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期二的三號偶人發現了兄弟之間的差異……
我從加溫槽中站起身,用紙質外衣裹住剛剛成型的四肢——在催化酶的作用下,它們依舊滾燙。我討厭這種感覺。
不單因為我是個複製人,還因為我是個綠皮偶人。
真該死。
盡管有上千次這樣的經曆,我還是感覺自己像個挨罰的孩子,剛剛接過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麵寫著一大堆讓人討厭的活計。我被派出去累死累活,我的主人卻連眼皮都不用抬。
虛假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不祥之兆。
呸,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本體創造我的時候肯定累壞了,所以駐波才會如此陰鬱。更累一點的話,我沒準兒會變成弗蘭肯斯坦式的怪物……
算了,別管那麼多了!今天我就是一隻螞蟻的命,而且是隻綠色的。哲學問題還是留給更聰明的偶人去費神吧。
好吧,昨天晚上,上一個綠皮偶人潛入貝塔的老巢,曆經苦難,得勝而歸,帶回了關鍵信息。他是複製人的驕傲,所以說嘛,綠家夥也能幹大事!可我今天的任務不過是逛逛超市,洗洗馬桶,修剪修剪草地,還有一堆別的瑣事……
灰色偶人自帶高檔的實時記錄器材,但我就鬱悶了,隻能用老式微縮磁帶來儲存記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費這個工夫。如果真人想知道我今天都做了什麼,隻要接收我的記憶就可以了。
一號灰色偶人載我一路飆向老城區,他突然一個急轉彎,嚇得我緊緊閉上雙眼。這家夥差點讓我倆都化做車下亡魂,還險些撞毀這最後一台小黃蜂,真是個瘋子!
他在公園下了小摩托,等著寰球陶土派來的豪華房車。然後,他將見到漂亮的麗圖小姐,還要和高嶺閣下會麵,如果可能的話,還得調查一起謀殺案。
再然後,也許今晚,真正的艾伯特會寂寞難耐。他會拋下我們,跑到冷藏室去解凍克拉拉。一陣沒來由的嫉妒突然淹沒了我。我有種衝動,想徑直撲向克拉拉的船屋,親自享用她。
當然,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克拉拉的偶人隻要瞄我一眼,鐵定馬上拒絕。她才不會在一具粗糙的綠皮偶人身上浪費時間呢。再說了,那又有什麼意義呢?等我上傳了記憶,和艾伯特合二為一,就可以用真正的肉身好好享受了;等克拉拉從戰場上歸來,再和她本人纏綿一番。
還是老老實實辦理日常雜務吧。我進了一家超市,買了些新鮮食品,水果、熟食等等,外加一兩盤現成的精美大餐。最好能在本體打盹兒醒來之前趕回去。真希望我能喜歡今天的鯡魚,那可是丹麥出產的。
我還順便去了趟銀行,把三級密碼升一下級。每月一次的升級必須本體到場,用生化掃描證明你就是你。每周一次的升級可以由偶人代勞,畢竟還沒有人能偽造他人的駐波。不管怎麼說,“大掠奪”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有些社會分析學家認為,網絡犯罪將永遠成為曆史。
或許他們說得沒錯,但犯罪依然困擾著城裏的人們。每次大選,它都是最重要的議題之一。這座城市的真人警察有將近一百名。如果尤希爾·馬哈拉爾真是被謀殺的,那麼在全國範圍內,這就是今年第十二起殺人案,而夏天才剛過去一半。
短時期內,我用不著擔心會沒有工作。
哦,在我買東西的時候,電話響了。可憐的小帕又需要關照了。
艾伯特很不耐煩,“我派出去了三個偶人。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其中一個會順路去看看你。”
三個偶人?
一號灰色偶人要忙於應付麗圖·馬哈拉爾和高嶺閣下——那是個大案子,應該會大賺一筆;二號肯定會被金妮·沃梅克纏上一整天。我一定會被派去見小帕,聽他喋喋不休地發表最新的陰謀論。敢不敢打個賭?
該死。為什麼偏偏是我這個綠家夥?
