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距離威洛比五十英裏處,卡澤埃說:“工廠的防護罩失效了。”
傑克遜看了前妻一眼,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手提遙控裝置的屏幕。空中汽車以自動模式在飛行。他一直處於半睡半醒之中,心中不無欣慰——有她在旁邊,他竟然也能睡著一會兒,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的影響力越來越小了呢?東方的天空已經開始泛白。清朗的晨曦中,卡澤埃的側影顯得光0彩照人,清純無比。特蕾莎常說卡澤埃看起來像個聖女,想到這裏,傑克遜不由得哼了一聲。
她說:“你不信我說的?那你自己看看吧。”她將遙控裝置塞給他。
他推了回來。
“我信你。一定是程序出問題了。沒有人能夠進到Y能量工廠裏去。”
“天哪,傑克遜,你對技術的信心真令我感動。程序沒有出故障?防護係統的手動控製測試程序還讓防護網關閉了三十秒。事情還不止於此——昨天晚上也曾關閉過,那次是外部係統從私人空中汽車中發出信號觸發的。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他們要讓整個係統癱瘓,而不是僅僅開辟一個能讓空中汽車通過的通道呢?
“我們有專門的秘密信號,除了你和我,隻有總工程師才有。你告訴我:這個星期在墨西哥聯合體係統裏出現的那個家夥——他是什麼人?
“一定有人侵入了我們的數據庫。天哪,這個侵入者一定非常優秀,也許我們可以雇用他。他現在又出現了。”
“現在又出現在工廠裏?”
“紅外線監測儀記錄下了兩個人的形體。”卡澤埃微笑著說。他們有可能即將麵對兩個手持武器的入侵者,但傑克遜對此可不感興趣。不過,看著她興奮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便啟齒。真不知發瘋的是誰。如果真有人進入了Y能量錐工廠,那該怎麼辦?能量錐並不昂貴,第十技術公司生產的能量錐運往整個東北地區(卡澤埃是這樣告訴他的),沒有哪一個頑固者會為了這些該死的玩意兒闖到工廠裏去。當然好奇的小孩子是個例外。一定是哪個心血來潮的危險小子,想顯示一下他那點數據黑客的本領。
他說:“他們在那裏做什麼?”
“傑克遜,紅外線掃描無法顯示詳情,無法知道他們在那裏做什麼。我想做醫生的對於那些機器也一定很在行。”
“我隻擅長於我需要了解的機器,並不見得了解工廠裏那些機器人。”
“好吧,”卡澤埃溫情脈脈地說道,“也許你應該擴大知識麵。”
傑克遜將雙臂交叉於胸前,下決心什麼也不說了——卡澤埃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算了,此行以她為主,隨她怎麼樣吧。
她在防護罩裏打開一條通道,讓他們的空中汽車得以通過,空中汽車正停在工廠大門前。
“門鎖著,”卡澤埃饒有興味地說,“顯然我們的小黑客還不夠老練。”
“嗯,嗯——”傑克遜不置可否地哼哼道。
卡澤埃將手伸進襯衣裏,掏出兩把槍來,笑著遞了一把給傑克遜。傑克遜以一種滿不在乎的超然態度接過槍。他並不喜歡槍支這類東西——難道卡澤埃不記得了嗎?她當然不會忘記,她的智商也是經過基因修改的,很少忘記什麼事情。
“好吧,”她說,“讓我們來收複阿拉莫1吧。”
“如果你開槍射殺任何人,我會親自到法庭起訴你的,我發誓——卡澤埃你聽好了。”
“好了,善良的老傑克遜——受壓迫者的盟友。雖然你肯放過他們,但別忘了,他們也是犯有私自闖入罪的小子們。來吧,我們快走。”
她打開門,跨進走廊,傑克遜快步跟上,以免讓自己顯得畏縮不前。看著工廠一片狼藉的地麵,他愣住了,整個場麵瘋狂之極:機器人出了故障,亂了套,碎片殘骸滿地都是……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多長時間?為什麼總工程師竟然沒有發現?
卡澤埃大笑起來,“天哪,簡直豈有此理!看吧,看看這都成什麼樣子了!”
“這不是——”
“你覺得很驚訝嗎?這是當然。等等,看那邊。”
一個“男人”向他們這個方向跑來。傑克遜緊緊抓住手裏的槍,不過,他發現這個“男人”手裏沒有武器,身穿一件從頭裹到腳、褐色的男式全息職業裝。甚至不能確定來人到底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的,或者是一個男孩。來人突然看見了他們,停住了腳步。
卡澤埃舉起手槍。
“過來,慢慢走過來,將手舉起來,舉高點,快點。”
那人雙手高舉過頭頂,慢慢向前走動。
“現在脫下全息服,”卡澤埃說,“用一隻手,動作慢點。”
扣子在他的腰部。全息服從他們麵前消失,傑克遜看見的不是他想象中大學裏的一個頑皮小子,而是一個經過基因修改的三十來歲的女子:身穿樸素的編織衣服,上麵有剛被“吃”掉的洞眼,高挑的個子,紫羅蘭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傑克遜善於觀察並記住人的麵容。
“我認識你!我們以前在哪裏見過……在一個什麼派對上……叫黛安娜什麼的派對上。”
“我現在不叫黛安娜。”這個女的沒好氣地說道,“看吧,傑克遜,這一切都那麼有趣,像一場社交活動。如果你不介意,現在能允許我把手放下來嗎?”
