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來都不能容忍那些看不到色彩和圖形的人。不,我說得並不準確,他們能夠看到色彩和圖形,但無法在心中領會其中的含義。有些人對色彩和圖形沒有任何感覺,無法在頭腦中生成色彩和圖形,無法通過色彩和圖形領會真實的世界——而世界在我的頭腦中總是幻化成各種色彩和圖形,我能通過表象發掘到其中的真諦。
但凡事都不能兩全。
對我來講,詞彙是一種很難掌握的東西。
我想,在我通過手術成為清醒的夢想家之前,詞彙就已令我頭疼萬分了。
在我的頭腦中,圖形才是一清二楚的東西。
我能看到自己十歲時的樣子:肮臟、愚笨、饑餓,孤身一人穿越了大半個國家前去拜見蕾莎·卡姆登,世上最有名的無眠者。我端詳著她的臉龐,請求她使我“成為一個人物”。我看著她的眼睛,口吐狂言:“終有一日,我會擁有庇護所。”
庇護所是所有無眠者自我放逐的棲身之地,隻有蕾莎·卡姆登和凱文·貝克不曾居住在軌道站上。我的祖父,一個啞巴勞工,便是在修建庇護所時死去的。十歲的我心中隻有可憐的傲慢自大,當真認為自己能夠擁有它。我想,如果自己能學得像無眠者一樣講話,像他們一樣為人處世,像他們一樣思考問題,那麼就一定能得到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金錢,權勢,機會。
現在我回憶童年,頭腦中的圖像全都清晰而又微小,如同將望遠鏡倒轉過來所看到的情形一樣。那些圖像顯得暗淡無光,全沒有記憶中夏日晨曦的金色光芒。
米蘭達·沙裏夫將在她的無眠者雙親去世後繼承庇護所的控股權。當然,這要等到他們真正死去時才行。“屬於我的東西也屬於你,德魯。”米蘭達說。她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米蘭達,一個超級無眠者,常常為我解釋許多事情。她非常耐心。
但即使聽了她的解釋,我還是不明白米蘭達和超級無眠者正在綠蛋搞什麼名堂。八年前,當這個島剛建好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明白他們的工作。不過自那以後,他們的一大堆詞彙讓我全然摸不著頭腦。我能重複那些詞,卻不能領會它們的意思,它們無法在我的頭腦中成形。那些無形的詞令人難以捉摸:營養缺陷體,變構性交互作用,納米技術,光合磷酸化,勞森轉換公式,新矩陣輔助進化。大多數時候,當我聽到這些古怪的名詞,隻能點點頭,傻笑一下。
但我是個清醒的夢想家。每當我邁步輕輕登上舞台,讓一幫吵鬧的生活者聽眾沉迷在恍惚之中,將他們引入清醒的夢幻奇境,音樂、話語和思想中的浮光掠影便從我的潛意識中奔湧而出。通過我那台由無眠者設計的超級設備,我輕輕觸摸著他們頭腦中的某些神秘之地,而他們原本並不知道自己的大腦深處還有如此隱秘的角落。隨著我對他們心靈的觸碰,他們的感受變得愈加深切,心中便愈加快樂,而自我則更加完善。
不管怎樣,至少在音樂會演出的這段時間內,他們得到了最大的享受。
當音樂會結束的時候,我的聽眾會發生微妙的變化;他們也許並不會意識到這點。那些付錢請我表演的頑固者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他們隻把我的神奇本領當作籠絡人心的娛民手段,以為它沒有實際的用途。蕾莎也意識不到。不過,我自己知道,我控製了我的聽眾,也改變了他們。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有這樣能力的人。絕無僅有。
和米蘭達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努力提醒自己這一點。
蕾莎·卡姆登坐在桌子對麵,問我道:“德魯——你知道嗎,他們在綠蛋搞些什麼名堂?”
我呷了一口咖啡。盤子裏盛的是經過基因改造的新鮮葡萄和櫻桃,還有精致的黃油餅幹,散發著檸檬和薑汁的清香。旁邊是用來調配咖啡的新鮮奶油。我們所處的這間圖書室位於蕾莎在新墨西哥州的宅第中,房間裏清風徐徐,天花板高居頭頂,室內明快而質樸的色調映襯著大窗子外麵新墨西哥沙漠的風光,顯得極為協調。在一台台顯示器和一座座書架之間,豎立著質樸而典雅的雕塑,它們出自一些我聞所未聞的藝術家之手。空中回蕩著優美的音樂,頗具懷舊風格。
我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克勞德·科思的作品。”
“我從未聽說過他。”
“應該說是‘她’。她是一位十六世紀的琵琶曲音樂家。”蕾莎不耐煩地說道,這隻能表明她非常緊張——她在我頭腦中的形象總是一絲不苟,線條分明,嚴肅堅定,光彩照人。
“德魯,你沒有回答我:米蘭達和那些超級無眠者在綠蛋搞些什麼呢?”