我還要去修配廠拿修好的割草機。修理費八塊五,還要給老油泵的清洗費。我把割草機綁在小黃蜂的後座上,結果摩托車沒法保持平衡,在回家路上的一個轉彎處差點翻車,還得了個五分的違章記錄。真該死。
還好割草機又能正常工作了。(米奇,就是那個修理工,手藝真不錯,這一次還是他本人親自維修的。)沒過多久,我已把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比鄰居們雇的橘色條紋園丁幹得強多了。我在自己這一小塊地方種了不少東西:玫瑰,胡蘿卜,各種漿果。我喜歡種東西,就像克拉拉喜歡坐在船屋裏,聽著浪濤拍打船身。
接下來要對付洗碗池裏的一大堆餐盤,然後清洗廁所。幹脆趁這機會,把整棟該死的房子都打掃一遍算了。不過不能用吸塵器,真人主子還在打盹。我打了個哈欠。
有些時候,我會思考一些存在主義的問題。都是些最簡單的事兒,綠色偶人能夠把握的。比如說,今天晚上,我是否應該提出不要上傳我的記憶呢?我是說,為什麼一定要記住這平庸的一天呢?把傀儡們的記憶加在一起,艾伯特相當於已經“活”了將近一百年。在理論上,專業人士最多能“活”五個世紀。那麼多毫無意義的事,為什麼非得記住呢?
這個問題我自己想過很多次,但回想起來,幾乎每次的結論都是“保存”。嗬,好吧!隻有選擇“保存”,偶人的經曆才能成為本體記憶的一部分。但妮爾說,“我”已經有一百八十多個複製體選擇了“遺忘”。當他們經曆了苦難重重的一天,心情極度沮喪的時候,“遺忘”便是最好的選擇。
見鬼,如果可以的話,某些日子我確實想親手擦掉。我想,這是個古老的命題了。在今天,你至少擁有了選擇的權力。
我在真人的顯示器前停下腳步,看了看“我們”手頭的工作——十幾個常規調查事項,按優先級和進度表做出標示。大部分在網絡上便可以追查下去——做些簡單的詢問,從公共資源中篩選一些數據,或者說服某些私人監控器的所有人分享影像資料,並威脅他,不幹的話就要收到一張法庭傳票,等等。有時,“我”還會放出自己的“黃蜂跟蹤器”去跟蹤城區裏的嫌疑人。如果所有案件都事必躬親,或者每次都派出複製人,那開銷“我”可負擔不起。
一半的案子是“我”的本行——盜版追緝。貝塔這種人總是層出不窮,幸運的是,這類罪犯大多是外行。另一種名叫“竊臉賊”的罪犯也一樣。他們幹的非法勾當是把複製人打扮成別人的偶人。這類家夥大多是討厭的小鬼,必須抓住他們,懲罰他們,教他們學會守規矩。
還有些案子是夫妻相互猜忌——自打婚禮進行曲響起,他們就雇了私家偵探盯緊自己的另一半兒。現代婚姻很複雜,有些夫妻互相允許對方擁有新伴侶,大多數人還是傾向於過去的一夫一妻製。但如今,什麼才算一夫一妻?如果一個丈夫忙於工作,卻放出一個偶人到外麵花天酒地,這算是幻想,還是輕浮,或者確實是不忠呢?如果一個妻子租了個小白臉偶人以度過空虛的下午,這算是偷情,還是借助器具的自慰?
多數人相信,隻有真實肉體的交融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快樂。但陶偶也有其優勢:不會懷孕,也不會傳染疾病。再說你還可以跟他們講道理,跟真人常常沒辦法講。有些夫婦間劃出了底線:偶人在外有了肉體關係後會不會接收記憶?沒有記憶,等於沒有發生;沒有接收,等於沒有犯規。
不過,如果你什麼都不記得,那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真是複雜呀。妒忌這種東西在遙遠的石器時代就有了,到了今天,它還是能把人們整得暈頭轉向。不過我關心的不是受傷的心靈,真正的症結在於,沒有責任心,文明必然墮落。
我看了看屏幕,發現明天需要四個偶人。光是監視和跟蹤就需要兩個。冷藏室裏儲存的空白人偶足夠了,不過摩托車的配給明顯不足。我又發現,二號灰色偶人剛剛要求再訂購幾台小土庫曼摩托車。我更喜歡小黃蜂,可惜綠皮偶人的意見沒人在乎。
環視房間,居然還有這麼多家務活兒。鉛筆需要削尖,筆記應該整理……多得讓人心煩。為了讓真正的“我”充分利用寶貴的時間發揮創造力,這些雜務隻能由我代勞了。
我真想長歎一聲……可惜身體不具備這個功能。
讓這一切統統見鬼去吧,老子要去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