卡澤埃大笑,“當然可以,非法闖入者。你是怎麼進來的?你看起來不像一個數據入侵者。”
“我不是,但是我的朋友是。她在這裏走丟了……她還隻是一個孩子。”
“哦,隻是一個孩子。”卡澤埃說,“好吧,我們去找她。”她在遙控器上按了幾下,工廠裏的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做了一半動作的機器人僵在那裏,所有噪聲都消失了。在一片寂靜中,卡澤埃大聲叫道:“喂,喂,黛安娜的小朋友!出來吧,不管你在哪裏,都出來吧!”
黛安娜微笑著,傑克遜覺得她的微笑發自內心。
沒有人回答。
卡澤埃很隨意地問道:“你的朋友帶有武器嗎?”
“隻帶有過分的自傲。”黛安娜說道。足有半分鐘的時間,傑克遜不能確定這話是她們中的哪一個說的——這似乎是卡澤埃常會說的話。然後黛安娜叫道:“莉齊!你在哪裏?沒事了,莉齊,出來吧。該來的總會來,拖延是無濟於事的。莉齊?”
沒有回答。
“莉齊!”戴安娜繼續呼喚著,這一次,傑克遜聽出了她聲音裏的恐懼,“我是維姬!出來吧,寶貝!”
隻聽得他們身後有什麼東西“嘩啦”一聲掉到地上。傑克遜回過頭去,隻見八英尺高的牆上出現了一個洞,洞裏有一張被嚇壞了的臉和一個蜷縮著的身體。是一個女孩,黑發像亂草一樣向四麵八方伸展,她看起來隻有十五歲。她不是傑克遜所認為的頑固者學校的電腦入侵者,她隻是一個生活者。
“我的天哪。”卡澤爾喃喃道。
黛安娜——或者是維姬,鬼知道哪個才是她的名字——叫道:“莉齊?你怎麼爬到那上麵去的?”
“我是給那台叉式升降裝卸車編了程序才上來的。”女孩說道,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並沒有臉上表現出來的那麼害怕。她這是在虛張聲勢、故作鎮靜嗎?她看著底下的三個人,說道:“把那個升降裝卸車再弄過來吧。”
沒有人動。傑克遜知道,他們中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去做,即使卡澤埃也隻能夠按照她所知道的一些指令行事,現場編程她可不行。這個女孩是如何做到的——她還是一個生活者?
卡澤埃將遙控裝置和手槍都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裏,走到離她最近的那台一動不動的叉式升降裝卸車旁,用力推它,弄得麵紅耳赤,機器卻仍紋絲未動。黛安娜(維姬)和傑克遜也加入進來一起推,他們一起合力將這個笨重的大家夥弄到了牆角。沒有人說話。傑克遜突然有種怪異的感覺:三個頑固者在這個寂靜的工廠裏解救一個生活者罪犯——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突然想起特蕾莎曾經對他說過:我從不覺得任何地方是真正正常的。
“好了,”升降裝卸車靠牆停下後,黛安娜(維姬)說,“下來吧,莉齊。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些。”
女孩在那個狹窄的矩形小洞裏小心地轉過身子。當她的臂部露出來時,傑克遜看見她幾乎是赤裸著的。當然,那些生活者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因為他們的身體總是在不斷地消耗著身上的衣服。至少那些在“大變革”之後成長起來的孩子是這樣的。有時候傑克遜會覺得,米蘭達·沙裏夫將進化的過程整個兒顛倒過來了,將一個穩定的工業社會倒退到了狩獵和采集並存的遊牧時代。隻是這些生活者既不需狩獵,也不需采集,至少在食物獲取方麵是這樣的。
牆上的女孩伸出一條腿,在身後的叉式裝卸車上麵試了試腳,然後再將整個身體探出來。她從那個矩形洞口裏慢慢爬出,那場景就像從打印機裏慢慢打印出一張紙一般。傑克遜看見她還挺著一個大肚子。
“小心。”黛安娜叮囑道。
女孩的腳剛觸碰到叉式裝卸車,它就開始離開牆壁向外移動了。工廠裏的其他機器都沒有動。
卡澤埃抓住叉式裝卸車,試圖將它推回到牆邊。另外兩人在片刻的震驚過後,也衝上前來幫忙,但是已經太遲,叉車隆隆地開走了,又開始恢複它那毫無意義的工作,才不管還有個人在它的上麵呢。女孩尖叫一聲,從八英尺高的空中跌落下來,掉在泡沫塑料地板上。
她的左臂首先著地,傑克遜正好撲到她身邊,阻止了她往前翻滾。他的聲音平穩而冷靜:“卡澤埃,把我的急救包從車裏拿出來。快!”