“八年來我一直都在回答你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
“但我不相信你。”
我看著她。她在去年修剪了頭發——在一百○六年的生命裏,日複一日地嗬護自己的長發,肯定令這位女士感到厭煩了。她看起來仍像個三十五歲的人。無眠者是不會衰老的,到目前為止,他們沒有一個人自然死亡,除非是發生了意外事故或者遭遇謀殺。他們的身體能夠重生,這是他們奇異的基因工程所產生的意想不到的附帶作用,而且,與米蘭達這代人不同,第一代無眠者並未接受過複雜的改造,外貌和體形仍受良性基因控製。蕾莎至死都會永葆美麗的容顏。
她把我養大,針對我的智力水平給予我良好的教育。我的頭腦曾經非常平庸,完全不能同經過基因改造而智商卓越的頑固者相比,當然就更不要說和無眠者做比較了。我在十歲的時候,由於一次離奇的意外事故,雙腿落下殘疾,蕾莎便為我買了我的第一部動力輪椅。蕾莎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帶給我愛和關懷,又在我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後拒絕了我的愛,並將我賜給了米蘭達;或者說,把米蘭達賜給了我。
她將雙手平放在桌上,身體前傾。我意識到她接著要做什麼了:蕾莎是一個律師。“德魯——你不認識我的父親。當我還在法律學院讀書的時候,他就去世了。我非常崇拜他。在我認識米蘭達之前,他可是我見過的最固執的人。”
聽她提起自己與米蘭達的相識,我的頭腦中又浮現出令人痛苦揪心的圖像。十三年前,米蘭達從庇護所出來後,找到了蕾莎·卡姆登。在所有的無眠者中,隻有蕾莎不會令米蘭達在經濟和道德這兩個方麵感到約束,不會讓米蘭達把她當作一個可怕的老奶奶。她向蕾莎尋求幫助,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蕾莎接著說:“我父親倔強而又耿直,總認為自己始終正確。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並且能夠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毅力克製和約束自己,狂熱地相信意誌可以決定一切。當他想做某件事的時候,便會完全陷入對目標的癡迷追求之中。無論在前進的過程中遇到什麼權威律條,隻要妨礙他達到目的,他都會置之不理。但他並不是個專橫的暴君,他隻是不願安於現狀,時刻都雄心勃勃。這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個你認識的人?像米蘭達嗎?”
“沒錯。”我應道。我心中很是納悶:蕾莎、米蘭達,還有其他的所有人,他們是如何想出這些描述他人的詞彙的?不過這些詞彙都很恰當,“聽起來就像是在描述米蘭達。”
“我父親還有一個特點。”蕾莎接著說道,雙眼直視著我,“他總是在折磨別人。他的兩任妻子和四個生意夥伴都被他折騰得進了墳墓。到最後,他自己的心臟也不堪折磨,停止了跳動。他有一種本領,便是親手毀掉自己的鐘愛之物,而原因就在於,他總是將自己那絕不可行的標準強加在對方身上,硬逼對方達到自己的要求。”
我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蕾莎的手掌仍平放在桌上,身體前傾。
“德魯,我最後一次問你:米蘭達究竟在綠蛋做什麼?你得知道——她讓我很擔心。米蘭達和我父親有個非常重要的不同之處——她不是個孤僻的人。她對社交活動熱衷得要命,她在庇護所就是這樣長大的,而詹妮弗·沙裏夫又是她的祖母……那是不是個問題,誰也說不準。她渴望遠離自己的身世和過去,重新開始生活,但這不可能。她自己也知道這些。她把自己的祖母和那幫人送進了監獄,這使得她被無眠者排斥在外。然而相對於頑固者,她又顯得格外卓越,令那些人根本無法接受。對他們來說,她簡直就是個威脅。於是,她轉而試圖尋找與生活者溝通交流的方式,這念頭顯得荒唐而又可笑:他們之間不可能有共同語言。”
我小心翼翼地移開目光,轉向窗外,看著外麵的沙漠。外麵的天空如水晶一般澄澈。在其他任何地方,你都不可能看到如此明淨的光線。它就像空氣一樣,純淨飽滿而又全然透明。
蕾莎說:“米蘭達所擁有的,除了你以外,就隻有另外那二十六個超級無眠者了。僅此而已。你知道怎樣才能成為一名革命者嗎,德魯?首先就是做一名旁觀者,雖置身局外但洞悉事態,滿懷理想主義的雄心,立誌創造一個真誠而公正的社會,而且要堅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不過,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並不能成為革命者。他們隻能成為改革者,就像我。改革者認為,事物隻需要些許改善,因為基礎結構依然是完好的;而革命者認為,既成之物都應被一掃而光,一切都應從頭再來。米蘭達是一個革命者,她有一群智商超群的追隨者,掌握了不可思議的先進技術,擁有數額巨大的資金,而且滿懷激昂熱烈的理想。你明白嗎?正因如此,我才提心吊膽。他們在綠蛋做什麼?”
