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特蕾莎想,今天是個不同尋常的日子。
一大清早,她躺在床上,覺得那塊熟悉的烏雲又降落到她的心頭,讓她感覺沉重、迷茫、無望。“沮喪的心情揮之不去”,她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人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在黑暗的森林裏摸索比麵對死亡更痛苦”,這話是但丁說的,她記得但丁;“大腦裏像有野獸在撕咬”,這話她可記不得是誰說的了。她的個人係統托馬斯不知在哪個數據庫裏找到了這幾句話,現在她已經把它們牢牢記住了。狗、野獸、樹林、雲彩——她在黑暗中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她不再需要這些名詞,然而她擁有它們,就像擁有恐懼本身一樣。
但是今天,這種迷茫的恐懼感一直無法消除,她無法阻止這種思緒在腦中盤旋。今天與往日不同。
“服用一片神經鎮靜藥吧。”傑克遜總是這樣催促她,“我可以給你開處方……特蕾莎,你的病隻是大腦化學物質失去平衡所致。就像糖尿病和貧血症一樣,它隻是一種疾病。你可以調整你大腦裏的化學物質,使其恢複平衡。”特蕾莎永遠無法找到恰當的詞讓傑克遜讀懂她的心。
也許用什麼詞語來表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她也是最近才明白這一點的。當明白了這一點後,一種深深的羞愧感衝擊著她。為什麼她要一直如此沉溺於自我之中,並且如此縱容自己脆弱的靈魂?她已經有整整一年沒離開這幢公寓了……在她的一生中,她從沒有離開過曼哈頓東部小區,從來沒有。難怪傑克遜會說,她這是“抑鬱症”。
就是今天了。
傑克遜與卡澤埃一起出去了,他們一大早就走了,他們是去查看在某個地方的某家工廠。特蕾莎聽到他們離開時的聲響。無論傑克遜何時離開公寓,她都會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但她努力克製住自己,不讓他覺察出這一點。總讓傑克遜留在家裏陪她是不公平的,因為她的緣故,傑克遜待在家裏的時間已經太長了,他圍著她轉,為她而煩心。我可以開處方……他為她操心,但他不理解她。他不知道他所說的“大腦化學物質失去平衡”究竟是怎樣的狀況,隻有特蕾莎自己知道。
那是她的天性使然。她的大腦告訴她,她得改變生活方式,她得去關心那些真正至關重要的事情。
特蕾莎的腿在床邊上來回擺動,她在等待著這種日複一日的焦慮情緒慢慢消退。如果放任自己,她可以在床上待一整天——床是一個安全的處所。但是,今天她沒有一直待在床上,她走進聲呐淋浴室,衝洗了三十秒鐘後再走出來。在臥室西麵牆上的長鏡裏,她瞥見了自己沒有任何遮蔽的身體,於是她停了下來。
她的身體是如此美麗,但她認為,每個人都與她一樣美麗。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自己似乎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實體,她那淡金色的頭發和眼睛,蒼白嬌小的臉蛋,白皙的皮膚,這都是她的父母當年所期望的嗎?她是一個仙女,或是一個幽靈;她是一個沒有實體的全息圖像,影像的邊緣虛幻模糊——她似乎並不屬於這個塵世。沒有一個人能夠理解她是如何努力地掙紮著,去尋求真正的自我。即使是傑克遜也不能理解,雖然她認為他是一個非常疼愛妹妹的哥哥。
即使是傑克遜也認為特蕾莎的出生是一個錯誤——在試管裏的基因改造階段,她不知怎麼地就受到了某種損傷。而且即使是傑克遜,也看不到特蕾莎所表現出來的天賦特質。不管別人怎麼說,那都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如果對痛苦有著極其深刻的體會也可以算作是一種天賦的話。
