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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爍者閃爍者
特德·科斯瑪特卡、朱佳文、姚海軍

9

開始實驗的那個日子,天冷得要命。風從海上吹來,東海岸在襲來的冷空氣裏縮成一團。我早早來到研究所,在薩提維克的桌子上留了張字條。

九點來我的實驗室。

——埃裏克

我沒有給出任何細節。我沒有進一步說明。

快到九點的時候,薩提維克走進了271室的門。

“早上好,”他說,“我看到你的字條了。”

我指指那個按鈕,“由你來開始實驗,怎麼樣?”

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幾近漆黑的實驗室裏。薩提維克看著他麵前的這套實驗設備——幾塊金屬板,以及熱離子槍的細長槍管,還有桌麵上的電線。

“我可信不過連自己造的橋都不敢走的工程師。”他說。

我笑了,“那好吧。”

是時候了。

我按下按鈕。儀器嗡鳴著啟動了。

我們看著這一幕。

我讓它運行了好幾分鐘,這才走過去察看屏幕。我打開蓋子,看向裏麵,然後我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屏幕上有清晰的帶狀圖案,那是代表幹涉的條紋——排列有序的光與暗。它就在那裏,就像楊和哥本哈根詮釋裏所說的那樣。

薩提維克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機器繼續嗡鳴,屏幕上的圖案每一秒都在加深。

“你想見識一下魔法嗎?”我問。

他嚴肅地點點頭。

“光是一種波。”我告訴他。

我伸手摸到了探測器,打開開關——與此同時,幹涉條紋消失了。

“但如果有人在看,情況就不同了。”

哥本哈根詮釋提出了那個基本的矛盾:觀察是發生現象的必要條件。直到第一個目擊者出現之前,現象都是不存在的。在那之前,存在的隻有概率波。隻有統計出來的近似值。

就實驗的目的而言,電子的表現也是種蓋然論——其行進的路徑不僅未知,而且在理論上不可知,具體表現為同時穿過兩條狹縫的發散性概率波陣麵。在狹縫的另一邊,那些光波在傳播的同時相互幹涉,就像兩條蛇穿過同一片池塘,激起的漣漪在向外擴張的過程中相互交錯,在捕捉電子的屏幕上構成衍射圖樣。

但如果狹縫邊存在觀測者,如果能夠證明電子通行的路線,又會發生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電子的移動將不再受概率的力量影響,可能性會在此坍縮,成為必然,成為測量後的事實。如果能證明某個粒子隻通過了一條狹縫,就能得出它無法在傳播中進行幹涉的合理結論。但如果你隻讓光線通過兩條狹縫,幹涉圖案就會形成。光子會慢慢地,一個接一個地組成幹涉條紋。隻用這些簡單的實驗設備,就能得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理論結果。這種不一致看似矛盾,但它有一個前提。那個前提就是,幹涉條紋隻會在有人觀測的時候消失。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實驗。薩提維克確認著探測器的數據,仔細記下電子通過的狹縫是哪一條。有時是左邊那條,有時是右邊那條。開啟探測器的情況下,通過兩條狹縫的電子大約各占一半,也不會構成幹涉條紋。我們再次關閉探測器——眨眼的工夫,幹涉條紋便重新出現在屏幕上。

“這套係統是怎麼知道的?”薩提維克問。

“知道什麼?”

“知道探測器開著。它怎麼知道電子的位置都記錄下來了?”

“噢,問得好。”

“會不會是探測器造成了某種電磁幹擾?”

我搖搖頭,“你還沒看到真正詭異的部分呢。”

“這話什麼意思?”

“電子起反應的對象並不是探測器。它們是對你看到探測器數據的事實起了反應。”

薩提維克看著我,一臉茫然。

“重新打開探測器吧。”我說。

薩提維克按下按鈕,探測器發出輕柔的嗡鳴。我們讓設備繼續運轉。

“就像以前那樣,”我告訴他,“探測器是開著的,所以現在那些電子是粒子,不是波。沒有波的時候,就不會有幹涉條紋,對吧?”