卡澤埃立刻轉身走了。傑克遜對女孩說道:“不要動,我是醫生。”
“我的手臂。”女孩說道,然後開始哭泣起來。
傑克遜檢查了她的瞳孔,兩個瞳孔都圓溜溜的,大小一致,對光的反應也都相同。他認為她並沒有傷著頭部,隻是手臂骨折了,穿透皮膚露出來的骨頭閃著白光。
“好疼,我……”
“躺著別動,你會沒事的。”傑克遜說道。他這樣說是想讓她安心,其實他心裏覺得情況未必樂觀。
他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肚腹上,胎兒踢動了一下,他放心地舒了口氣。
卡澤埃帶著他的急救包回來了。傑克遜將一塊止痛膏貼在女孩的脖頸處,她臉上的痛苦神色立即緩和下來。止痛膏裏含有超強效力的疼痛神經阻斷內啡肽和高劑量的刺激因子。莉齊開始像個傻瓜似的咧嘴笑了。
傑克遜對她的手臂進行了觸診,又將她的肩膀向各個不同的角度轉動,都還能動;她的另外一隻手臂和兩條腿也都完好無損。傑克遜又對她的脖子、脊柱和內臟器官進行了掃描檢查,均未發現損傷。用手提式創傷檢查儀給骨折處拍了片子,他根據片子將斷骨接好,然後在手肘到手腕處,以及兩個手指間,都噴灑了即時成型的石膏粉,以幫助斷裂處固定。這一切都處理妥當後,傑克遜才起身站定。
就這樣了,其餘的就讓石膏、細胞清潔機,以及女孩自己的身體去慢慢幫助恢複了。
“莉齊……”黛安娜叫道,似乎是在提醒傑克遜還有她在場,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傑克遜看著她,想不出來她們之間會是什麼關係。這個年長女子臉上的擔憂緊張和慈愛關心袒露無遺,這令他有一點小小的震驚。難道說這個女孩是她的女兒……一個沒有接受過基因改造的生活者?這似乎不可能。
“莉齊,你沒事吧?”
“她當然不會沒事。她的手臂折斷了。”卡澤埃言辭犀利地說道。傑克遜則用醫生那特有的撫慰口吻說道:“一切都在控製中。”黛安娜用輕蔑的眼光掃了他們倆一眼。
“莉齊,寶貝兒,怎麼樣?”
卡澤埃語帶譏諷地說道:“‘黛安娜,寶貝兒’,你們倆該解釋一下你們來這裏做什麼了。公眾檔案顯示你已經改名為‘維多利亞·特納’,但那上麵並沒有說明你闖入我們的工廠來幹什麼。”
維姬一直半跪在女孩身邊,現在她站起來麵對著卡澤埃。維姬個子頎長,年歲不很小,身著被“吃掉”的生活者外衣;她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傑克遜突然覺得,她一定是遇到了他所無法想象的困難。她朝卡澤埃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眼睛裏閃著危險的訊號。
在傑克遜看來,她們倆倒真是棋逢對手。
“我為什麼要‘闖入你們的工廠’,”維姬清清楚楚地說道,“是為了不讓整個部落的人在這個冬天裏全部凍死。我並不指望你們會關心這一點。”
“你不用管我們關心什麼,”卡澤埃冷冷地回應道,“你倒該關心關心你們自己。你們將會受到重罪起訴——非法私自闖入。”
“哦,我好怕啊。卡澤埃·桑德斯,什麼時候你這種人會——”
“我這種人?我不像你那樣?”