我無法直視蕾莎的眼睛,太多的話、太多的辯詞、太多複雜的定義從她的口中噴湧出來。在我頭腦中浮現出的一個個圖形都顯得陰暗、混亂、憤怒,後麵拖曳著不祥的堅硬如鐵的纜索。但它們並不是蕾莎所描述之物的形狀,而是我自己臆造出來的。
“德魯,”蕾莎說,語氣變得溫柔和緩,這個遁世者在向我懇求,“求你告訴我,她正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撒謊道。
兩天後,我乘坐快艇在遼闊的海麵上飛馳,朝綠蛋駛去。墨西哥海灣上的陽光讓人目眩。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孩子送我過海,他大約十四歲,滿臉雀斑。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講,在水麵上飛掠而過絕對是一樁樂事。他把快艇的前端向下一壓,正好觸碰到海麵,藍白色的浪花便四處飛濺開來,他咧嘴笑了。他第二次玩水的時候,猛地轉回頭,看看坐在快艇後部動力椅上的我是不是被弄濕了身體。顯然,他剛剛玩得忘情,已把我忘在了腦後。他露出歉疚之色,扭頭望著我,這讓他的麵孔變得熟悉了許多。現在我認出他了。他是凱文·貝克的曾孫。
“我身上一點兒都沒濕。”我說道,那個孩子又笑了。當然,他是一個無眠者。現在,我在自己的頭腦中可以看到他的形象:結實小巧,色彩亮麗,生機勃勃。他生來就是為了擁有這個世界。當然,他不會對綠蛋的安全構成任何威脅。
與之相反,有了這些孩子的保護,綠蛋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就算基因標準事務局的執行官派間諜前來探島,也無法達到目的。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明白環繞綠蛋的三重防衛體係。
第一層防護是柔光閃爍的半透明光罩,從海麵上巍然聳起,將小島及其周邊四分之一英裏的海域全部覆蓋在內。它是一個球體,表麵一直伸展到水下,穿透了作島嶼基座的岩石。它就像是一隻將一切都包容在內的巨蛋。特裏·姆瓦卡貝,無眠者中最另類的天才發明了這個防護層。世界上絕無第二個這樣的東西存在。它可以對試圖穿過光罩的生物進行DNA掃描,任何未被列入數據庫的生物都無法過它這一關。不管是海豚、蛙人、海鷗,還是漂浮的海藻,都將被這道由光構成的銅牆鐵壁拒之門外。
向內一百碼處是第二層護罩,它針對的是非生命體——任何非生命物質對應的DNA如果沒有在數據庫中存檔便會被阻擋在這裏。因此,裝載著傳感器、炸彈或是細菌孢子的船隻,即便是無人駕駛或由機器人駕駛,都不可能穿過這個防護層。不管來訪者有多小,如果護罩探測不到已注冊的DNA,便根本不可能通過。我們的快艇高速穿過防護層,似乎那淡藍色的微光層隻是一個肥皂泡。
第三層護罩安裝在碼頭上,由人工控製,並由操作人員通過肉眼來監視。要過這一關,攜帶已備案DNA的生物必須是活的,而且能夠講話,這樣才能進入護罩。但我不明白,這道防護層能將癮君子隔離開來嗎?接受檢查時,沒有任何物質接觸我們的身體,至少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這也是特裏·姆瓦卡貝的設計。島上的所有成員分成幾個班組,輪流對這層護罩進行監控。米蘭達像個偏執狂,總是謹慎而又多疑。她不像自己的祖母,她並不希望無眠者永遠脫離美國。不過和她祖母一樣的是,她也修建了一座防禦避難所,令政府官員無法插手其中。這是另一個庇護所;隻是,她比詹妮弗·沙裏夫做得更好。
“請求準許靠岸。”那個雀斑男孩嚴肅地說道,然後半開玩笑般地敬了一個禮,咧開嘴笑了。對他來說,這一切就像是個冒險遊戲。
“嗨,詹森。”克裏斯蒂娜·德米特裏厄斯說道,“你好,德魯。快進來。”
詹森·雷諾茲——這個小孩的名字,現在我記起來了,他母親是凱文的孫女亞力山德拉。我的記憶中,某種與他有關的東西正在費力地掙紮扭動——那是一個緊張不安而又躍動不已的圖形,形狀就像一串珠子。但我想不起來那究竟是什麼。
詹森熟練地停靠好了快艇——無眠者無論做什麼都非常專業——然後,我們一起上了岸。他輕快地蹦蹦跳跳,我則坐在動力輪椅裏。
眼前是一百英尺寬的綠化帶,由經過基因改造的花草、灌木和樹林構成,這也是島上工程的一部分。這些植物一直長到水邊。當海水將要朝岸上撲來時,一層Y能量防護罩就被打開,在它的保護之下,即便是最柔弱的基因改造玫瑰都可免受颶風的摧殘。穿過這個花園後,一道道複合牆突然出現在眼前,牆體纖薄如紙,卻比鑽石還要堅硬。米蘭達曾經告訴我,這種牆隻有若幹個分子疊加起來那麼厚,是第二代納米機械的傑作——第二代納米機械是由第一代改造而成的。在我的頭腦中,我能看到那些牆閃耀著潔白的光澤,灰塵根本無法沾附在它那光滑的表麵,而它內部蘊含的巨大能量,就像灼熱暗紅的岩漿,凝重而且勢不可擋。
在這個地方,任何東西的前進都是無法阻擋的。
“德魯!”米蘭達向我跑過來。她穿著一條白色短褲和一件寬鬆的襯衣,濃密的深色頭發用一根紅絲帶束在了腦後。她塗了紅色的唇膏,看起來更像十六歲而不是二十九歲。米蘭達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輪椅中的我,我的麵頰能感到她的心臟在急促地搏動——無眠者的新陳代謝比我們的要快得多。我親吻了她。
她吻著我的頭發,輕聲說:“這次你離開得太久了,整整四個月時間!”
