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乞丐與選民乞丐與選民
南希·克雷斯、鮑敏、朱梅、趙朝俊

第四章 黛安娜·科溫頓:堪薩斯

以前的一個晚上(現在想起來真是恍若隔世),尤金——那個在雷克斯之前、克勞德之後的男友——問我美國會讓我聯想起什麼。尤金總愛問這類問題,引得你做些誇張的比喻,而他反過來再對你的回答奚落一番。我回答說,我一直覺得美國就像一頭強壯有力卻天真無害的野獸,盡管外表華麗威猛,但它的腦容量同一隻頭腦簡單的鹿沒什麼區別。它在陽光下舒展開健壯的筋肉,高高躍起,優雅地奔跑,眼前卻是一列迎麵駛來的火車。這樣的回答虛浮空泛,卻不能說它不是事實。

引力火車開過落基山脈,速度降至平時的四分之一,生活者乘客可以欣賞沿途引人入勝的景致,綿綿群山雄偉壯觀,一片蒼翠之中卻也留下了人類亂砍濫伐後的滿目瘡痍。但幾乎沒人往窗外看,隻有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車窗外,冥想著人類在對大自然的敬畏之中,也不乏愚蠢的優越感。

在堪薩斯花園城,我換了車,火車以每小時二百五十英裏的速度穿越在美麗的鄉野上,通過生活者破落的小城鎮時放慢了速度。

“為什麼不直接飛往華盛頓?”科林·科沃斯科問道,話語裏帶著懷疑,“你不應該假扮成生活者的。”我告訴他,我想看到真實的生活者城鎮的樣子——那些我正保衛的東西。顯然,他並不喜歡我的解釋,就像以前的克勞德一樣。

窗外,滿目瘡痍的風景再次映入眼簾。

每個城鎮看起來都一樣:道路從引力火車站向四麵延伸開去,還有各種房屋,有的是純泡沫塑料,有的是泡沫塑料和舊式磚瓦結構相結合,甚至還有木結構的。泡沫塑料五顏六色,十分花哨,有粉紅色、金盞草色、鈷藍色和非常流行的綠色。生活者過著貴族般的悠閑生活,卻沒有與之相諧調的貴族品位。

每個城鎮都有一個公共餐廳——大小和飛機修理庫差不多,一個食品倉庫,各式各樣的住宿樓群,一個公共澡堂,一個旅館,一些運動場地,還有一個樣子破敗的學校。每個地方都掛有全息標牌,如:監察官S.R.伊萊克密屬下之倉庫,參議員弗朗西斯·費家族之餐廳。過了城鎮,從引力火車上隱約可以看到一些Y能量工廠,都由機器人管理操作著。當然,還有致命的摩托車道。

在堪薩斯某處,有一家人登上了火車,在我對麵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嚷嚷個不停。他們是爸爸、媽媽帶著三個小生活者,其中兩個孩子還流著鼻涕,看上去都像沒吃飽並且缺乏鍛煉似的——他們都需要食物和運動。那位生活者媽媽淡黃色的夾克下有許多贅肉在顫動,眼珠子轉來轉去地掃視著我。

“嗨!”我招呼道。

媽媽板著臉,用手肘碰了碰爸爸,爸爸看著我,不過沒有拉長臉。其他小孩都靜靜地凝視我。有個男孩大概十二歲,長得很像父親。

科林警告過我不要試圖偽裝成生活者,他說我騙不了無眠者。我說我並不想騙過無眠者,我隻想混到當地的生活者中間去。他說這不可能。顯然他是對的。那位生活者媽媽看著我基因改造過的身體:修長的雙腿、改造過的臉和脖子——這是父親花了點信托基金為我做的。她一定看出了我不是生活者,雖然我身上的綠色夾克、蘇打水罐做成的飾物(非常流行的自製飾物)和她的並沒有什麼不同。父親和兒子似乎沒看出什麼來,但他們也並不真的在意;他們在意的隻是女人胸部的大小,而不是內在的基因。

