦公室了,蕾莎和艾麗斯一起跟媽媽在大餐廳用早餐。媽媽穿著紅色罩袍坐在那裏,蕾莎喜歡她的這身衣服,而且這時候媽媽身上的味道和談吐的方式也不像她在傍晚時所表現出的那麼古怪。但早餐依然是很無聊的。媽媽總喜歡從提問開始。

“艾麗斯,親愛的,睡得好嗎?”

“很好,媽咪。”

“你做了什麼美夢嗎?”

很長一段時間艾麗斯都說沒有。但有一天她說:“我夢見了一匹馬。我在騎它。”媽媽拍了拍手,吻了艾麗斯,還給了她一個特別可口的小甜甜圈。打那以後,艾麗斯每天都會告訴媽媽一個夢。

一次蕾莎說:“我也做了個夢。我夢見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它像毯子一樣裹著我,然後在我的眼睛上親了一下。”

媽媽重重地放下咖啡杯,因為太使勁兒,咖啡都濺出來了,“別對我撒謊,蕾莎,你沒有做夢。”

“不,我做了。”蕾莎說。

“隻有睡覺的孩子才能做夢。別對我撒謊,你沒有做夢。”

“不,我做了!我做了!”蕾莎大叫。她幾乎能看見從窗戶外流淌進來的陽光像金色的毛毯一樣裹著她。

“我不會容忍小孩子撒謊!你聽見了嗎,蕾莎?我不能容忍!”

“你才在撒謊!”蕾莎大聲嚷嚷,但她明白這話不對。蕾莎討厭自己,因為自己隨口亂說話,卻更討厭媽媽,可這種想法也是不對的。艾麗斯呆呆地坐著,睜大眼睛一動不動。艾麗斯很害怕。這都是蕾莎的錯。

媽媽尖叫道:“保姆!保姆!立刻帶蕾莎回她的房間,要是她不停止說謊,她就不能和文明人坐在一起!”

蕾莎哭了起來。保姆帶她離開了餐室。她還沒吃早飯呢,雖然她並不在乎。當她哭的時候,她隻能看到艾麗斯的眼睛,艾麗斯如此恐懼,驚惶的眼眸反射出點點破碎的光線。

不過蕾莎沒有哭太久。保姆給她講了個故事,又陪她玩了會兒跳棋。等艾麗斯進來,保姆就開車帶她倆進城去逛動物園。那裏可以看見很多奇妙的動物,蕾莎和艾麗斯做夢都夢不到的動物。等她們回到家,媽媽已經回自己房間了,蕾莎知道接下來的一整天媽媽都會待在那兒,和那些聞著味道怪怪的玻璃瓶在一塊兒,蕾莎不會見到她了。

但那天晚上,蕾莎去了媽媽的房間。

“我要上廁所。”她對馬賽爾說。

馬賽爾問:“要我幫忙嗎?”

艾麗斯上廁所時還需要別人幫忙,但蕾莎不需要,她謝絕了馬賽爾。雖然她什麼都拉不出,但她還是在馬桶上坐了一分鐘,這樣一來,她對馬賽爾說的話就不算是謊話了。

蕾莎踮著腳尖穿過走廊。這是她頭一回進艾麗斯的房間。在靠近兒童床的牆上,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而蕾莎的房間裏沒有兒童床。蕾莎透過圍欄看著她的妹妹。艾麗斯閉著眼睛側身躺著,她的眼皮在快速地跳動,就像被風吹動的窗簾。艾麗斯的下巴和脖子看起來很鬆弛。

蕾莎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又走到她父母的房間。

他們沒有睡在兒童床上,而是睡在一張巨大無比的床上,這床大到足夠在他倆之間塞下更多的人。媽媽的眼皮沒動,她仰麵躺著,鼻子裏發出“噓噓”的聲音。她身上那種怪怪的味道更重了。蕾莎轉過身躡手躡腳地走到爸爸那頭。爸爸睡覺的樣子和艾麗斯很像,隻是他的脖子和下巴的皮膚更加鬆弛,層層疊疊地折在一起,像是後院裏倒下的帳篷。他的這副模樣把蕾莎嚇了一跳。隨後,爸爸倏地睜開眼睛,如此突然的舉動讓蕾莎不禁失聲尖叫起來。

爸爸一骨碌翻身起床把蕾莎抱起來,飛快地瞅了一眼媽媽。媽媽沒有反應。爸爸隻穿著內衣內褲,他把蕾莎一口氣抱到走廊上。馬賽爾一邊往這邊跑一邊說:“噢,先生,我很抱歉,她剛才說要上廁所——”

“沒什麼。”爸爸說,“我來照顧她。”

“不要!”蕾莎尖叫,因為爸爸隻穿著內衣內褲,因為他的脖子看上去這麼滑稽,還因為媽媽使得房間裏的氣味很難聞。但爸爸把她抱到了溫室,讓她坐在一條長凳上,他自己則把一張綠色塑料薄膜裹在身上——那大概是用來罩植物的——然後坐在她身旁。

“好了,發生了什麼事,蕾莎?你在做什麼?”