“——難道你要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嗎?你們能夠輕鬆解決問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用各種生活品、五彩珠子和能量錐換回選票的交易不會再有了。正是這種交易讓你們這種人掌握了權力。”
“哦,我的天哪!”卡澤埃諷刺地說道,“你們想來奪取生產資料,是嗎?你們倆是先頭部隊。”
“我不認為——”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你到底是什麼人?頑固者中的叛徒,跑到生活者中成了土著居民,想為自己混口飯吃?可悲。”
維姬久久地凝視著卡澤埃,突然神色大變,但她仍盡量平靜地說道:“你問我是誰——我是基因標準事務局派來的人,曾執行過逮捕米蘭達·沙裏夫的任務。”
這是傑克遜第一次看見卡澤埃處於劣勢,她小巧精致的臉上寫滿了震驚,維姬·特納身上表現出來的氣勢迫使她不得不相信這些話。總之,卡澤埃此刻的表情是傑克遜意想不到的。莉齊躺在地上,由於傑克遜止痛藥的作用,她正陷入昏睡之中。
維姬平靜地說:“我們仍然需要Y能量,這是我們想要從你們這裏得到的唯一一樣東西。我們想得到它,而你們則會想方設法來阻止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會犧牲很多的生命,就像在‘大變革’中那樣。生活者也許會繼續這樣生活下去,依靠細胞清潔機,繼續這樣活個一百年。你們有武器,有你們的生活小區,有先進的電子安全保安係統,可你們從來也不讓生活者學會這些。但是他們正在學,卡澤埃·桑德斯。我並沒有侵入你們的係統,是莉齊做的。生活者中有許多像莉齊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每天都在學習更多的東西。我們有人數上的優勢,每一個頑固者的周圍都存在著十個生活者。”
她說出了每一個頑固者心中的夢魘,不要回頭,他們正在超過我們,他們的人數比我們多得多。
“你們知道最糟的是什麼嗎?”維姬說,她的聲音仍然如止水般平靜,“你們甚至看不到這些。你們不是愚蠢,而是故意視而不見,終有一天,你們將會為此付出代價。”
“哦,天哪,還是省省你這些聳人聽聞的驚人之語吧。”卡澤埃說道,她已經從維姬這一通意想不到且咄咄逼人的抨擊中回過神來,“法律是完善而明確的,你們已經觸犯了法律。”
令傑克遜驚訝的是,維姬微笑起來,“隻有被大多數人認同的法律才有效,難道你不知道嗎?當然,你不會知道,你隻是一個簡單的二進製編碼程序,這個程序完全建立在你自己的利益上,罔顧其他任何人的利益。但別忘了,你們的係統會被一個小孩子侵入;現在就已被侵入了。”
卡澤埃怒氣衝衝地說道:“從個人偏見出發的詭辯算不上辯論。”
“你沒有個人偏見,甚至連人雲亦雲都沒有。你隻是人類信息的冗餘代碼,你已經過時,已經被淘汰了。”
這個女人像在戲台上演戲一般。她站在那兒,嘲笑著他的前妻。
卡澤埃道:“你簡直目中無人,但這並不表示你就具備了力量。”她在遙控器上按著鍵,一個機器人保安被激活,它從亂得一塌糊塗的工廠地麵上站立起來,快速向他們走來。
“你已經侵犯了第十技術公司的私人財產。”機器人發出低沉的聲音,“站在原地不要動,等候進一步指示。”
維姬繼續微笑著,傑克遜看見卡澤埃的臉色陰沉下來。
“你已經侵犯了第十技術公司的私人財產,站在原地——”
“關上它。”傑克遜說道。兩個女人都看著他,顯然這兩位剛才隻顧忙著她們之間的戰爭,完全忘記他還站在一旁。卡澤埃微笑著按了一下遙控器,機器人便悶聲不響了。
“算了,”傑克遜說,“我的意思是——把它完全關閉,我們不要抓她。”
“哦,不,我們要把她抓起來。”卡澤埃說。
逆反情緒從傑克遜心裏升騰起來,這是一種他自己也無法言表的激素衝動。也許他並不想這樣,但在這股衝動之下,他竟吐出這麼一句話來——甚至在說出口之後,他都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個工廠不歸你管。”
她回答道:“我不是正在管理這家工廠嗎?除了我,還有誰在管?是你嗎?你甚至從來沒有看過一眼財務報表,更別說操作運行的數據了。把這事交由我來處理吧,傑克,你隻要守著你那些醫學知識就行了。”
她指的是他那些陳舊過時的醫學知識。她又用這個來嘲笑他,但這次卻說得相當不客氣,這表明她已經被他逼得沒有退路了。卡澤埃也會被逼得走投無路,突然間,他覺得很喜歡這種感覺。
“我不會將這事交給你來處理,卡澤埃,我說了算。關上它。”
卡澤埃按著遙控器上的按鍵,機器人開始向門口走去。維姬被圈在一個閃著微光的能量場中,就像被困在一個透明的盒子裏,被機器人帶著走向工廠大門。
“卡澤埃,關上機器人。”
“帶上那個小孩,傑克。我們走。”
“關上它,第十技術公司是我的,不是你的。”
“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它三分之一的股份。”她平靜地說道。機器人繼續向門口走去,帶著被包在微光裏的維姬。
傑克遜說:“我現在再加上特蕾莎的三分之一。”說時遲、那時快,他伸出手去,一把從卡澤埃手裏將遙控器奪過來。她沒想到他會來搶,因此竟然被他輕易得手。
“把它還給我!”
“不給。”他說,然後定定地看著她。他看出眼前的形勢是風雨欲來,但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此時已是血脈僨張:我的上帝,她是如此美麗……是他所見過的最可人的女子。她抓住他右手裏的遙控器,他則用左手握住她的上臂,輕易就將她甩開了。他怎麼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力氣比卡澤埃要大得多呢?幾年前,他就應該有這個自信——他在體力上遠勝過她。
“我——說——把——那個——給——我,馬上。”
“不給。”傑克遜笑著說。該死,他不知道密碼,他自己無法將它關閉。好吧,他可以先琢磨一下,或者——他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他想去問問莉齊。卡澤埃站著不動,任由他抓著,也不掙紮;她金色的皮膚上閃著憤怒的光,碧閃閃的眼睛裏燃燒著怒火。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力量竟會如此強大。卡澤埃低下頭。他的左手仍然抓著她的右上臂,突然一陣痛楚傳遍全身,驚痛之下,他放開手,血飛濺在他倆身上。她咬了他。在他身邊,那個躺在地上的女孩正在喃喃地說著什麼。
“都怪你自己,傑克遜,”卡澤埃說道,“你難道沒想到我會反擊嗎?”