“我叫達拉·瓊斯。”我歡快地說。我有一麻袋不同名字、不同身份的芯片,有些是基因標準事務局給我提供的,有些連基因標準事務局的人也不知道——讓這個機構給你提供所有假身份的做法是愚蠢的,有時候你得連他們也瞞著。雖然我所有的身份信息都在聯邦數據庫中有存檔記錄,但那些記錄很久都沒有人查過了。這要感謝我一位能幹的朋友,基因標準事務局對他一無所知。

“我要去華盛頓。”

“哎,”那個男人似乎有點焦急,“這火車像是快停下來了吧?”

“還沒停,”我說道,“不過,快要停了。”

“那怎麼辦?”

“沒辦法。”

“哎,”那個生活者媽媽突然開了口,打斷了我們友好的談話,“到這兒來,坐這兒,這裏還有空位。”她看我的眼神足以將合成塑料都烤焦。

“這裏有好多空位呢,親愛的。”

“回頭見。”我說,他們走開了,那個女人低聲嘀咕著什麼。這條母狗。我真應該讓無眠者把她的後代都變成長著四肢、沒有尾巴的看門狗,或者無眠者可以想象得出來的其他任何東西。我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火車開始減速,快到下一個生活者城鎮了。

就在火車將這個城鎮甩在後麵的時候,那個最小的孩子回來了。這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像隻小貓一般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她長著一張活潑的小臉,一頭棕色的頭發臟兮兮的。

“你的手鐲真好看。”她好奇地看著我手腕上蘇打水罐頭做成的飾物,它是用很輕的金屬做成的,叮當亂響,可以像烤熱的蠟一樣被任意彎曲。是一些愚蠢的選民送給戴維的,一起送給他的還有耳環,當時戴維正在競選州議員。他收下了這件禮物,隻是因為覺得很好笑。

我從手腕上取下手鐲,“你想要嗎?”

“真的可以嗎?”她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從我手上一把抓過手鐲,飛快地順著走廊跑了回去,藍夾克的下擺一甩一甩的。我咧開嘴笑了。

一分鐘後,生活者媽媽出現在我麵前,“留著你的手鐲吧,苔絲德蒙娜1自己有首飾!”

苔絲德蒙娜,生活者怎麼會起這樣的名字?

那些摩托車賽道上是不可能上演莎士比亞戲劇的。

這女人用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聽著,你的東西你自己留著,我們的東西我們留著,不要送來送去,你明白嗎?”

“是,太太。”我說。我用基因修改過的紫羅蘭色的眼睛平靜地凝視著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她口中喃喃著走開,我聽到了幾個字,“這些人……”

“如果我不能被人當作生活者,”我告訴科林,“至少也能讓人看成是一個想裝扮成生活者的半瘋狂的頑固者,我不會是第一個走進生活者中間的頑固者。你知道的,勞動階層的人也極想被人看作貴族。”

科林聳聳肩,我想,他大概已經後悔派我出來了。不過接著我就明白了,他的本意是希望我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不想讓別人看出我們是直屬華盛頓的基因標準事務局特工。我的目的地,“聯邦科技論壇”,一般被稱作“科學法庭”,正在舉行第1892-A號產品請求獲準銷售的聽證會,與第1號到第1891號產品的不同之處在於,它是由綠蛋公司提交的。十幾年來,超級無眠者第一次向美國政府申請一項基因改造發明的銷售許可權。當然,他們不大可能獲得批準,但申請本身還是顯得非常有意思。為什麼選擇現在?他們在尋求什麼?那二十七人中的某一個會不會親自出現在科學法庭聽證會上呢?

如果其中一個確實出現了,我們有沒有辦法監視他或者她呢?