薩提維克點點頭。

“好了,關掉探測器吧。”

探測器慢慢安靜下來。

“神奇的測試就要開始了,”我說,“我想看的就是這個。”

我按下探測器的“清除”按鈕,將數據消去。

“這次實驗跟上次一樣,”我說,“探測器同樣開著。唯一的區別就是,我沒有查看探測數據就把它消除了。現在再看看屏幕吧。”

薩提維克打開凹槽的蓋子,拿出裏麵的屏幕。

然後我在他的臉上看到了。那種難以置信,又不得不去相信的痛苦表情。

“幹涉條紋。”他說,“這怎麼可能?”

“這叫作逆因果。通過在實驗結束後消除結果數據,我讓這些電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呈現出粒子的特性。”

薩提維克沉默了整整五秒鐘,“這種事真的有可能辦到嗎?”

“看起來當然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除非有意識的觀測者去確認探測結果,否則探測器本身隻是更加龐大的不確定係統中的一部分。”

“我不明白。”

“導致波函數坍縮的並不是探測器,而是有意識的觀測者。意識就像聚光燈的光,它照到哪裏,現實就會坍縮——而尚未觀測到的地方,可能性依舊存在。而且不僅僅是光子和電子。而是萬物。所有事物。它是現實中的一處謬誤,可以測試和重複的謬誤。”

薩提維克說:“這就是你想看的東西?”

“對。”

“現在你親眼見過了,感覺和想象中有什麼不同嗎?”

我思索片刻,拓展著思緒。“是啊,和想象中不同。”我說,“現實可怕多了。”

我們一次又一次重複雙縫實驗。結果從未改變,完全符合數十年前的文獻和論文中的結果。隨後的兩天裏,薩提維克把探測器接上了打印機。我們重複了那種測試,而我按下打印鍵。我們聽著打印機發出“嗡嗡”和“嘰嘰”的響聲,打印出結果數據——將探測器的觀測轉為看得見摸得著的物理現實。

薩提維克盯著數據表,仿佛想隻靠意誌力去理解內容。我在他身後看著數據,在他耳邊開口。“這就像某種尚未探討過的自然法則。”我說,“我們可以把量子力學看作統計近似值,用它來解決‘現實’本身的存儲問題。因為全宇宙的數據之海浩瀚無邊,而物質的表現就像頻域。至於沒有觀測到的那些物質,就隻是不重要的頻率而已。既然沒人會去體驗,又何必將它轉換成實物呢?”

薩提維克放下打印紙,揉了揉眼睛。

“某些數學思想的學派斷言說,在現實生活的下方深處,折疊隱藏著某種和諧的秩序。博姆1稱之為‘隱纏序’。”

“我們印度人對它也有個稱呼,”薩提維克笑著說,“那就是婆羅門。我們五千年前就知道它的存在了。”

“我還有件事想試試看。”我說。

我們再次運行了測試。我打印出結果,刻意不去看內容。一張是探測器的數據,一張是屏幕上的圖案。我們關閉了實驗設備。

我將兩頁紙對折起來,裝進馬尼拉文件夾裏。我把印有屏幕圖案的文件夾遞給薩提維克,自己拿著印有探測數據的那份。“我還沒看探測結果,”我告訴他,“所以現在波函數仍舊是疊加態。雖然結果已經打印出來,但還無人觀測,所以仍舊是不確定係統的一部分。這些你明白嗎?”