他的手背上有兩道長長的血印,傷口很深,但沒有齒印,明顯是劃傷——卡澤埃的牙齒間植入了可放可收的刀片。
從靜脈裏流出了深紅色的血,莉齊身邊的地上很快積起了一攤血。莉齊又說了句什麼,傑克遜還是沒有聽見。他會休克嗎?不會,沒有頭暈目眩或者惡心反胃的感覺,傷勢不算很嚴重。卡澤埃肯定控製著刀片,及時將它們收了回去。
那個躺在地上的女孩抬起頭看著他——那是一雙呆滯的眼睛,由於神經鎮靜藥物的作用,她的臉上帶有一種朦朧的笑意。她的雙腿間突然出現了一攤水,她吃吃地笑起來,“寶寶要出來了。”
“哦,我的天哪!”卡澤埃說,“好吧,你趕快送這個女孩回到他們的部落裏去。我就留在這裏,和這位替被壓迫者奮鬥的女士待在一起,等著警察的到來。生活者的營地裏一定有什麼人會幫著料理這種生孩子的事情的。”
“那個‘什麼人’就是我。”維姬說。她在莉齊身邊跪下來,握住莉齊的雙手。她的話語中有什麼東西,讓傑克遜為之心動。
“特納女士說得對,卡澤埃,她需要留下來和這個女孩待在一起。”
“好感人的母愛。”卡澤埃說道,“那你要我怎麼做,把她們倆都抓起來嗎?”
“兩個都不抓,等這件事過去後再說。”
“你想就在這裏的空地上接生孩子?”
“當然不行。還有幾個小時她才會生。”傑克遜的手輕柔地探查著,發現嬰兒將會是臀部先露出來。
他神色凝重地思索著:“大變革”並沒有改變人類進化的某些關鍵方麵,降生的通道仍然比嬰兒的頭顱要狹窄,子宮頸也沒有什麼新的,還是像原來一樣——讓嬰兒的頭部先出來。
但是莉齊的情況卻不容樂觀:她是頭胎孕婦,而且胎兒不足月,隻有八個月。此外,傑克遜的胎兒檢測儀清楚地顯示胎兒將會是臀位分娩。用觸診子宮檢胎法可檢測到胎兒是個男孩,重兩千八百克,心跳每分鐘一百六十次,發育正常;臍帶沒有脫垂現象。傑克遜據此推斷,起碼還有幾個小時,孩子才能出生,但此時子宮口已經擴大到五厘米了,分娩過程已經進行了一半。
情況可能會非常糟糕。
“莉齊,”傑克遜說道,“我要把你抱起來,然後把你送到更舒適一點的地方去。”
“去哪裏?”卡澤埃問,“你不會是想把她——她們——送到我們的小區裏去吧?”
莉齊說:“我想回家。”但她的語氣並不十分堅持。她一點也不像即將為人母,她看上去隻是一個昏昏欲睡、笑嘻嘻的孩子。傑克遜歎了口氣。
“好吧,我們送你回家。但是,莉齊,聽我說,我會一直陪著你。孩子胎位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要和你在一起,以便在適當的時候幫你將位置調正。”
女孩抬頭看著他,傑克遜從她呆滯的黑眼睛中看到了一絲光亮。他原以為盡管她如此疲憊軟弱,她也會反抗,而不是願意有一個頑固者醫生陪在身邊。難道她不是伴隨著醫療機長大的嗎?那時候的政客們還願意為生活者提供這些東西。也許因為這個維姬·特納在身邊的緣故,所以她沒有反抗;也許傑克遜對莉齊的了解不如他自己以為的那麼多。
卡澤埃說:“難道你們就這樣走到生活者的營地去,除了手槍什麼也不帶嗎?”
傑克遜站在那裏,雙臂托著莉齊。她還可以走,但是如果讓她站著,孩子降生的速度會加快,而他不想讓她以不正的胎位在空中汽車裏將孩子生下來。他麵向著卡澤埃說:“沒錯,我是準備這麼做。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也可以不去,隨你便。”
卡澤爾猶豫著。在她舉棋未定的那一刻,傑克遜心裏湧起了一點希望——在她的眼中閃過的是一絲尊重之意嗎?是對他的尊重嗎?不管那是什麼,總之它是一閃即逝了。
“傑克,那是兩人乘坐的汽車。”
他倒忘了這一點,“那好吧……我會將她們倆一並帶到她們的營地,我們三個就在我的車裏擠一擠。你在這裏再叫一輛車吧。”
“我會叫警察來,這就是我要做的。”
“很好,就叫警察吧。他們也會到營地來,我們將會有一個熱鬧的聚會。”
他抱著莉齊走出工廠。現在工廠裏一片死寂,隻有那輛被莉齊重新編過程序的叉式升降裝卸車,還繼續在空氣中裝卸著子虛烏有的東西。難道是因為莉齊的程序編製有誤,它才又重新動了起來嗎?也許她並不如維姬所稱的那樣——是一個優秀的程序入侵者。但也可能是卡澤埃從空中汽車裏發出的信號產生了某種幹擾。傑克遜對工業管理自動化係統所知不多,無從猜測。他聽見卡澤埃正在他身後撥打公共鏈接電話:“警局緊急報警處,代碼655。該死,羅伯特,請回答我……”
維姬坐在座位上,把莉齊抱在膝上。兩個衣著襤褸的女子近乎半裸,全身都被莉齊流出的羊水弄得濕漉漉的,頭發像亂草堆,散發出血腥味、汗味、泥土味和羊水味混雜的氣息。汽車裏的空間太狹窄了。
維姬總喜歡用一種嘲諷的口氣來捕捉他的想法。當空中汽車升到空中的時候,她說:“醫生,你上次給生活者看病是在什麼時候?”