有痛苦就意味著你得去改變些什麼,你得學會用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這個世界。特蕾莎想象著,當種子在堅硬寒冷的土地裏破殼萌發的時候,它們是如何感受巨大痛苦的。它們隻是摸索著向外推進,向往著從未見過的光明。痛苦是一種能讓人成長的東西,但似乎沒有人理解這一點。她知道,每個人在經曆痛苦的時候,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如服用治病的藥物,或用來消遣、尋求快感的藥物,以及參加瘋狂的派對聚會——借助如此種種辦法來擺脫痛苦。所有這些,隻要你依賴於它們,它們都會讓你擺脫痛苦。為什麼這個世紀以來,就沒有人像她這樣來思考問題呢?隻有她是個例外。
“在不同的環境裏——”有一次,傑克遜語速緩慢、措辭小心地說道,對妹妹說話他一向如此,“——會產生不同的性格。我們獲得的性格包括活潑、上進、開朗……但你是完全不同的,特絲,你是與眾不同的。這樣不是不好,隻是不同而已,有所不同是很正常的。”
是的,這樣沒什麼不好,但這使她開始相信她的“與眾不同”另有深意。她大腦中的那片烏雲,對一切新鮮事物的恐懼、焦慮,這些都讓她感覺如此壓抑,有時她甚至覺得無法呼吸。特蕾莎相信,這些情緒所要傳達的就是讓她去衝破自己那層外殼,向著光亮處探索。她對此堅信不疑,雖然她從未看見過這絲光亮,也不能完全確定自己要探索的目標是什麼。有時,她也會絕望地想,前麵究竟有沒有光亮呢?這種疑惑也是她天賦的一部分,這使得她開始質疑周圍發生的一切,以防漏掉任何一個關鍵的線索,這樣她才能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這些她都不曾對傑克遜說過,他已經為她操心太多。不管怎樣,他無法理解她。事實上這很有些可笑——傑克遜是一個聰明人,而特蕾莎是一個智商改造不成功的人。是啊,她在學校裏的軟件課成績從來就不怎麼樣。雖然傑克遜所說的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中,人的品性也會有所不同的看法是對的,但他卻沒有將這個觀點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
特蕾莎卻做到了。她在她的終端上花了數千個小時時間,不急不忙,但卻是不辭辛勞地經常委派托馬斯到曆史數據庫中去查詢。她終於找到了有像她這樣的人存在的曆史時期:有信仰的時代。
她應該生在天主教盛行的時代。那是在中世紀後期,那時的善男信女如果能夠看破紅塵,將他們的一生致力於精神方麵的追求,是會受到人們尊敬的。她如果生在那個時代,一定會皈依於這種信仰。她會進入某個修道院,過隱居的生活,與別的信徒一起常年祈禱……但如今的她,卻生活在一個甚至沒有人——包括她自己在內——再信奉上帝的時代。
特蕾莎眼中含淚。她心煩意亂地揮去這種種思緒,離開映出她裸露身體的鏡子。為不實的幻想哭泣是愚蠢的,她生於此時,並非彼時,這也是上天對她的賜予的一部分,這意味著她得另辟蹊徑去追求她不顧一切想要找到的光明。經過數月甚至數年的沉思冥想,以及多次不成功的試探,她已經看到了路在何方。
她必須走出去。
走出公寓,走出東部小區。
傑克遜常叫她不要看那些新聞網,因為那些新聞會令她心緒不寧。特蕾莎一直樂意聽從傑克遜的話,但是從幾個月前開始,凡是傑克遜不在的時候,她就在家看全息電視。雖然大多數新聞都是關於頑固者的,但偶爾也會涉及生活者。從股票市場信息,到東部小區的一些時政新聞,甚至還有個別來自華盛頓的全國性報道,所有這些似乎並沒有人會去多想。在人們看來,這些都遠不如小區內部的一些事情那樣與自己息息相關。雖然關於生活者的新聞隻是一閃而過,但還是可以看到那些生活者確實在受苦。不是因為饑餓——不會再有饑餓,永遠都不會有饑餓了——而是因為缺少某些東西,比如能量錐、像樣的衣服、終端的零部件等。對於特蕾莎、傑克遜、卡澤埃以及卡澤埃昨晚帶來的那些討厭的朋友來說,他們擁有的這些東西卻太多太多,都不知該拿它們如何是好了。想到這些,羞愧感就灼燒著她的心。