“但這次旅行非常棒,米蘭達。”
“我知道。我在視頻網絡上看了你的十六場演出,而且演出的分析結果看上去很出色。”
她坐到我的腿上,詹森和克裏斯蒂娜很知趣地避開了。此刻,在這座新修建的色彩鮮豔的花園中隻剩下我們兩個。我輕撫著她的長發,並不打算聽她講什麼演出分析結果。
米蘭達對我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又一次吻她,並有意將目光避開。她目光中充溢著灼熱的愛意,令我目眩。每當她看著我,我總會有這樣的感覺。從來都是。十三年了。蕾莎曾講述過她自己的父親——他是個做事迫不及待的人,不顧一切地沉迷於自己的理想,而米蘭達和那老人非常相像,她也是個能把別人消磨殆盡的人。
“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裏,我好想你啊,德魯。”
“我也很想你。”這是真的。
“我希望這次你能多待些日子,不要隻待一個星期。”
“我也希望如此。”這不是實話,不過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看著我,端詳許久。她的目光深處發生了某種變化,而後從我腿上起身,動作非常小心,以免弄疼我殘疾的雙腿。她伸出雙手,微笑著,“來看看實驗室的工作吧。”
我心中非常明白:米蘭達將她最美好的東西給了我,那是世上最珍貴的禮物——愛,那便是她的饋贈。對於這份感情,我並不能完全理解,卻不顧一切地渴望能將自己融入其中,因為如果不這樣,我的一切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毫無意義。她所給予我的,是我最需要的。
我不能有負於她。
我把她拉回腿上,在內心說服自己伸出雙手,撫摸她的酥胸,“等會兒再去吧,我們是不是可以先……”
她的麵容洋溢著快樂,亮麗得無法用任何色彩來形容。
同小島上的其他臥室一樣,米蘭達的臥室布置得非常簡單。房間裏麵隻有床、衣櫃和終端機,還有一幅橢圓形的地毯,由薩拉·塞瑞利發明的某種柔軟材料織成。衣櫃上有個綠色的陶瓷花瓶,裏麵插著一束經過基因改造、芳香撲鼻的鮮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品種。島上的這些人本可以隨意享受一切奢華,但他們幾乎從不放縱自己。米蘭達唯一戴過的珠寶飾物是我送給她的一隻戒指,纖細的指環上鑲著幾粒紅寶石。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無眠者佩戴首飾。米蘭達曾告訴我,他們所有的奢侈都體現在精神上。房間中,即便燈光也極為普通,沒有任何絢麗之處。
我想到了蕾莎在新墨西哥州家中的那間圖書室。
米蘭達解開她的襯衣紐扣。那對乳房看上去仍和她十六歲時一樣:豐滿,白皙,聳翹的乳頭四周是淡棕色的乳暈。她脫下了短褲。她的雙唇圓潤飽滿,腰身結實有力……
“德魯,我好想你啊……”
我從動力輪椅裏支起身體,挪到了她狹窄的小床上,然後把她拉到我身上。她的雙乳頂著我的胸膛,柔軟的肌膚壓在我結實的肌肉上。平時不管是否外出,我一直在瘋狂地鍛煉自己的上半身,以此來彌補雙腿癱瘓的缺陷。米蘭達很喜歡那種感覺——我的雙臂緊緊抱住她,將她緊貼在我的身體上。我試圖讓她再次享受美妙的感覺,但這一回我無能為力。
她狐疑地看著我,將散亂的黑發向臉頰後拂去。我轉開目光,躲開她的注視。
這種情況以前隻發生過一兩次,而且都是在最近。米蘭達的愛撫越來越猛烈。
“德魯……”
“請等一下,就一分鐘,親愛的。”
她的微笑讓我感到難以捉摸。我盡力集中精神,但無法如願。
“德魯……”
“噓……一分鐘。”
我的頭腦中,失敗感油然而生,像灰色的怪影在張牙舞爪。
我閉上眼睛,把米蘭達拉得更近,心裏卻想著蕾莎。站在新墨西哥州熹微的暮色中的蕾莎,在夕陽的映襯下,化為一個暗淡的金色身影;唱著歌謠哄我入睡的蕾莎,那時我十歲;奔跑著穿越沙漠的蕾莎,身材修長,身姿敏捷。那次她不小心踩進一個鼠洞,絆倒後扭傷了腳踝,是我把她背回了家中。在我十八歲的雙臂中,她輕盈的身體顯得無比嬌美。還有參加艾麗斯葬禮時的蕾莎,淚水讓她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隻剩下悲傷;裸露著身體的蕾莎,雖然我從未見過她那樣子……
“啊啊……”米蘭達低沉地呻吟著,飽含勝利的快感。
我抱著她翻過身,這樣我就在上麵了。米蘭達喜歡這樣。我奮力向前推進著,越來越用力。她喜歡這種狂暴的方式。我感到她在我身下顫抖,自己也達到了忘我的境界。