蕾莎沒有回答。

“你在觀察人們睡覺,是不是?”爸爸問道。爸爸的聲音那麼柔和,蕾莎喃喃地回答道:“是的。”她立刻感覺好多了。不撒謊的感覺真好。

“你觀察人們睡覺,因為你不睡覺而你又很好奇,是不是?就像你的圖畫書裏好奇的喬治?”

“是的,”蕾莎說,“我以為你整晚都在書房賺錢!”

爸爸笑了,“不是整晚,是晚上的一部分時間,然後我就睡覺,盡管睡的時間不長。”他把蕾莎抱到腿上,“我不需要睡很長時間,這樣一來,和大多數人相比,我就可以在晚上做更多的事情。睡眠時間的長短因人而異,有的人睡眠時間很短,非常非常短,就像你。你根本就不需要睡覺。”

“我為什麼不需要?”

“因為你很特殊,比其他人都出色。在你出生前,我讓一些醫生幫忙,讓你不用睡覺。”

“為什麼這樣做?”

“這樣你就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以證明自己的獨一無二。”

蕾莎在父親懷裏扭過身子望著他。這些話她一點兒都不明白。爸爸伸出手觸摸從一株高高的盆栽樹上垂下的一朵花。那朵花有著厚厚的白色花瓣,白得就像爸爸加進咖啡裏的奶油一樣,它的花心是淡淡的粉紅色。

“瞧,蕾莎,這棵樹能開出這朵花,是因為它可以做到。隻有這種樹才能開出這種奇妙的花朵。那邊高掛著的植物就不能,那些也不能,隻有這棵樹可以。所以對這棵樹來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開出這種花朵。這朵花就是這棵樹的獨一無二之處,也就意味著隻有它才能證明這棵樹的獨特,其他的都不行,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我不明白,爸爸。”

“你會明白的。有朝一日。”

“但我想現在就弄明白。”蕾莎說。爸爸快活地大笑起來,抱住了她。擁抱的感覺真好,但蕾莎仍想弄明白剛才的疑惑。

“那賺錢,就是你的獨……獨什麼之處嗎?”

“是的。”爸爸高興地說。

“那麼其他人都不會賺錢了嗎?就像隻有那棵樹能開出那種花嗎?”

“其他人都不會用我這種方式賺錢。”

“你要錢做什麼呢?”

“我用它給你買東西。這幢房子、你的裙子、給你上課的馬賽爾、出門坐的轎車。”

“那這棵樹要這種花做什麼用呢?”

“以它為傲。”爸爸的話她還是聽不懂,“超凡就是它的價值,蕾莎。而超凡要靠個體的努力才能達到。這正是它的可貴之處。”

“我冷,爸爸。”

“我帶你回馬賽爾那兒。”

蕾莎沒有動。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那朵花,“我要睡覺,爸爸。”

“不,你用不著,親愛的。睡覺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睡覺就是短暫的死亡。”

“艾麗斯就睡覺。”

“艾麗斯不像你。”

“艾麗斯不特殊嗎?”

“是的。但你很特殊。”

“你為什麼不讓艾麗斯也變得特殊?”

“艾麗斯本來就這樣了。我沒機會讓她變特殊。”

整件事太難捉摸了。蕾莎不再戳那朵花,她從爸爸腿上滑下來。爸爸朝她微笑著,“我的小疑問家,等你長大了,就會找到自己的超凡之處,那一定是種嶄新的、前所未見的特殊才能。你也許會成為穀貝賢三那樣的人,他製造的穀貝能源發生器影響了整個世界。”

“爸爸,你裹著塑料薄膜的樣子真滑稽。”蕾莎笑起來,爸爸也笑了。但她隨後說道:“等我長大了,我要想辦法用我的特殊才能讓艾麗斯也變特殊。”