就在這時,特蕾莎看到了全息電視上的某條新聞,這終於使她下定決心要走出去—— 一些生活者已經在組織一些精神團體了!新聞頻道報道了其中一個精神團體過冬的地方,報道時的口吻不乏輕蔑嘲弄,這是當然的……新聞也報道了這個地區的坐標位置。
特蕾莎穿上一條寬鬆的花長裙,是她自己設計的——她將設計草圖和她的身材尺碼送到了一家專業服裝店,那裏仍然在製作棉布服裝——又找來一件暖和的大衣,現在外麵的天氣可不是通過什麼民意投票來選擇的,並拿了一雙舊靴子。這時,她又有些躊躇不決起來。
她要帶些什麼東西給他們呢?能量錐,沒錯,她已經用第十技術公司的賬戶訂購了一打,郵遞機器人上個星期就已經把貨送來了。財務方麵的事情特蕾莎並不十分在行,這些事情通常都讓傑克遜去操心。她沒有使用傑克遜以前給過她的“專用密碼”,那個密碼也許不對,因為當時她鼓搗了半天也沒能成功,卻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裏。在她終於找到了家庭賬戶後,她學會了如何去訂購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給了她一種奇特的感覺——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力量,但是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驕傲使人失敗”,這是母親常說的話。
對了,衣服,她得帶上些體麵的衣服。在全息電視上,那些生活者穿的都是些簡陋的編織衣物,或是顏色難看至極的夾克衫……而她所有的衣服不是棉製就是絲製,這怎麼行呢?生活者都經過了改造,他們需要的是不會被身體消耗掉的衣服。
她進了傑克遜的房間,開始擄掠他的衣櫥:襯衫、褲子、短上衣、大衣等,都是非自耗質地的。他總是訂購非常多的衣物。下一次她要帶上些非自耗的女式衣服。
還要帶些什麼呢?哦,當然,還有錢。可是對於生活者來說,錢有什麼用呢?他們不用錢,或者至少在“大變革”之前,他們根本用不上錢,他們用的都是用餐卡。政客們會給他們提供所有需要的物品,以換取選票。而現在,除了頑固者小區內部的選舉活動,再沒有什麼投票選舉活動了。這也正是生活者會陷入如今這種困境的原因!他們沒有錢來購買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因此他們大多數人隻有南遷,在那裏,他們不再需要供暖的能量錐,不需要保暖的衣物,他們可以在野地裏“進食”,獲得營養,互相之間進行著愚蠢的戰爭,完全忘卻人類文明。但是,並非所有的生活者都是那樣。特蕾莎想去拜訪的那些人肯定需要用錢,但是他們沒有賬戶,給他們彙款的時候該如何填寫呢?
她帶了一個手提式終端。也許他們會有某種集體賬戶之類的東西,或者她可以以他們的名義為他們設立一個公共賬戶,一個可以將她的錢彙給他們的賬戶。這事應該不會太難辦。
她可以做得到,她真的可以做到。有生以來第一次,在經曆過那麼多不成功的嘗試後,她——特蕾莎·凱瑟琳·阿拉諾——微不足道的她,終於可以真正地做些大事了。
壓在心頭的那塊烏雲並沒有散去,但她畢竟覺得輕鬆了些。特蕾莎微笑起來。
走出家門之前,她從她的終端前走過。終端開啟著,屏幕上是她那本關於早期無眠者的書——《蕾莎·卡姆登》。特蕾莎知道自己算不上一個真正的作家,這本書寫得也不是很成功,但是她真的想寫下關於蕾莎的故事。蕾莎與其他無眠者不同,她在艱苦卓絕的鬥爭中,極力避免無眠者和睡眠者分裂成為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蕾莎一方麵竭力阻止無眠者武裝撤退,進入庇護所;另一方麵也試圖阻止睡眠者對所有由無眠者投資的企業進行聯合抵製;她還試圖阻止米蘭達·沙裏夫采取同樣的隔離行動。
蕾莎的所有這些努力都以失敗告終。無眠者施行了超級無眠者的基因改造工程,卻將一切搞得更糟。但是蕾莎畢竟嘗試過了,努力過了。特蕾莎很想知道,在她最後被生活者中的一些不法之徒謀殺於佐治亞州荒涼的沼澤地之前,是什麼驅動著蕾莎去做所有這些事情的呢?一定有著某種鞭策蕾莎的力量。