他沒有回答。汽車穿過了他打開的防護罩中的通道。莉齊迷迷糊糊地說著話:“另一個過來了。它真奇怪,我感覺得到,但是我不能……”
傑克遜注視著空中汽車的控製麵板。現在莉齊分娩前的陣痛間隔時間逐漸縮短,每隔十分鐘就發作一次。情況刻不容緩,他得加速。“向西飛,”維姬說,“沿著那條河……”
所謂的“營地”不過是一家廢棄的大豆加工廠。過去隻有生活者們才會吃大豆,如今已沒人吃了,所有的大豆經營廠家都破產倒閉了。這幢建築物的窗戶是由灰色的泡沫塑料製成的,有的已經朽壞了,破爛不堪。田野向四周伸展出去,長滿了野草、灌木叢、楓樹和無花果樹的小樹苗。傑克遜不知道,未經過基因改造的大自然。在十一月間竟然會是如此的蕭索——特別是在高山峻嶺中,或者別的什麼荒僻之地。
他將空中汽車降落在這幢建築物的大門外。大門早已傾倒,或者說是已經與門的鉸鏈分離,醜陋地倒在一旁。傑克遜知道,工廠裏麵的機械早已被搬走,派作別的用場了;也可能是在“大變革”中被劫掠一空。或被摧毀破壞掉的。對於人類來說,現在最沒有必要存在的,莫過於大規模的農業生產了。
汽車剛一停下,就被團團圍住。傑克遜數了數,大約隻有十一個人。這些人將臉頰貼在車窗上做著鬼臉。他們比維姬和莉齊穿得厚實些,但衣服的質地卻更粗糙,樣式也更簡單;他們那未經基因修改的相貌,不是眉毛倒掛,就是額頭太寬,或是小眼睛,還帶點斜視;一位年歲較大的男子門牙已經掉光了——這還是“大變革”後的情景。那麼在細胞清潔機出現之前,這些人又是什麼樣子呢?
“莉齊!”
“是莉齊和維姬!”
“他們回來了。”
“莉齊和維姬……”
維姬說:“把車門打開,傑克遜。”什麼時候輪到她來發號施令了呢?
部落裏的人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氣勢,都想擁到汽車裏來。維姬將莉齊扶出來,女孩還沒有從麻醉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一個勁兒傻嗬嗬地笑著,幾乎完全裸露的肚子又開始收縮陣痛。傑克遜也從另一邊車門走了出來。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人恨恨地瞪著他。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也對他怒目而視,小拳頭緊握著。
維姬說:“他是醫生,不要擋著他,斯科特。肖基,你來抱莉齊,小心點,她快要生了。”
那個小男孩說:“我才不管他是什麼醫生呢。你為什麼要把他這種人帶到我們這裏來,維姬?能量錐在哪裏?”
“因為莉齊需要他。我們沒有拿到能量錐。”
人群裏響起了低低的“嗡嗡”聲,傑克遜沒有聽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屋子裏麵黑黢黢的,傑克遜知道,這裏的照明設備都已壞掉了,僅有的光亮是從合成塑料的窗戶射進來的日光。過了好幾分鐘,他的眼睛才適應了這裏的陰暗。房間倒還挺大,但比威洛比工廠小一些。屋子被分割成一個個小隔間。架子、舊家具、破碎的泡沫塑料,報廢了或是被拆得麵目全非的機械裝置,甚至還有粗略切割了一下的圓木,都被用來當作屏風簾障。每個分隔開的小室裏都有些湊合著過日子用的生活用具和個人物品。透過朝南的窗戶,傑克遜看見一張塑料篷布——也許是他們偷來的吧——在泥地上四英尺高處伸展開來。那是一個陽光采食場。
屋子中間的空地上零亂地放著一些毀壞的沙發、椅子、桌子,這些東西都環繞著一個很小的便攜式能量錐,是野營旅行用的那種能量錐。這塊公共場所比其他小房間溫暖多了,卻仍然根本無法與傑克遜所習慣的室內溫度相比。
維姬說道:“那是營地裏唯一還能用的能量錐,但在這麼大的空間裏它也不管用。燒火取暖也很成問題,因為泡沫塑料結構的房子無法通風。我們打算使用富蘭克林牌爐子,準備用它來代替第十技術公司的能量錐。我們大家共用著這唯一的一個能量錐。對於像你這樣的有錢人,這種東西根本就沒什麼稀罕的。”
“你們可以南遷啊。”傑克遜反駁道。
“這裏更安全些。其他人都到南方過冬去了,但是我們沒有足夠的武器裝備。”
“嗯哦哦哦——”莉齊迷迷糊糊地哼哼著,“嗯哦哦哦……我感覺另一個又過來了……”
一個長得挺漂亮的黑人中年婦女向這裏跑了過來,“莉齊!莉齊!”
