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實驗室裏的對話。
薩提維克說:“昨天在車裏,我跟五歲大的女兒說話,她說:‘爹地,請別說話。’我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我在祈禱呢。我需要你安靜一點。’於是我問她在祈禱什麼,她說:‘我朋友借走了我的閃亮亮潤唇膏,我在祈禱她能記得還給我。’”
薩提維克努力忍著笑。我們此時在他的辦公室裏,在他的辦公桌上吃著午餐——這是房間裏唯一沒有堆著文件夾、書本和電子元件的平麵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
他繼續道:“我對她說,噢,也許她跟我一樣,總是忘事。但我女兒說:‘才不是呢,她都借了一星期了。’”
潤唇膏和孩子祈禱的話題讓薩提維克忍俊不禁。他又舀了一口加了紅椒的米飯放進嘴裏。這種做法簡單、口感卻像在吞吃烈焰的食物就是他的午餐。
“我厭倦每次都在你亂糟糟的辦公室吃飯了,”我說,“我們應該來點變化。”
“什麼樣的變化?”
“像正常的成年人那樣,去餐館吃。”
“餐館?你這是在侮辱我。我隻是個想幫女兒存大學學費的老實人。”薩提維克佯裝生氣地攤開雙手,“你覺得我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嗎?”
然後他給我講起了他的兩位侄子的悲劇。他們都住在紐約,吃美國食物長大。“他們的身高超過六英尺,”他說著,搖搖頭,“個子太高了。我姐姐得不停地給他們買新鞋。在我老家那兒,沒人長得那麼高。一個都沒有。但在這兒,明明是同一個家族,他們卻身高六英尺。”
“所以都該怪美國食物?”
“吃牛的人長得就像牛。”他吃下最後一口飯,縮了縮身子,透過牙縫吸著氣。他蓋上塑料碗蓋。
“辣椒太辣了嗎?”我問。這種可能性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畢竟我親眼看著他吃下過足以融化補牙材料的食物。
“不,”他說,“我用嚼煙草的那一邊咀嚼的時候,牙齒就會刺痛。”
等我們收拾好午餐留下的爛攤子以後,我告訴他,試用期過後,這裏不會留用我。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露出嚴肅的表情,“你確定自己會被炒魷魚?”
直言不諱的薩提維克。“炒魷魚”。我沒用這個詞,但它的確非常貼切,而且一針見血。很快,我就會失業。徹底失業。我的事業完蛋了。我試圖想象那一刻,我的胃隨即縮成一團。羞愧,還有恐懼。天崩地裂的一刻。
“是啊,”我說,“炒魷魚。”
“噢,如果你能確定的話,就用不著擔心了。”他將身體越過桌麵,拍了拍我的肩膀,“有時無論你做什麼,船都會沉的,朋友。”
我思索了片刻,“你是想說有得必有失嗎?”
薩提維克想了想。“是啊,”他說,“隻不過我沒提到‘得’那部分。”
在研究所的第五周,我找到了從多森特公司運來的那個箱子。
起因是貨運管理部門自動發送的電子郵件,他們說那裏有幾箱我可能感興趣的貨物。有幾個貼著“物理學”標簽的板條箱正放在裝卸區。
我在比較遠的那個裝卸區找到了那些箱子,它們擠成一團,仿佛是在取暖。四個大小不一的木箱。我拿出撬棒,接連打開。其中三個箱子裏隻有砝碼、天平和玻璃器皿,但第四個箱子不同,它更大也更重。
裏麵會有什麼呢?我自言自語著。我吹去箱子上的灰塵,撬開蓋子。撬棍從我手中滑落,“叮當”一聲摔在地板上。我盯著第四個箱子裏的東西,看了很久。
我花了一分鐘時間來說服自己:它恐怕就是我以為的那個東西。
我迅速合上箱蓋,釘好釘子,然後來到貨運管理部的電腦前。在書麵記錄上,這件貨物最早來自紐約的一家名叫“英格拉爾”的公司。然後多森特收購了英格拉爾,現在漢森又收購了多森特。這隻箱子始終輾轉於那些公司的儲藏室,無人問津。它在英格拉爾之前的所有者就無從得知了。這隻箱子恐怕在十年前就封上了。或許還會更久。它原本的出處早已失落在過往的歲月中。
我按下貨物編號旁邊的“物件接收”按鈕,然後在下方的空白處輸入了名字。我的手指在鍵盤上方猶豫了片刻,然後按下了回車。
這麼一來,那個箱子就是我的了。
我找來一輛手推車,費了番力氣將板條箱推到屋外,穿過停車場前往主辦公樓,然後坐貨梯來到二樓。那隻箱子占據了我的大半個辦公室。那天晚些時候,我去了附屬大樓裏尋找實驗場所。察看了北大樓一樓的幾個備選以後,我敲定了二樓靠後的一個房間,271室。那個房間中等大小,沒有窗戶,牆上也毫無裝飾。唯一的特別之處,就隻有在某次嚴重的實驗失誤中受到損壞,顯得比別處顏色更深的那塊地磚。我在文件上簽了字,拿到了嶄新的鑰匙卡。
而在同一天,我正在白板上寫字的時候,薩提維克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他問:“這是什麼?”
“這,”我說著,指了指白板,“就是我的研究項目。”
隻是輕輕一擦,從前那條未完成的公式就消失無蹤。我盡可能做了簡化,但新的圖表仍舊占據了白板的絕大部分。
薩提維克眯起眼睛,審視著我潦草的字體,“你現在有研究項目了?”
“對。”
他笑逐顏開。“祝賀你!”他抓住我的手,握了握,“這可真是件大好事!”
“道賀就先省省吧,”我告訴他,“別太心急。”
“這是什麼?”他又看向白板。
“你聽說過費曼雙縫實驗嗎?”我問他。
“物理學?那不是我的領域,但我聽過楊氏雙縫試驗。”
“那是一回事,隻不過費曼把光換成了電子束。”我拍了拍那隻仍然放在手推車上的箱子,“然後再添上一台探測器。探測器就在這隻箱子裏,外加一把熱離子槍。”
薩提維克看看那隻箱子,“槍?”
“熱離子槍。能發射電子的槍。有人用這些東西再現過雙縫實驗。”
“你打算用這把槍?”
我點點頭。“費曼聲稱量子力學中的所有情況都可以用一句話解釋:‘還記得雙縫實驗嗎?跟那個是一回事。’”我拍拍箱子,“他說的就是這東西。”
“你為什麼要做這個項目?”
“我想親眼確認費曼見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