之後,我靜靜地躺著,閉著雙眼。米蘭達蜷縮著靠在我身上,頭枕著我的肩膀。一瞬間我突然想起,十年前我們倆是多麼地彼此愛戀啊。那時,我們剛剛開始相愛,就連輕輕碰觸她的手,都會讓我渾身顫抖,無比興奮。我努力讓自己不要再去回想,不要再在腦海中勾勒出任何圖形。
然而讓腦子空空、什麼都不想是不可能的。我忽然記起了那個一直在我頭腦中縈回不已的詹森·雷諾,凱文·貝克的曾孫。去年,這個孩子差點溺水身亡。他當時駕著一艘快艇出海,在墨西哥灣遇到了菊裏奧颶風。憑借特裏·姆瓦卡貝研製的高深莫測的定位儀器,綠蛋才找到了他。但特裏的定位儀在研製出來之後還未經過全麵測試,而詹森之所以能死裏逃生,竟然全要歸功於這套雛形產品發揮了作用。
詹森醒來後,承認自己知道颶風即將來臨,但他並非要去自殺。他說這話的時候很坦誠。所有人都相信他,無眠者是不會自殺的,他們對自己的頭腦太熱愛了,根本不會想到去終結自己的性命。當時,詹森的父母、凱文、蕾莎、米蘭達還有克裏斯蒂娜和特裏,幾乎所有人都圍在他床邊。他小聲地告訴大家,他不知道大海竟然如此變化無常,瞬間便狂暴無比。他隻是想感受一下船隻在風浪中上下顛動的感覺;他隻是想看看寥廓、發怒的天空,感受暴雨淋在身上的滋味;他,一個無眠者,隻是想去感受一下危險。
米蘭達悄聲說:“沒有人像你這樣,讓我有如此美妙的感覺,德魯。沒人能像你一樣。”
我仍閉著眼睛,裝作睡著了。
下午晚些時候,我們到了實驗室。薩拉和喬納森正在那裏工作,兩人都穿著短褲,打著赤腳。項目有一項明確要求:工作環境必須保持絕對潔淨。
“你好,德魯。”喬說,薩拉朝我點點頭。他們專心工作的樣子讓我頭腦中浮現出了一連串神秘而又模糊的圖形,這說明我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做什麼。
實驗室的工作台上有一隻淺淺的敞口盤,裏麵放著一塊鮮活的生物組織,擺放了細長的管子和更為細長的線纜與旁邊的機器相連。房間四周一圈顯示屏,有數十個。屏幕上顯示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不明白。盤子裏的生物組織是鮮紅的肉色,略帶點淺褐,但形狀並不規則。看上去它似乎能夠改變外形,慢慢變成另外一種東西。不過我上次來的時候,米蘭達已告訴我,它並沒有變形的神通。沒有一個無眠者是神經質的膽小鬼,我不是無眠者,可也決不膽小,但當我看著這個東西時,腦子裏像是有很多圖形在爬進爬出。這些圖形蒼白暗淡,滿是斑點,似乎又濕又黏,邊緣卻像琢磨過的鑽石一樣整齊規則。每當我看到綠蛋四周用納米技術修築的防護牆時,也會生出同現在一樣的感覺。
我傻乎乎地說了句:“它還是個活物。”
喬笑了,“噢,是的,不過它並沒有知覺和感情。至少沒有……”他的聲音慢慢變小,我知道他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他想通過這個詞來讓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行,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他所找到的任何一個詞都顯得過於簡單,過於片麵,無法完整地表達他的想法——但對我來講,他的那些詞還是太難理解。米蘭達曾經跟我說,喬的大腦用數學模式來思考一切問題,在這方麵,他僅次於特裏·姆瓦卡貝。不過對我來講,超級無眠者全都很奇怪,就連米蘭達也一樣:她的語速總是比常人慢四分之一。一個月前,我突然發現自己也在像她那樣說話——我那時在和凱文·貝克的曾孫談話,那孩子隻有四歲。
米蘭達試著解釋:“德魯,這塊生物組織其實是由有機物構成的一部宏量級計算機,已安裝了特定的器官仿真程序,因此具備神經、心血管和胃腸係統功能。我們又在機器中增加了斯特萊澤斯自我監控回饋電路和亞分子自我再生單臂裝配器。它能……它能親身體驗程序設定好的生物過程,並且每分鐘做一次報告。不過它既沒有知覺,也沒有意誌。”
“哦。”我應道,對這番解釋全然不懂。
那個東西在盤子裏動了一下。我轉開目光看向別處。當然,米蘭達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反應——她對任何事情都明察秋毫。
她不動聲色地說:“我們正在逐步接近成功。肯定不會有錯。自從上次在細菌視紫紅質1方麵取得突破之後,我們就一直在向成功邁進。”
我克製著自己,回過頭又看了看那個東西。在它的表皮下麵,纖弱的毛細血管正微微顫動。在我的腦海裏,灰暗而又潮濕的圖形又開始蠕動,就像蛆蟲在岩石上爬過。