“莉齊沒事,安妮。”維姬說道,“醫生,這是莉齊的母親。”
莉齊的母親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她胡亂地抓摸著莉齊,莉齊仍然躺在那個高大的年輕人的雙臂上。她緊緊地抓著女兒,“你把她放在這兒,肖基,小心點!你當她是麻袋啊!”傑克遜看見維姬在微笑,笑得很勉強。這兩個女人,或者說這三個女人之間以往一定有過什麼芥蒂。肖基小心地將懷中這個柔軟無力、傻笑著的、臃腫的贅物放到一旁的一個小隔間裏。
安妮用她豐滿的身體堵住了狹窄的通道,“謝謝你,醫生,不過你現在可以走了,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們有自己的醫生。再見。”
“沒錯,你們有醫生,太太……你們有醫生。但她是臀位分娩,我得在適當的時候幫她調整胎兒位置——”
“不關你的事!”
維姬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妮,不要來礙事,他是一個醫生。”
“他是一個頑固者,他。”
“如果你不走,我來幫你走。”那個一直怒目而視的男孩按捺不住地走了過來。傑克遜心裏一陣焦躁,難道這些生活者總是喜歡用武力來威脅他人嗎?真是太無聊了。他堅定地說道:“太太,如果你影響我給病人看病,我就要請你出去了。”
“怎麼啦,傑克遜,”維姬說道,“我不知道你還挺有威嚴的嘛。”她的聲調像極了卡澤埃,這激怒了他。他將莉齊的母親一把推到邊上,來到莉齊身邊跪了下來。此刻,莉齊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臉上帶著笑意。一張薄薄的、不會被身體消耗的塑料床墊,還有一條用可再生材料做成的毯子——隔間裏除了這些外,還有一個被壓扁了的箱子和一把塑料椅子。椅子十分破爛,看上去就像曾被用來練習射擊的靶子。牆上還掛著一幅華麗卻有些俗氣的工藝品——生活者喜歡這類物品。工藝品鑲著金屬邊框,描繪的是一場小型摩托車比賽,背景是絨毛般的浮雲。一旁有一個衣櫃,上麵放著一個終端機。傑克遜吃驚地看著終端機,這似乎應該是那些資金雄厚的科學家用的東西。
莉齊烏黑的眼睛裏閃著快樂的光芒,但她是假裝的,她正在忍受著痛苦,“我一點兒也不疼。莎倫生孩子時大聲叫喊,她……”
“那是因為沒有醫生照顧莎倫。”維姬安慰道,“照顧莎倫不會給頑固者們帶來任何利益。”
傑克遜說:“你們不應該毀壞倉庫。”
“為什麼不該?你們的人停止往我們的倉庫裏運送東西。”
他不是到這裏來和一個頑固者叛徒爭論政治觀點的。傑克遜在他的醫療包裏摸索著。“那是什麼?”安妮問道。她向床邊靠近,像一個準備複仇的天使,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女性體味,帶有一種奇怪的誘惑意味。傑克遜想,在細胞清潔機發明之前,在有其他氣味存在的情況下,是很難進行無菌手術操作的。
“這是局部肌肉放鬆貼劑,它會盡可能地擴張陰道,防止做外陰切開手術時造成撕裂。”
“不許你動刀,”安妮說,“莉齊在這裏不會有事的!你出去!”