爸爸不笑了。

爸爸領她回到馬賽爾那兒。馬賽爾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她對寫名字這件事興致高昂,也就忘記了和爸爸那段莫名其妙的談話。一共六個字母,都不一樣,組合在一起就成了她的名字1。蕾莎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開懷大笑起來,馬賽爾也笑了。但到了早上,蕾莎又想起了和爸爸的談話。她時常琢磨爸爸的話,在腦海裏反複揣摩那些新奇的話語,但她想得最多的不是詞句,而是當她告訴爸爸要用自己的才能讓艾麗斯也變特殊時,爸爸那雙眉緊鎖的表情。

每個星期梅林博士都會來看望蕾莎和艾麗斯,有時是一個人來,有時也帶其他人來。蕾莎和艾麗斯都很喜歡梅林博士,因為她常常笑,而且她的眼睛又明亮又親切。她來的時候爸爸經常也在場。梅林博士會和她們一起做遊戲,一開始是和艾麗斯、蕾莎分別玩,然後大家就一起玩。她還給她們拍照,稱體重。她讓她們躺在一張桌子上,把一些金屬小玩意兒貼在她們的太陽穴上——這聽起來好像很嚇人,其實一點兒也不,因為她們躺在桌子上時能看見好多機器,聽見它們發出那麼多有趣的聲音。梅林博士和爸爸一樣很善於解答問題。蕾莎曾經問道:“梅林博士是個特別的人嗎?就像穀貝賢三?”爸爸笑著瞥了一眼梅林博士,說:“噢,是的,確實如此。”

蕾莎五歲時就和艾麗斯一道開始上學了。爸爸的司機每天接她們去芝加哥市區。她們被分在不同的班級裏,這讓蕾莎很失望。蕾莎班級裏的孩子都比她大,但上學第一天她就愛上了學校。這裏有奇特的科學儀器,塞滿數學難題的電腦,在這裏還可以和其他孩子一塊兒從地圖上找出各個國家。半年後,她轉到了另一個班級,這裏的孩子仍然比她大,不過他們都對她很好。蕾莎開始學日語。她喜歡在厚厚的白紙上畫漂亮的字符。

“索雷學校是個上選。”爸爸說。

但艾麗斯不喜歡索雷學校,她希望像廚師女兒那樣乘坐一輛黃色的校車去上學。她在索雷學校又哭又鬧,把顏料扔到地上。後來媽媽走出了她的房間——蕾莎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看見媽媽了,盡管蕾莎知道艾麗斯一直能看到她——從壁爐架上拿起幾個蠟燭台扔到了地板上。那些蠟燭台是瓷的,立刻就全碎了。爸爸媽媽在客廳的樓梯口扯著嗓子朝對方吼叫時,蕾莎跑過去撿起碎片。

“她也是我的女兒!我說她能去!”

“對此你沒權利說任何話!一個哭哭啼啼的酒鬼,你這種樣子隻會對她們倆產生最壞的影響……我本以為自己娶的是個優雅的英國貴族!”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活該一無所得!你從來就不需要從我這裏或任何人那裏得到什麼!”

“別吵了!”蕾莎叫著,“別吵了!”大廳裏頓時一片寂靜。蕾莎被瓷片割破了手指,鮮血湧出,滴在地毯上。爸爸衝過來一把抱起她。“別吵了。”蕾莎抽泣著。當爸爸平靜地開口說話時,蕾莎還有點迷糊。“你不要哭,蕾莎。別人做的任何事都不該傷害你。你必須要堅強。”

蕾莎把頭埋在爸爸的肩頭。艾麗斯轉到了卡爾·桑德伯格小學,和廚師的女兒一塊兒乘黃色的校車上學。

幾星期後,爸爸告訴她們,媽媽去了醫院,要戒掉酗酒的習慣。等媽媽出院了,爸爸說,她要在別處待一段時間,蕾莎、艾麗斯會和爸爸一塊住,她們可以時不時地去看望媽媽。他非常謹慎地告訴她們這件事,為了說清事實而仔細地斟酌詞句。事實是非常重要的,蕾莎已經明白這點。事實就是對你自己、對你特殊才能的忠實,是你的獨一無二之處。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尊重事實,所以總是說真話。

媽媽沒有尊重事實——爸爸沒有說,但蕾莎明白。

“我不要媽媽走。”艾麗斯說,她開始哭泣。蕾莎以為爸爸會把艾麗斯抱起來,但他沒有。他隻是站在那兒看著她倆。

蕾莎用胳膊摟著艾麗斯,“好了,艾麗斯,沒事的!我們會讓一切好起來的!我們不上學的時候我會一直陪你玩,這樣你就不會想媽媽了!”

艾麗斯緊緊地依偎著蕾莎。蕾莎轉過頭去,這樣就不必看著爸爸的臉了。

1 蕾莎的英文名字為Leisha,一共六個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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