米蘭達說:“如果我們在盤子裏倒入混合營養液,它可以有選擇地吸收並且分解其中的營養成分,以此來獲得能量。”
“什麼樣的混合營養液?”上次來訪時我畢竟學到了一點東西,所以現在還能如此發問。
米蘭達做了個鬼臉,“葡萄糖和蛋白質,這是營養液的主要成分。對此我們還需要做進一步研究。”
“你解決了那個從空氣中直接獲取氮的問題了嗎?”我還記得這個問題,它在我頭腦中構成的圖形顯得微小虛空,可米蘭達的臉上仍掛著燦爛的笑容。
“是的,不過還沒有完全成功。我們對其中的微生物進行了改造,但生物組織對空氣成分的接受能力還是建立在特勒·希伯特因式之上,特別是表皮原纖維的接受能力。在氮吸收的受體介導的內吞作用2方麵,還是沒有進展。”
“哦。”我點點頭。
“我們會解決的。”米蘭達用她那慢了四分之一拍的語調說道,“隻需設計出合適的酶就可以。”
薩拉說:“我們為盤子裏這東西取了個名字,叫作格拉瓦特。”她和喬笑了起來。
米蘭達快速地補充道:“你大概能猜到,這名字源於‘加拉提亞’3,還有艾林·戈爾維4、約翰·格特5——那個小說裏的主人公,總想去關掉驅動世界的發動機。當然,還有沃思敦6,他們公司的物質轉移方程式……”
“當然。”我答道——我從未聽說過加拉提亞、艾林·戈爾維、約翰·格特或是沃思敦。
“加拉提亞源於一個希臘神話,一個雕塑家——”
“現在,讓我看看我的演出統計結果吧。”我說道。薩拉和喬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笑了笑,然後向米蘭達伸出手。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她在顫抖。
(我的頭腦中充滿了飛舞閃動的圖形。它們像紙一樣纖薄,隻有十二個分子加起來那麼厚。它們落在一塊岩石上,那石頭就像大地一樣粗糙、堅硬、古老。圖形舞動得越來越快,輕靈纖薄的紙片樣物體變得通紅灼熱,石塊訇然碎裂。隻見岩石中心是冰冷的乳白色,纖弱的毛細血管正微微搏動。)
米蘭達說:“你不想去看看尼克斯和艾倫最近在細胞清理方麵的工作嗎?他們的進展比這邊要快多了!還有克裏斯蒂娜和小村俊雄,他們在蛋白質組合程序設計的糾錯方麵有了很大突破——”
我打斷她,“現在我想看看演出的分析結果。”
她點了點頭,一下、兩下、四下,“分析結果看起來不錯,德魯。不過,在音樂會第二樂章的數據曲線圖上,出現了一個有趣的鋸齒狀缺口。特裏說,你在那個地方應該稍做改變。說起來有些複雜。”
“那麼就請你為我解釋一下。”我很平靜地回答道。
她的微笑令人炫目。薩拉和喬再次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米蘭達第一次向我展示無眠者之間是如何交流的時候,我簡直無法相信。那是十三年前,就在他們剛剛從庇護所下來的時候。她把我帶進一個房間,裏麵有二十七張桌子,上麵各擺放著一台全息控製終端,分屬於島上的二十七個島民。每一台終端都已設置好程序,可以“講”一種與其他終端不同的語言。這二十七種語言均以英語為基礎,但已根據自己主人的思維模式進行了改變。米蘭達當時才十六歲,正給我解釋她自己的思維模式。
“咱們來舉個例子吧。你跟我說一句話,隨便說一句就行。”
“你的胸部很美。”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深色的皮膚上泛起了栗色的紅暈。她確實有一對漂亮的乳房,還有一頭飄逸的頭發,這些稍稍彌補了她的欠缺之處:大腦袋、雙下巴、走起路來動作笨拙。她並不美麗,但聰明睿智,絕不會自欺欺人。我隻是想讓她覺得自己是美麗的。
她說:“換個其他的句子。”
“不,就這個。”
她默許了,然後對著電腦說了這句話,全息控製終端便開始根據句中的詞彙生成了一個三維圖形,由文字、圖像和符號組成,它們之間被閃亮的綠線連接在一起。
“看,現在顯示出來的就是我的頭腦產生的思維關聯,是根據我過去的思維模式生成的。隻需不多的幾個詞,這台機器就能對人的思想進行推斷、預測和模擬。其實,這個程序的名字就叫作‘思維模擬’。它能夠捕捉到我全部想法的百分之九十七,而模擬的成功率為百分之九十二,而後由我把剩餘部分補齊,這樣便形成了我的模擬思維。而它的最出色之處——”
“難道你所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這樣想出來的嗎,每一個句子?”全息終端上顯示出的某些思維關聯還算明白易懂,比如:“乳房”關聯到一個待哺的嬰兒。但為什麼這個嬰兒又關聯到了某個叫作“荷比的常量”的玩意兒?為什麼羅馬的西斯廷教堂也會出現在這一串關聯之中?而且還有個我不認識的名字:戚帝歐克·迪伯尼?