在升到屋頂的電梯裏,特蕾莎抱著一大堆傑克遜的花費昂貴、剪裁講究的衣服,她有些猶豫了。外麵的世界有多艱難,她不知道,對她來說,許多事情都很陌生……如果遭人襲擊怎麼辦?也許她應該先去看一場德魯·阿倫的音樂會,一場關於人生冒險的音樂會……
德魯·阿倫,那個璐希德夢幻音樂家。幾個月前,特蕾莎每天都要看兩到三次德魯·阿倫的音樂會。她似乎完全被這個阿倫催眠了。他的那些在潛意識中產生的圖形,能夠抓住她的無意識的思想活動,讓她進入一種完全不同的夢境。夢很深入,很特別,通過阿倫的集體催眠藝術,她能夠很容易地進入夢境之中。那些夢境正是音樂會的聽眾們所渴望,所需要的。當做夢者從這樣的夢境中醒來時,會覺得自己的思想變得更純淨、更有力量。
不,今天不行,她今天不能去聽德魯·阿倫的音樂會,她不想把音樂當作另一種神經鎮靜藥物。她可以獨自一人行動。她可以做到,就在今天。
“早上好,阿拉諾小姐。”電梯說。
她消失在電梯裏。
“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想要……我在今天的新聞網上看到過你。關於你的……你努力想要……”特蕾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前這個男人個子不是很高,但長得很壯實,滿臉胡子,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他們一共有三個人,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他站得離她更近一些。她的空中汽車剛一降落,他們立刻跑了過來。她的車停在與大樓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她希望這是比較合適、比較禮貌的距離。她的心跳在加速,氣息被阻隔在喉嚨裏,她感到無法呼吸。哦,現在不要,現在千萬不要……她開始深深地吸氣,外麵的空氣比她預想的要冷得多,天色也比她想的更灰暗。外麵的一切——天空、樹木、地麵,還有行人的麵孔——看起來都是那麼冷,那麼灰,那麼死板。
特蕾莎轉過身看著那個女人,也許和女人說話會容易些,“我聽說你們想要嘗試……你們想要做……新聞網上說是一個什麼‘精神實驗’。新聞上是這樣說的——‘一種與人的幻覺無關的精神上的嘗試’。”
另一個男人的臉色開始和緩些了。他年輕,可能和特蕾莎差不多年紀,身材較瘦,沒有蓄胡子。“你對我們的事情感興趣?”
“不要那麼輕信她的話,喬希。”那個女人厲聲說道,“她是一個頑固者!”
“我們來看看她到底是什麼人。”第一個說話的男人說道。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移動終端來——生活者也會有這種物品嗎?“打開。身份檢查。空中汽車號75-9886。”然後是密碼確認。他怎麼會知道這些的?
終端回應道:“汽車登記在傑克遜·威廉·阿拉諾名下,屬於曼哈頓東部小區。”然後終端又說出公民編號和住址。特蕾莎從來不知道這些私人信息都是公開的。
“我是特蕾莎·阿拉諾……傑克遜的……妹妹。”她努力讓自己的呼吸顯得正常些。
“你是給我們送供應物品來——”那個女的說道,“——出於好心?”
“是的。”特蕾莎喃喃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不,我不認為……我沒那麼好……”
“你沒事吧?”那個叫喬希的年輕人問道。特蕾莎趔趄了一下,靠在汽車上,喬希上來想扶她一把,她向後退縮著。
“我……我沒事,我很好。”
“喬希,你將東西卸下來,”另一個男的說道,“我們不如就把東西留下,我們。”
特蕾莎盡量使自己的呼吸平穩些,她畢竟趕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裏,“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你們在這裏做什麼?不是用這些東西來和你們交換,隻是因為我……因為我比較有興趣知道。可以嗎?”