“明白。”

“到隔壁房間去。我會在正好二十秒後打開這份裝著探測數據的文件夾。在正好三十秒後,我希望你打開屏幕圖案的那份。”

薩提維克走出門去。讓邏輯黯然失色的時刻即將到來。我努力壓下那股沒來由的恐懼。我點燃一旁的本生燈,將文件夾放到沒有遮蔽的火焰上方。紙張燃燒的氣味傳來,耀眼的黃光亮起。黑色的灰燼。很快,一切就結束了。一分鐘過後,薩提維克回到房間裏,手裏的文件夾是打開的。

“你沒看裏麵,”他說著,舉起手裏那張紙,“我才剛打開文件夾,就知道你沒有看。”

“我說了謊,”我說著,從他手裏接過那張紙,“而你拆穿了我。我沒看探測數據就把它毀掉了。我們製造出了全世界第一台量子測謊儀——用光線打造的占卜工具。”我看著薩提維克給我的那張紙。白色的紙麵上是黑線構成的幹涉條紋。波函數並未坍縮。我不可能知道粒子通過的是哪一條狹縫,因為數據已然化為灰燼。“打印出結果的時候,我就完全沒有察看內容的念頭。所以,我真的有選擇嗎?如果我想看,就真的會去看嗎?某些數學家聲稱所謂的‘自由意誌’是不存在的,還有些說這個世界隻是模擬出來的。你覺得哪種說法才是真相?”

“選項就隻有這些嗎?”

我把那張紙揉成一團。我的身體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溜走了,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我張口想要說話,但最終吐露的話語卻與預想中有所不同。

“我的確精神崩潰過。”

我和薩提維克談起我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街頭蹣跚而行,大喊大叫,並最終被捕的事。我姐姐的鄰居們透過百葉窗看到了那一幕。我和他說起了我曾經努力研究的那條公式:能夠將量子力學與其餘物理學派結合起來,仿佛某種失傳理論的公式。我和他說起了我的酒癮,還有每天早上照著鏡子對自己說的話。我和他說起了我十八歲那年,叔叔來看我的時候說過的那句話。“我是他弟弟,”他當時說,“但你是他兒子。”然後他把仍然貼著警用封條的證據盒交給了我。我將那隻盒子珍藏多年,作為我最重視的護身符。“如果你想要的話,它就是你的了。”

我和他說起了我用來抵住腦袋、以光滑的鋼鐵做成的“刪除鍵”——隻要食指輕輕一勾,就能結束一切。

薩提維克認真地聽著,不時點頭,臉上不再掛著笑容。我說了很長時間,仿佛作為沉默數周的代價一般,我把所有的事都和盤托出。等我說完以後,薩提維克一手按上我的肩膀。“這麼說你還真是個瘋子,我的朋友。”

“已經十三天了,”我告訴他,“十三天滴酒不沾。”

“這個成績好嗎?”

“不好,但這是我兩年來戒酒最長的一次。”

我們繼續實驗。我們打印出結果。

如果我們察看探測數據,屏幕就會展現出粒子圖案。如果不去看,幹涉條紋就會出現。

長談過後,我們在沉默中工作了一整夜。快到早晨的時候,薩提維克坐在昏暗的實驗室裏,終於開了口。“曾經有隻青蛙,住在一口水井裏。”他說。

他講故事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臉。

“有一天,有個農夫把桶子放進井裏打水,把那隻青蛙帶到了地上。那隻青蛙麵對明媚的陽光眨了眨眼,它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了太陽。‘你是誰?’青蛙問農夫。

“農夫吃了一驚。他回答說:‘我是這個農莊的主人。’

“‘你把你的世界叫作農莊?’青蛙說。

“‘不,這兒不是另一個世界,’農夫說,‘這兒跟井裏是同一個世界。’

“青蛙聞言大笑起來。它說:‘我遊遍了自己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東南西北。我得告訴你,這兒就是另一個世界。’”

我看著薩提維克,什麼都沒說。

“你和我,”薩提維克說,“我們仍舊是井底之蛙。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盡管問吧。”

“你不想喝酒嗎?”

“不想。”

“我非常好奇你說過的槍的事。你說你隻要喝酒,就射殺自己……”

“是啊。”

“你說這句話的日子從不喝酒嗎?”

“沒錯。”

薩提維克停頓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詞句,“那你幹嗎不每天都說?”

“很簡單,”我說,“因為那樣的話,我早就死了。”

1 譯注:指著名物理學家大衛·博姆(David Bohm,117-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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