“是的,”米蘭達說,“而它的最出色之處——”
我又打斷了她:“你們全都這樣思考?所有的無眠者?”
“是的,”她靜靜答道,“但特裏、喬和魯迪主要通過數學模式來思考。他們比我們這些人更年輕些,你知道——他們代表著新一輪智商再造的成就。”
我盯著眼前那些複雜的圖形,它們便是米蘭達的思想和反應:“你的胸部很美。”
我決不會知道,在眼前這一層層圖形和線條的包裹之下,我說的話對她真正意味著什麼。對於我曾說過的任何一句話,她究竟是如何理解的?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被嚇住了,德魯?”
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但我能感覺到她心中的恐懼,還有堅定。那一刻對我來講極為重要。一個念頭在我的頭腦中慢慢生長,變成了一堵赫然聳現的白牆,任何東西也無法吸附在上麵。直到我找到正確的答案,它才會安寧下來。
“當我思考每一句話的時候,腦子裏出現的都是圖形。”
她的微笑讓麵孔變了樣,變得開朗亮麗。我沒說錯話。我看著全息顯示器上那些閃著綠光的複雜圖形,它們組成了一個緩緩轉動的三維球體,裏麵塞滿了微小的圖形、等式,而其中占絕大多數的是詞彙。那麼多,全是複雜的詞彙,令我無法理解。
“這麼說,咱們兩個的思想都是一樣的。”米蘭達欣喜地說道,我沒有糾正她。
“這個程序的最出色之處就是,”米蘭達此時完全放下心來,繼續侃侃而談,“當我的思維關聯被推斷出來之後,經過必要的調整,主程序便將它翻譯成其他每個人特有的思維模式,然後在全息控製台上顯示出來——在二十七個終端上同步顯示。這樣,我們不必交談就能更有效地獲得每個人的全部想法,從而在彼此間進行交流。對了,我不應該說是‘全部想法’,在翻譯的過程中免不了丟失些東西,特別是在翻譯給特裏、喬和魯迪的時候。但這種精神溝通要比語言交流好得多,德魯。同樣道理,這就像是——你的音樂會引領人們進入神奇的夢境,要比人們自己做白日夢好得多。”
白日夢。
在我出現之前,超級無眠者的一切夢想都是白日夢。
當無眠者在做著清醒的白日夢時,他們的夢和生活者是不一樣的,甚至和頑固者也不一樣。生活者和頑固者晚上可以做夢,他們的夢是無意識的,而我引導夢,讓夢給予人們寧靜的心境,讓夢給予人們激勵。神遊在這種清醒的夢境中時,他們才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完整。我一路引導著他們。以往,人們在清醒的時候,似乎隔著一層麵紗,無法認清自己,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去發現真正的自我,將他們引入最美好的夢境。
不過,無眠者是不會在晚上做夢的,對於他們而言,通往無意識的通道已從遺傳基因上被阻斷。米麗告訴我,當無眠者做著清醒的白日夢時,會產生平時所不具備的洞察力,他們在無邊的詞語的叢林中探索,從白日夢中醒來後,直覺和靈感令許多難題迎刃而解。米麗說,天才們常常在睡夢中獲得靈感。米麗曾給我舉了一些偉大科學家的例子,隻是他們的名字我已記不清了。
看著米麗對全息圖像進行複雜的語音設計,我的心裏產生了某種感覺,這種感覺的形狀就像一塊沒有任何特點的灰白石頭,涼涼的。米麗永遠也不可能看到我頭腦中的那些圖形,更糟糕的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看不到它們。在她看來,我們都以與頑固者不同的方式看待事物,所以我們是一樣的。
我一直都想成為綠蛋的一分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綠蛋工程將改變整個世界。任何人,即使並非這個綠蛋工程的參與者,也將受到它的巨大影響。
“是的,米麗,”我笑著對她說,“我們都是一樣的。”
在另一個實驗室的工作台上,米麗展開了一份專門為我打印出來的音樂會效果統計表,超級無眠者一向是直接在電腦或者全息屏幕上進行數據分析的。我不知道,為了我的緣故,這裏麵被刪掉的東西有多少。特裏·姆瓦卡貝,一個皮膚黝黑、個子瘦小、留著長發的男人,一動不動地靜坐在窗沿上,在他的身後,深藍色的海水在漸暗的天色裏閃著波光。
“看這裏,”米麗說,“在你的《鷹》演奏到一半的時候,觀眾的注意力陡然上升,演出剛結束時,觀眾的冒險心理達到了最高點。此後的統計數據表明,在一個星期之後,與你的其他曲目相比,這首曲子使得觀眾心態產生的變化更為明顯;可是一個月後,幾乎所有的效果都消失了。”