那個女的說道:“我們不想被別人窺探。”
喬希也插進來說:“你真有興趣嗎?你對結合有興趣嗎?”
“你給我閉嘴,不許亂說!”那個女的厲聲嗬斥道。
他們兩個怒目而視。特蕾莎不記得在電視新聞中有過什麼關於“結合”的說法。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冷戰。天氣真冷。
那個年紀大些的男子突然做了個決定:“她可以知道,她。該是讓人們知道的時候了。我們做的事情是正義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我們都知道這一點,我們應該將它傳播開來,我們。”
“邁克——”女的開始發怒了。
“不,是時候了。如果一個頑固者真的對此有興趣,她……”他看著特蕾莎,一臉猜測的神情。
“我說不行。”女的說。
“我說行,我。”喬希說,“帕蒂,把那些能量錐弄下來,你。”
帕蒂毫不客氣地抓起那些能量錐,特蕾莎則將傑克遜的一些衣物從汽車裏搬出來,與喬希一起向著建築物走去。她盡量與帕蒂和邁克保持著距離。
這幢建築物很大,沒有窗戶,呈長方形。也許從前這裏是個倉庫之類的地方。他們沒有讓她進到裏麵,而是一個跟著一個進去,將能量錐和衣服放下,然後領著她繞到大樓後麵。又來了好幾個人,眾人一起來到一個聚集了一小群人的地方。
大樓後麵有一塊透明的塑料篷布,中間由一根四英尺高的細長竿子支撐著,四周用木樁隨意固定,篷布顯得鬆垮垮的。裏麵有一個能量錐。這是一個采食場,六個赤身裸體的人分成兩組坐著,每組三個人。
“你們好。”喬希彬彬有禮地招呼道,“他們就是這樣三人一組結合在一起的。他們一起行動,一起進食;六個月前,他們相互之間還是勢不兩立的敵人。”
“不是敵人!”帕蒂厲聲說道。
“但也不是朋友。”喬希反詰道,“就像大多數部落一樣,我們之間常有爭鬥。這幾乎讓我們分崩離析,互相脫離……孤立起來。”
“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背離了人類的本性。”邁克說道,“所謂人類,就是要團結在一起。孤立起來,我們就不再是一個整體了。”
“哦。”特蕾莎應道。這個衣衫襤褸、身體健康的生活者——他說得對嗎?這就是她的生活如此空虛的原因嗎——因為她將自己孤立起來了。一種失望情緒滲透了她的全身,這似乎太簡單……太容易了。她想起了——她在書房裏讀過的所有那些獨來獨往的傳奇人物的故事?那些故事和故事裏的人物讓人心醉神迷;他們有遠見,他們為真理而遭受痛苦,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不再孤獨!她搜腸刮肚地想著,該說些什麼才不會得罪這裏的主人呢?
“你們是如何停止鬥爭……團結起來的呢?”
“結合!”喬希得意地說道,“這一切是聖母米蘭達給予我們的,我們接受了它。現在請看!”
“聖母米蘭達?”特蕾莎很是驚訝,“你們是不是與某些人一樣,堅持認為米蘭達·沙裏夫開發出了一種長生不老藥呢?”
“不,”邁克說道,“我們並不相信一些空穴來風的事情,也不追求一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但是有人給我們送來禮物時,我們會接受它。”
禮物。“什麼禮物?”
喬希回答了她,聲音裏洋溢著熱情:“開始時,我們認為他們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改造針劑。但這種新的針劑是紅色的,而非黑色。米蘭達·沙裏夫的全息圖像告訴我們——這是送給我們的禮物。這些禮物先從我們這裏開始使用,然後再推廣給其他人。這是一種能讓我們‘結合’在一起的禮物,為的是補救‘改造’給我們帶來的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
“米蘭達·沙裏夫的全息圖像。”特蕾莎重複道。傑克遜曾經說過,在詹妮弗·沙裏夫出獄並將米蘭達趕出庇護所之後,米蘭達和她的超級無眠追隨者們用納米技術在月球上建立了一個基地,叫作“月之女神”。這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米蘭達是如何從月球上給人們送來新針劑的呢?