我凝視著窗外,田野裏長著麥子、大豆,還有其他看不出是什麼的莊稼。現在田裏的活兒都是機器人在幹。十分鐘後,苔絲德蒙娜又回來了,她穿過滿是塵土、泥巴、食物殘渣和垃圾的地麵,從座位底下爬過來,小腦袋悄悄地從我伸出的雙腿間鑽出,直起了小小的身子,一隻黏糊糊的手支在我的座位上以保持平衡,另一隻手向我的手鐲靠近。

我取下手鐲,重一次遞給她。她的藍夾克臟兮兮的。

“火車上沒有清潔機器人嗎?”

她一把抓過手鐲,咧嘴笑了,“壞了。”

我也笑。一分鐘後,引力火車突然出了故障。

我被甩到地板上。我雙手雙腳撐地,等待火車停穩。火車尖嘯著停了下來,還好,沒有翻車。

“媽的!”苔絲德蒙娜的父親怒吼道,“又壞了!”

“我們能有冰激淩吃嗎?”一個孩子哼哼唧唧的,“我們又停下來了。”

“這個星期是第三次了!去他媽的頑固者的火車!”

“我們從來都沒有吃到過冰激淩!”

火車並沒有翻車,我也不會死;顯然機器出故障是常有的事情。我跟著其他人一起下了火車,走進田野裏。

熱風吹過廣闊的草原——風是熱的,輕輕拂過,令人陶醉。我驚訝於天空的寬廣:頭頂是一望無邊的湛藍天空,腳下是綿延不斷的金色田野。熱風輕撫著一切。萬物沐浴在陽光下,田野散發著芬芳。我,一個都市人,以前對這一切全然沒有概念,全息圖像也從沒告訴過我這些。我抗拒著一個瘋狂的念頭:脫掉鞋子,把腳趾伸進黑色的泥土裏。

我最終沒有那麼做。我跟著那群牢騷滿腹的生活者沿著鐵軌走到火車頭前麵。人們都圍在全息投影圖像旁邊,那是一位工程師的影像,每一節車廂都在播放他的講話,在車上就可以聽到。全息圖像上的工程師“站立”在草地上,巨大的全息圖像看起來很有威儀感。我的一個朋友相信,七英尺高、黝黑皮膚的男人形象最適合出現在全息圖像上。

“不用驚慌,故障隻是暫時的,請回到舒適安全的車廂裏去,供應的食物和飲料很快就會送來。鐵路部門的技師馬上趕到,沒有必要驚慌……”

苔絲德蒙娜用腳踢著全息圖像,她的腳從全息圖像上工程師的身體裏穿過,她傻傻地笑了,卻笑得很美。全息圖像裏的人低下頭看著她,“不要這樣做,小朋友——聽到我說話了嗎?”苔絲德蒙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迅速地跑開,藏到她母親身後。

“不用害怕,這隻是個交互式的全息圖像。”生活者媽媽猛然說道,“放開我的腿!”

苔絲德蒙娜悶悶不樂地盯著我。我朝她眨眨眼,她笑了,快活地撥弄著手鐲。

“請回到您舒適安全的車廂,食物和飲料很快——”

更多的人向火車頭這邊擁來。大夥都在大聲抱怨,隻除了兩個人。 一個是穿著整齊的女人,看起來年紀不小了,個子挺高,相貌平平,方形臉。她沒有穿夾克,而是身著一件紗線織成的暗綠色束腰外衣,質料不太平整,不像是機器織的,綠寶石耳飾則顯得很質樸——我從沒見過哪個生活者有如此品位。

另一個不合群的是個矮個男人,一頭絲般柔滑的紅頭發,白皙的皮膚,還有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大腦袋。

我的脊背一陣發涼。

車廂裏,服務機器人紛紛從儲物室裏走出來,分發著一盤盤新鮮的合成大豆快餐和各種飲料。“州參議員塞西莉亞·伊麗莎白·道斯向大家問候。”廣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感謝大家乘坐本次列車。”人們隻安靜了半個小時,然後又都走出車廂繼續抱怨起來。

“這年頭享受到的就是這樣的服務嗎?”