我在音樂會上進行表演時,他們讓誌願者佩戴上測試機器,測量他們的腦波、呼吸和瞳孔變化——測試很多東西。在音樂會前後,以虛擬現實的方式對誌願者進行傾向性測試。那些誌願者會得到一些報酬,但他們並不知道測試的目的和誰是測試的主持者。一切都是借助凱文·貝克設計的許多複雜且不易被破解的軟件進行的。測試結果被傳送到綠蛋的主計算機上,而我則根據測試結果調整演奏的內容和方式。
我已經不再稱自己為藝術家了。
“《鷹》還不行,”米麗說,“特裏想知道,你是否能譜寫一首不同的曲子,可以對潛意識中的冒險心理產生影響的曲子。他希望下一個周日就能演出。”
“也許讓特裏替我寫就行了。”
“你知道的,我們對音樂都一竅不通。”她目光炯炯,而後語氣又緩和下來,“你是清醒的夢想家,德魯,我們當中沒有一個可以做到你能做到的事情。我們是不是……對你幹涉太多?不過這都是因為綠蛋工程的需要,這個工程不能沒有你。”
我對她笑笑。她是如此專注,對工作充滿熱情和不可動搖的決心。蕾莎曾經說過,她的父親會掃除任何出現在他前行道路上的障礙。
她說道:“你知道你對我們有多重要嗎?德魯?德魯?”
我說道:“我知道,米麗。”
她的臉龐煥發出的光芒一直照射進我的心中,“那你會開始創作新曲子嗎?”
“是的,這支曲子將以冒險為主題,”我說道,“要令人感到愜意,富有吸引力,而且充滿了緊迫感。好吧,下個周日。”
“必須這樣,德魯。實驗室樣品才能還得幾個月完成。不過這個國家……”她拿起另外一些打印資料,“看,上個月,百分之八的引力火車癱瘓了;通信委員會收到的通信中斷的報告增加了三個百分點;破產率上升了五個百分點;主要食品的運輸效率下降了十六個百分點;工業指標以同樣令人沮喪的速率下降;選民的信心已降到最低穀;還有,查找耐久性合金分解酶源頭的事情也讓人擔憂。”
她的聲音不再像平時那麼不緊不慢,“看看這些圖表,德魯!在用勞森換算公式對數據進行處理時,我們甚至不能確定耐久性合金出故障的源頭,沒有一個‘震中’。”
“是的。”我說,我不想提這個勞森換算公式,“我相信你,一切都在惡化,而且每況愈下。”
“糟得不能再糟了,也許這是天意吧。”
這時,在我的腦子裏,一道無法穿透的屏障後麵,是深紅色的熊熊火焰和深藍色的閃電,簇擁著一朵晶瑩剔透的水晶玫瑰。米麗從小在庇護所長大,生來就沒有衣食之虞;對於每一個超級無眠者來說,生活必需品從來就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米麗不懂得許多東西是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和我不一樣,她從未見過這些景象:嬰兒因被拋棄而夭亡,妻子被因絕望而醉酒的丈夫淩辱,一家人靠著無滋無味的合成大豆過活,衛生間一連多天無法使用。她連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東西都不懂得,又如何能領會什麼天意呢?
不過我沒有把心裏想的這些說出來。
特裏·姆瓦卡貝從窗台上跳下來,我們在屋裏的這段時間,他一言未發。米麗曾說過,他的腦子裏全是一串串的等式。不過現在他開口了,“該吃午飯了?”
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午餐!唯一能將特裏·姆瓦卡貝和德魯·阿倫聯係在一起的就是食物。站在這個房間裏,討論著這個項目……還有午餐!即使是特裏和米麗也一定明白這很可笑。
不過,他們誰都沒有笑,我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困惑在我的大腦裏形成一些淚珠似的小滴,飄灑在所有東西的上麵,飄灑在我的心頭,像雪一樣,輕柔,寒冷,壓抑。
1 類似於視紫紅質的親鹽杆菌屬,發生在細菌細胞膜上的紫色色素,它把陽光直接轉變成化學能。
2 一種特殊類型的內吞作用,主要是用於攝取特殊的生物大分子。大約有五十種以上的不同蛋白,包括激素、生長因子、淋巴因子和一些營養物都是通過這種方式進入細胞的。
3 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4 美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電視連續劇女主人公,是一位出色的遊泳運動員。
5 美國科幻作家安·蘭德的作品《地球戰栗》中的主人公。
6 美國一家生物化學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