“有了這種新的改造針劑,”邁克說道,“我們就能結合在一起了,不再是各自孤獨地生活著。我們要發展我們的精神生活,大家要生活在一起。三人一組,就像聖父、聖子和聖靈1。”
特蕾莎再次看向篷布遮擋的采食場,一邊是兩女一男的三人小組,另一邊的三人組則是一男一女,外加一個小男孩。圍在她周圍的那群人也都是三人一組地站著,還互相拉著手;帕蒂、邁克和喬希不易覺察地移動著腳步——眾人形成了一個麵對著她的小包圍圈。
“一種針劑,”她說,“裏麵裝著一種新藥,你們選擇接受了它,於是——”
帕蒂直視著特蕾莎的臉,冷冷地笑著,“這種藥讓我們變得像是一個人,互相不能分開,互相之間不能相距太遠,我們互為對方的生命線!”
人群突然一起拖長了聲音吟誦起來:“我們活著,以我們的方式;我們活著,我們有血有肉;我們活著,我們有我們的選擇。”
喬希熱切地說道:“你現在看到了嗎,我們是真正的社會性人類!改造針劑將人們分隔開,每個人都可以獨立生存,獨立地飲食,健康地生活,而不用依賴他人,每個人都不再需要別人;但是結合針劑卻讓我們團結起來。如果邁克或者帕蒂或者我相互離得太遠,我們就會死去。”
“死去?”特蕾莎的聲音有些顫抖,“真的會死掉嗎?”
帕蒂洋洋得意地說道:“是真的死亡。一個結合在一起的團體,要死就會一起死去,這是我在另一個部落裏親眼所見的。那些個傻瓜不相信聖母米蘭達,‘聖靈’走開了,僅過了一個晚上,另外兩個就都死了。”
“但是……但是如果你們有了孩子,那麼孩子——”
“我們得到了大量的紅色針劑。”喬希說,“孩子不是問題,可以和母親在一起,直到長大,再和別人結合在一起。”
特蕾莎覺得很不舒服。他們互相需要,成為一個社會團體,他們有理由這麼做……但是像這樣的結合……這一定是信息素在發揮作用。傑克遜曾經給她解釋過什麼是信息素。它是一種化學物質,無色無臭。這種化學物質會影響人們的行為……也許並不是因為什麼新的信息素,而是某種毒素進入到這些被結合在一起的人的體內。但是細胞清潔機不是會摧毀人類體內所有的毒素嗎?那不正是細胞清潔機分內之責嗎?當然,如果米蘭達·沙裏夫真的讓它們都……米蘭達·沙裏夫會這麼做嗎?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特蕾莎的大腦裏有個聲音在輕輕地說道:因為無眠者已經按照他們自己的想象,重塑了人類的身體,如今,他們又想要改造人類的大腦。
生活者們都圍在這裏,三個一組,與她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們的鼻息都噴吐在她的臉上。光線很暗,她感到胃裏一陣翻湧……
“聖母米蘭達時代!”
全息終端被激活了,先是一圈圈帶有色彩的旋渦,很好看,卻不代表任何意義。接下來,米蘭達·沙裏夫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隻有頭部和肩部,背景是一個簡陋、黑黢黢的小錄音室。米蘭達身穿一件無袖白衫,一條紅色綢帶紮住了她那不聽話的黑發。
“我是米蘭達·沙裏夫,我在‘月之女神’基地同你們講話。你們一定想知道這種新的針劑是什麼吧,它是一種神奇的新科技成果,是專門為你們設計的。這是一件甚至比當年的改造針劑還要好的禮物。當年的改造針劑從生物學意義上讓你們獲得解放和自由,但是卻給你們造成了相互之間的疏離,你們不再因為食物和生存而互相需要。孤獨對於人類來說是非常不好的,因此,這種針劑,這個神奇的禮物——”
離全息錄像稍遠的地方,在這個倉庫的一個角落裏,特蕾莎看見一個未經改造的孩子。
那個孩子約兩歲,坐在那裏,長伸著柴棍一般軟弱無力的腿,小腦袋一側光禿禿的,沒有頭發,皮膚上的一塊塊瘡疤滲著膿水,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眼睛像蒙了一層霧,眼神迷茫。
特蕾莎覺得喉嚨完全哽住了。
“你們,全都是我所選擇的人,是最先了解這種獨特生活方式的人——”
那個小孩不停地“嗚嗚”哭著,一個和特蕾莎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趕緊過來抱起他。
一個健康的生活者女孩,沒有饑餓和疾病的困擾,她站在那裏,用清澈的眼睛看著這一切……未經改造的孩子難道就得這樣生活在這種真實的痛苦中嗎?