“下次選舉,我一定選別人,任何人——”

“這隻是暫時的故障。請您回到舒適安全的——”

我走過灌木草叢,到了農田邊。那個稍做打扮的超級無眠者站在那裏觀察著人群,就像我一樣,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到目前為止,他並沒有注意到我。農田邊上圍著一圈低低的Y能量圍欄,大概是為了不讓農業機器人跑出去。這些小機器人在一排排金黃的麥子間徐徐前行,做各種各樣的農活。我跨過圍欄,看著其中一個呈球形的機器人。它發出輕輕的嗡嗡聲,有著許多靈活的觸角,在它的底部有一個標簽,上麵寫道:洛杉磯堪科機器人公司。堪科公司上星期上了《華爾街雜誌》的網絡版。他們遇到了麻煩,所有該公司的農業機器人突然在全國範圍內同時出現故障,因此他們將失去特許經銷權,麵臨破產的境地。

溫暖的風拂過麥田,沙沙地,如耳語般,陣陣麥子的清香散發出來。

我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圍欄。大人們在我身邊坐下,有的玩紙牌,有的擲骰子;孩子們則到處嬉戲追逐,尖叫玩耍;一對年輕夫婦從我身邊走過,隱沒在麥田地裏,眼中閃著愛意;一位老婦人獨坐著看書,一本真正的書,我不知她從哪裏弄來的這本書;還有那個大腦袋的超級無眠者——如果他真是超級無眠者的話——此刻正舒展身子平躺在地上,閉著眼睛,佯裝睡覺。我扮了個鬼臉。我從不喜歡自我嘲諷,在別人麵前更不會這樣。

兩個小時後,那些服務機器人又一次拿出食物和飲料。“州參議院議員塞西莉亞·伊麗莎白·道斯向大家致以問候,感謝各位乘坐本次列車。”生活者的引力火車可以裝載多少合成大豆?我不知道。

夕陽投下長長的影子,我漫不經心地走到那位正在看書的老婦人身邊,“什麼好書?”

她抬起頭,打量著我。科林派我去華盛頓的科學法庭的同時,肯定還會派出其他幾名特工。如果那個大腦袋家夥確實是超級無眠者,一定會有專人跟蹤他的。然而,在這個看書的女人身上,總有什麼東西讓我確信她不是間諜——不僅僅是因為她沒有經過基因改造。

眾所周知,有些頑固者家庭也會拒絕基因改造,雖然他們完全符合進行改造的條件,這導致他們成為孤立的一小群人,生活在社會的邊緣。但她似乎也不是那種人。她應該屬於另外一種情況。

“一本小說,”女人平靜地說,“簡·奧斯汀寫的。你是不是很驚訝,生活者還能看書?或者你也想讀?”

“是啊。”我似笑非笑。她隻看了我一眼,就又接著讀她的小說了。一個叛逆的頑固者既沒有引起她的輕蔑、憤慨,也沒有引起巴結討好的情緒。她完全不在乎我,這使我心中不覺對她產生了敬意。

顯然,生活者中也有各式各樣的人,他們並不完全像我想象的那樣。

落日的美景迷住了我。天空變得清澈而又變幻莫測,接著又染上了淡淡的色彩,色彩慢慢變深,又漸漸消失,最後天色變冷、變暗。蒼穹中這短短三十分鐘的日落,多像我和前幾任男友短暫的交往,從克勞德到尤金、雷克斯、保羅、安東尼、拉塞爾,一直到大衛,一段變幻的愛之旅程。

修理技師一直沒有出現。草原上的溫度在迅速下降,我們重新爬上火車,車廂裏的照明和暖氣都已打開,我不知道這些係統或者服務機器人也壞掉的話會有什麼後果。

有人在說話,聲音不大,像在自言自語。

“我的就餐卡上個季度很晚才從首府送來。”