傑克遜並不理睬她。正當他準備給莉齊敷上肌肉放鬆貼劑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後拉。維姬拽住安妮,兩個女人就在傑克遜背後撕扯起來。就在這時,傑克遜聽見有人說:“安妮,親愛的,快住手。”
在藥物的鎮靜作用下,莉齊一直微笑著麵對傑克遜,而她的大肚子此刻正一伸一縮地劇烈顫動著,她一把抓住傑克遜的手。傑克遜轉身看見一個神態莊嚴的黑人男子,至少有八十歲——對於他這個年紀來說,他的身體顯得格外強壯健康——他態度堅決地拉著安妮離開了這個小隔間。眾人沉默無語,目光中卻滿含敵意。
傑克遜轉身麵向莉齊。
“我能做什麼?”維姬快人快語。
“什麼也不用你做,你隻要不來妨礙我就行。莉齊,向左轉過身去……好,這樣就好。”
一個小時後,他才開始做外陰切開手術。他動作麻利地切了一個很大的口子——因為胎兒不是頭先出來,無法自行擴充產道。莉齊還是微笑著,嘴裏哼哼唧唧地。老比利奇跡般地勸阻住了安妮,她還站在那裏,不過總算安靜下來了。
“好了,莉齊,用勁兒。”神經抑製藥物開始在全身發揮作用後,會產生一個不利因素,那就是雖然藥物在身體裏可以有選擇地起作用,不讓藥物影響到胎盤,但還是會影響到莉齊分娩時的體力和主動性,“快,用力……”
莉齊隻是傻笑。嬰兒的小屁股已經露出來了。傑克遜等待著,當他看見嬰兒的肚臍時,他開始抓住嬰兒的臀部向外拉,直到嬰兒的肩胛都露出來為止。他小心地轉動著嬰兒,讓他的兩個肩膀一前一後地露了出來。當兩側肩膀全都出來後,他又轉動了一下蠕動著的小身體,讓他臉朝下,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腦部受損的可能性。
“再用點勁,莉齊,用力……再用力……”
她努力用勁,嬰兒的頭部終於擠了出來,頭部未見損傷,也沒有任何瘀痕或是水腫現象。傑克遜托著嬰兒柔軟而濕漉漉的臀部,突然覺得喉嚨發緊。他用監測儀器對孩子做了檢查後,將沾滿鮮血和胎兒皮脂的小身體放在他母親的胸脯上。小隔間裏立刻又擠滿了人。對於這些生活者來說,顯然沒有什麼個人隱私的觀念。胎盤也下來了,他切斷了臍帶,從包裏拿出一支改造針劑來。
整個人群發出“啊呼呼……”的喘息聲,傑克遜驚訝地抬起頭來。
維姬叫道:“你竟然還有一支!”她的聲音與傑克遜以往聽到的完全不同。
“你說我還有一支改造針劑?”他隨即恍然大悟,“當然,但你們卻不會有,在頑固者小區之外是不會有改造針劑的。”
“我們的出生率比你們高,”她不滿地說道,“但是我們能得到的改造針劑卻很少。幾年前,當這種針劑不再出現之後,你們這些頑固者就到處收集。並囤積起來。”
“那你們的孩子——”
“他們會生病,當然有的還會死去。你是否知道,有的地方正因為僅剩的一些針劑發生武裝衝突?”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但是在新聞網上看到這些消息,與自己目睹這些渴望得到針劑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在這裏,他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不安,體會到他們絕望中的渴望之情。他很快地說道:“你們這裏……你們這個部落裏還沒注射改造針劑的孩子有多少?”
“目前還沒有。但是我們僅剩有一支改造針劑,是準備給莉齊的。如果下一次再有人生孩子……你有多少針劑,傑克遜?”
“還有三支……你們可以都拿去。”
他給嬰兒打了針。如人們所期望的,嬰兒開始哇哇啼哭起來。小隔間外麵,傳來一個男人刺耳的聲音:“頑固者警察來了,他們!”
維姬朝他莞爾一笑。她的微笑令他驚訝:疲倦中還含有幾分友善,似乎他為莉齊的孩子注射改造針劑,並將剩餘的針劑送給他們的舉動,已經改變了傑克遜和生活者部落之間的微妙關係。他過了幾分鐘才明白過來,她剛才的微笑隻是裝出來的,不過她的語氣還算溫和,“傑克遜,難道你就任由那些渾蛋來抓走你的病人嗎?”
莉齊躺在那裏,對著她的新生寶寶大笑著——或許這是貼劑上的神經鎮靜藥物的刺激作用所致,也可能是莉齊母性的流露。嬰兒大聲地啼哭著。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人們都在叫喊著、爭論著。有人在祝賀莉齊,有人在威脅警察,還有的在質問警察為什麼他們得不到新的能量錐。那麼多人擠在一塊,小隔間裏的氣味有點糟糕。傑克遜看著維姬的笑容,想起了卡澤埃的憤怒和她對他的嘲弄。
在一片喧嘩聲中,維姬對他說道:“你曾告訴卡澤埃,說你要撤銷這次訴訟。”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隻是揮了揮手,讓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初生的嬰兒,冰冷的房間,衣衫襤褸的生活者,議論紛紛的人群,還有站在人牆後麵的警察。這些生活者雖然可以抵禦疾病和饑餓的侵襲,但卻無法抵禦寒冷和暴力,以及其他人的貪欲。他突然想起了埃莉·萊斯特,萊斯特將土著居民和生活者視為二等臣民和奴隸,她覺得他們雖然並不缺少智慧,但這些無權無勢的人卻很可笑。埃莉與卡澤埃不同,卡澤埃是討厭他們的。
“好吧,”他說,“我撤訴。”
“撤訴。”維姬回應著。她不再微笑,隻是眯起眼睛仔細地打量他,似乎在想:下一次還可以從這人身上得到什麼好處。
1 得克薩斯州的一座小城,得州爭取獨立的阿拉莫之戰的發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