“——精神性的禮物,獨特的生活方式——”
她無法呼吸。無論她如何努力,她就是無法呼吸……
“——建立在幾年前我首先給予你們的改造針劑成果基礎上的生活方式,當時——”
……無法呼吸,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這次她可能是真的會死……
“這個頑固者怎麼啦,她怎麼啦?”
“你沒事吧?”
“給她讓開點地方,讓她透透氣!”
“她快要死了,她!”
“他們這些人是不會死的,你這笨蛋!照全息錄像上說的做!給她注射!”
“這裏沒有別的人,他們,沒有人和她結合……”
“有啊!那兩個新來的人!凱茜和艾爾!”
“給他們注射,給他們注射!給他們三個注射!”
天旋地轉,整個屋子似乎開始瘋狂地旋轉起來,她的眼前一陣發黑,好像有人將遠處的那堵牆向她推倒過來,又好像一陣巨浪猛然襲來,頃刻間就要將她卷走……把你的頭放在雙膝間,傑克遜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裏響起,深呼吸,服鎮靜藥……她頹然倒地。有兩個人將她拉起來,一邊一個,是那兩個新來的人,她的結合夥伴……旋轉著的屋子裏,她看見了一個旋轉著的注射器出現在她的視線裏,什麼人將它舉在手裏,針管裏麵鮮紅鮮紅的。
“不!”特蕾莎尖聲叫喊起來,“不,不——不要……”
“不會有事的,親愛的。”一個女性的聲音撫慰著她,特蕾莎的外衣已經被剝掉了,“不會疼的。就像注射改造針劑,你幾乎什麼感覺也不會有。聖母米蘭達說過了,她說,這是在第一批改造針劑的基礎上……”
紅色的針管在她麵前搖晃著,離她的手臂越來越近。屋子在旋轉,黑浪席卷了她的身體……頭昏眼花,她想要嘔吐……在最後一分鐘,她拚盡全力終於吐出了她想要說的話:“我……沒有……改造過!”
然後眼前一片黑暗淹沒了她。
她躺在地上,天很冷,她的大衣已經不在身上了。她睜開眼睛,陽光刺痛了眼睛。人們三個一組圍著她站著,他們醜陋的臉一直麵對著她。結合成一組……凱茜、艾爾,還有特蕾莎……她已經被結合了!
“她醒過來了。”
“給她讓開點地方,他媽的!”
“我們什麼也不給這個討厭的女人。”
“特蕾莎……你沒有被結合在一起,我們沒有對你這樣做。”是喬希的聲音,他正蹲伏在她身旁,但沒有碰到她。特蕾莎努力地吸氣。她發病時,有時往往會連續發兩次,甚至三次……想到這裏,她的心跳更快了,呼吸也更急促了。
“我說,我們沒有將你和別人結合起來。”
喬希的臉是和善的。這可能嗎?這是出自他們的善意?他不可能明白她的想法……即使是傑克遜也不能理解。特蕾莎努力地想深呼吸一下。
帕蒂說:“她所說的一定是真的,哪怕在頑固者的小區裏,恐怕也沒有足夠的改造針劑。”她的聲音有些幸災樂禍。
特蕾莎坐了起來。回家。她要回家。他們會讓她回家嗎?他們會對她怎樣?淚水湧上了她的雙眼。
“哦,天哪,她哭了。”帕蒂說,“讓這狗娘養的走吧。”
邁克說:“不,等等,她帶有一個移動終端,她知道我們使用的登錄密碼。”
“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甚至沒有被改造!”