一陣沉默。我坐直了身體。我以前沒聽到過這個人的聲音,他不像是在抱怨,話語中暗藏著另外某種意味。

“我們的城鎮已經沒有多餘的夾克儲備了。管理倉庫的頑固者說,現在全國都缺貨。”

又一陣沉默。

“我們坐這趟火車是要到密蘇裏州接我的老母親的,她房子裏的暖風機壞了,也沒有其他人願意收留她。她到現在都沒有取暖設備。”

還是一陣沉默。

有人說:“有沒有人知道離下一個城鎮還有多遠?或許我們可以走過去。”

“我們可不打算走路!他們應該把這破火車修好!”那個生活者媽媽突然怒氣迸發,唾沫四濺。

一個聲音輕輕地附和道:“對!對!我們是選舉者!”

“我的小孩不可能走路到下一個城鎮!”

“你算什麼?一個他媽的頑固者?”

我看到那個大腦袋男人在人群中巡視著,從這張臉看到那張臉。

那個個子高高、膚色黝黑的工程師的全息圖像突然又出現在車廂走廊中間,“女士們、先生們,莫裏森引力火車再次因火車故障未能及時得到維修表示歉意。為了讓你們的等待過程更加愉快,我們給你們放映一個新節目——它都還沒在全息頻道上正式播放呢,並向大家轉達國會議員韋德·基斯·芬利的致意,現在請看德魯·阿倫——清醒的夢想家的最新音樂節目《武士》。請向引力火車的左邊窗戶看過來。”

生活者們互相看了看,立時,歡快的嘰喳聲代替了先前憤怒的聲討。顯然,在火車出故障時,這是個給大家解悶的新鮮辦法。我計算了一下,要想投射出足夠大、足夠清楚的全息圖像,而且還能讓整列車的乘客都可以看到,這就需要價格不菲的便攜式全息投影機;另外,放映當紅的生活者藝人尚未正式播出的節目,還要付出更昂貴的代價。這一切的花銷同派出一個火車維修小組的費用相比,總顯得有什麼地方非常不對勁。我對好萊塢一無所知,但是一場尚未公開表演的德魯·阿倫音樂會一定價值百萬。如果目的隻是為了避免生活者旅客過於躁動不安,為什麼引力鐵路非要把它拿來當作應急的娛樂消遣呢?

那個大頭男人靜靜地看著他身邊的人,乘客們紛紛將頭轉向左邊的窗子。

一根長長的杆子,從我們後麵那節位於列車中部的車廂頂上蜿蜒伸出,隨後慢慢抬起,與地麵形成了一個鈍角,同時繼續向前延伸,幾乎探進了麥田。長杆末端的光線成扇形向下投射,形成一個棱錐形的光圈。所有人都驚叫起來:“哇!”便攜式全息投影機並不能提供穩定清晰的圖像,不過我想這些觀眾是不會在意的。德魯·阿倫的全息圖像出現在棱錐形光圈的中心,大家又一次發出驚歎:“哦!”

我悄悄溜出了火車。

黑暗中,距離又如此之近,全息圖像看起來非常奇怪:一個十五英尺高、輪廓模糊的男人,正坐在動力輪椅裏,背景是綿延數英裏的黑黢黢的草原;頭頂上是深邃無邊的星空,清冷的星星閃閃爍爍。寒意襲來,我從夾克口袋裏拿出一件塑料質夾克抖開。

這個全息人影開口說道:“我是德魯·阿倫,清醒的夢想家,我要讓你們的夢想成為現實。”

我曾經在現場觀看過阿倫的表演,那是在舊金山,和一群朋友在一起。在國會議員保羅·詹寧斯·梅蘇的音樂廳中,隻有我一個人沒有被他的音樂影響,那是因為我天生就對催眠術具有抵抗能力。醫生說,我的大腦不能發生一些對於催眠過程來說必不可少的細微的生化反應。

他問我:“你晚上能做夢嗎?”