“是這樣嗎?她把東西全都藏在她的腦瓜裏,她就是一個頑固者——”
喬希靠近她,前傾身子。特蕾莎向後退縮著。他呼出的氣息甜甜的,暖暖的,卻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壓低聲音說道:“你快起來,趁他們還在爭論,趕快上你的車走吧。”
她驚異地看著他。他又點點頭,拉著她站起來,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邁克和帕蒂開始互相推搡,他們吵得臉都扭曲變形了,口沫橫飛。特蕾莎向著她的車飛奔而去。
“攔住她!”邁克叫道,“站住,你!”
特蕾莎一個趔趄,突然跌倒在地。她幾乎喘不上氣來,地麵在搖晃,大地像要吞沒她……可別再來——不要再來一次發作。她強迫自己站起來,並回頭看了一下。
帕蒂和邁克想要追上她,但是每跑幾步,就要跑回去拉扯落在後麵的喬希,試圖拖著他一起跑。喬希故意裝著跑不動,一瘸一拐的,成了他們的負擔。沒有喬希的配合,邁克和帕蒂無法追上特蕾莎。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空中汽車旁,一下癱倒在車裏。
“鎖門。自動……起飛……坐標方向,家。”空中汽車升了起來。
地麵上,她看見帕蒂正在用拳頭猛擊喬希。
特蕾莎向後靠在椅子上,盡力控製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讓剛才發生的一切盤旋在腦海裏,然後變成那股令人眩暈的黑浪。回家,她得回家。但願她不曾離開家,但願她不曾走出她生活的那個頑固者小區,但願她不曾想過自己會有多堅強、多不凡,能夠去尋找什麼光亮……在享有特權的頑固者裏麵,她隻是一個有缺陷的次品……不,那些人的做法是錯誤的,他們不應該這樣——強迫別人與他人結合成一體。不,不,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她想要尋找的答案不是這樣子的。
她合上眼簾,然而關閉了外麵天旋地轉的世界,卻關閉不了比那更可怕的現實。在這個恐怖的下午,最可怕的東西……她想起了喬希的臉,想起了他最後低聲說的那句話。他的話充滿善意和歉意,卻讓人感到恐懼。
“你還沒有準備好,至少現在還沒有。”
特蕾莎不由得戰栗起來。她永遠也不會準備好接受這種安排——永遠與另外兩個生活者結合在十英尺之內,須臾不能分離,永遠不能分離,如果她離開他們,就意味著死亡……不,這是不對的,這是一條死胡同。
米蘭達·沙裏夫究竟在搞什麼呢?
她又該怎麼辦呢?
她又要獨自一人回到她空虛的生活中去了。
穿插事件
發送日期:2120年12月1日。
發送至:月球,“月之女神”基地。
經由:地球站聖地亞哥,地球人造衛星C-988(美國),全息衛星四號(埃及)。
信息類型:未加密信息。
信息分級:B級,私人支付。
原發送者:聖迭哥“家長聯合會”。
信息正文:
米蘭達·沙裏夫博士及其合作者:
據我們所知,你們堅定不渝的原則是:人們隻有為別人做出選擇,才能更好地體現自我。你們的禮物——改造針劑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由於你們的努力,我們的孩子比以前更健康、更強壯,但在我們的小區裏,像其他許多地方一樣,改造針劑越來越少了,要不了多久就會完全沒有了。在那以後出生的孩子將對疾病、意外中毒,以及各類危險都不再具有抵抗力和免疫力了。
沙裏夫博士,請不要讓這種事情發生。對於我們來說,孩子是最寶貴的,他們是我們的未來。對於你的同胞,你曾經是如此的富有同情心,如此的仁慈,因此,我們聖迭哥小區的父母們,請求你再幫助我們一次。我們為現在的孩子們,還有那些即將出生的孩子請求更多的改造針劑。我們提出這個請求,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的孩子。
回執:無回複。
1 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是西方基督教信仰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