我從來都不記得做過的夢,一個也記不起。

環繞在阿倫四周的棱錐形光圈開始奇怪地閃動,出現了各種圖形;在人們的潛意識裏,這些圖形慢慢組合成複雜的形狀。阿倫的聲音響了起來,低沉而具有親和力,他開始講述一個故事。

“曾經有一個男人,他心懷抱負,手中卻無任何權力和資本。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他想要一切東西:他想要力量,這樣其他所有的男人都會尊敬他;他想要性感,這樣可以讓他的肉體感受到銷魂蝕骨的快樂;他想要愛情,想要興奮,想要每一天都充滿挑戰,而那些挑戰隻有他能獲勝。他想要——”

啊,拜托,這樣粗俗地談論人的基本願望,可一些頑固者還稱其為藝術家。

不過,那些圖形卻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它們滑過阿倫的動力輪椅,層層疊疊,變幻莫測,有的很清晰,有的卻隻在意識能感知的邊緣處閃爍。我可以感覺到血液在肌體脈絡中流動得更加有力,生命中突然迸發出一種衝動,就像春天到來或者挑戰來臨時的感覺。我對潛意識沒有免疫力,這真是一種絕妙的感覺。

我向引力火車車廂裏窺視,生活者們一動不動地站著,每張麵孔都對著窗戶。苔絲德蒙娜看得出神,嘴張得大大的,就像一個小小的粉紅色袋子。甚至在那個生活者媽媽的臉上,也出現了幾十年前某個已經被遺忘的夏日夜晚留下的痕跡,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小女孩。

我將頭轉向阿倫,他還在繼續編織著他單調乏味的故事,聲音像音樂一樣悅耳動聽。一個差勁的民間故事,沒有精妙之處,無法引起共鳴,沒有情節,沒有諷喻,沒有藝術。那些詞語隻是骨架,骨架上麵環繞著閃爍圖形構成的肌肉,從觀眾被催眠的大腦裏呼喚出真實的自我意識。曾經有人告訴我,每個人在德魯·阿倫的音樂會中體會都不相同,取決於各人心中存留的童年記憶,這些記憶被喚起並且釋放,形成一些象征性的圖形符號。有人告訴我這些,但我一直心存疑慮。

我在車外漫步,走過一節節車廂,在黑暗中掃視著車窗裏麵生活者們的臉。有些人臉上已被淚水浸濕,不管他們正在體驗的感受有多麼不同,都比我在西斯廷教堂的舊金山貝多芬交響音樂節上的感受要強烈得多,這感受比陽光更猛烈,蕩滌著人的靈魂,讓人的精神亢奮直至高潮。

沒有人來限製這種清醒的白日夢之類的表演,於是阿倫便有了許多拙劣的模仿者,不過他們都隻如曇花一現。德魯·阿倫所做的,世界上唯有他才知道其中的奧秘。許多頑固者對他不屑一顧,認為他隻是一個試圖用騙術控製別人的藝人,是在褻瀆真正的藝術,就像在有關宗教活動的全息錄像裏,聖母瑪利亞突然“顯靈”的故事一樣……

“……離開他愛的家園,”阿倫低沉悅耳的聲音繼續說道,“一個人遠走他鄉,來到了一片隱秘的樹林……”

全世界都知道的,德魯·阿倫是米蘭達·沙裏夫的情人。他是睡眠者中唯一可以在綠蛋隨意進出的人。基因標準事務局的人一直在注意他;當然,還有一大群足以淹沒一個小城鎮的記者在注意他。唯有他的音樂會,基因標準事務局的人並不把它當回事。

我又順著引力鐵軌往回走,重新回到我的車廂。那個大腦袋男人是唯一沒有把臉朝向左邊窗戶的人。他舒展開身子躺在沒人坐的椅子上睡覺,或者隻是佯裝睡覺,這樣他就可以不被催眠,並能更好地觀察阿倫的表演所產生的影響了嗎?

音樂會還在繼續,像通常的冒險故事一樣,武士經曆艱險,贏得勝利,然後便是歡呼雀躍。故事簡單,卻能抓住人心。音樂會結束了,人們激動地互相擁抱,開心地大笑,傷心地哭泣,然後擁出車廂,向著投射在寒冷草原上的德魯·阿倫的十五英尺高的全息圖像奔去。一個相貌英俊、但腿跛了的男人,坐在動力輪椅裏,朝他的崇拜者微笑。環繞在他周圍的圖形都消失了,但有可能還在人們的潛意識中閃爍。少數幾個生活者把手伸進全息圖像裏,想要去觸摸那個沒有實體的身體。苔絲德蒙娜在金字塔光圈裏歡欣起舞,她的腦袋後麵是覆蓋在阿倫膝蓋上的羊毛毯。

那個生活者爸爸突然說:“我打賭,我們可以走到下一個城鎮。”

“沒錯……”有人說,另外一些聲音也附和著。

“如果我們順著鐵軌,一起走——”

“看看那些車頂燈是不是便攜式的——”

“應該留一些人下來,照顧那些老人。”

那個大頭男人仔細地觀察著。這一刻,我確定,在這個維修人員無法及時到達的地方,引力火車的故障完全是有人預先策劃好的,是為了評估阿倫音樂會的效果。

這是怎麼回事?又是誰一手策劃了這個事件?

不,不對,不應該這麼問,應該這麼說:阿倫的音樂會的效果究竟怎樣?

“你待在這兒,埃迪,和老人們在一起。你,卡西,告訴其他車廂的人,看看他們有誰想和我們一起走,塔莎——”

他們用了十分鐘時間爭論,然後達成一致。他們把六節車廂的便攜式車頂燈撬下來,留下來的人把多餘的夾克給了準備走的人。第一批人開始順著鐵軌向前走去,不一會兒,我聽到了飛機的聲音。

所有的生活者都安靜下來。

飛機隻送來了一名引力鐵路修理技師,還有兩個保安機器人,它們都帶有個人防護屏障和武器。大家靜靜地張望,這個技師長得很英俊,隻是被基因改造過的臉看上去有些緊張。技師本就是一個奇怪的群體:有著基因改造的外表,但是智商和能力卻沒有經過基因修改,那是他們父母的經濟能力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們修理機械,為倉庫貨物的分配工作奔忙,維護看護機器人和保姆機器人。技師們當然不是生活者,但盡管他們住在頑固者小區,也還算不上真正的頑固者,這一點他們自己也很清楚。

“女士們,先生們,”那個技師一臉沮喪地說道,“莫裏森引力鐵路合資公司以及參議員塞西莉亞·伊麗莎白·道斯為修理延誤給大家帶來的不便向你們道歉。發生的情況超出了我們的控製——”

“我們參加選舉為的是什麼,嗯?你這垃圾!”

“最好告訴那個參議員,她已經失去選票了,就在這裏,在這列火車上!”

“我們應得的服務——”

技師步伐堅定地低著頭走向火車頭,身邊的機器人和他同步向前。他走過去的時候,我看到了Y能量場發出的微光。六七個沿著鐵路行走的生活者消失在夜風習習的黑暗中,他們的眼睛閃著光,我敢說,他們一定有些後悔。技師隻花了十三分鐘時間就修理好了引力火車。沒有人找他麻煩,他坐飛機離開了。火車重新啟動。生活者們繼續玩骰子,抱怨,睡覺,照顧他們調皮的小孩。我穿過車廂,尋找那個大頭男人。我在觀察生活者們對那個頑固者技師的反應時,他就不見了。我們把他獨自留在了後麵,拋在那個起風的草原上。黑暗隱藏了所有的一切。

1 莎士比亞戲劇《奧賽羅》中的女主人公。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