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詹妮弗不同,她從來不會坐立不安,她早已習慣於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地沉思默想,有時幾天,甚至幾個月就這樣坐著。就這一點,威爾也得好好向她學習——學習她將心裏的各種想法歸納集中到一點上,就像用放大鏡將光線聚焦到某一點一樣,這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心理訓練。
“他們會等著我們嗎?”她靠在椅背上問飛行員,飛行員點點頭。飛行員的褐色頭發、灰色的眼睛,還有那近乎麻木的麵容,看上去幾乎集中了世界五大洲人民的特點。他始終一言不發。在他身後是無眠者保鏢岡納·格拉尼克,他正在檢查武器。
飛機降落在沙漠中一個沙塵彌漫、在地圖上沒有被標示出的荒野中,阿塔爾在黎明時分的地平線上隱約可見。這裏唯一的建築物是一幢無窗的泡沫塑料矩形建築,所使用的Y能量防護罩在世界各地非常普遍。雖然接近赤道,但這裏比詹妮弗想象中的要冷。現在太陽還沒升起,過一會兒溫度應該會高一些。
有三個男子在這裏等著他們。這三個人身穿阿拉伯長袍,詹妮弗看得出來,這是非自耗合成纖維布料。他們都經過改造,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眼睛卻是淺色,其中兩人的眼睛呈碧綠色,另一人的眼睛則是藍色。藍眼睛那位有著一頭紅發。他們是柏柏爾人1。
“歡迎來到毛裏塔尼亞。”三人中年歲最大的那位對威爾說道,他說的是那種沒有重音的蹩腳英語。他甚至都沒有瞟詹妮弗一眼。對此她早有思想準備,因此什麼也沒說。“我叫卡裏姆,這是阿裏和巴希爾。旅途愉快嗎?”
“很好,謝謝。”威爾說。
“沒什麼問題吧?”
“沒人跟蹤。”
“我們這邊也沒發現什麼。”卡裏姆道,“不過此地還是不宜久留。請跟我來。”
飛行員留在飛機裏,其餘六人進了一輛大型空中汽車。威爾和詹妮弗坐在後麵座位上,岡納坐在他們倆中間。空中汽車飛得很低,漸漸飛入了撒哈拉大沙漠的腹地。每一分每一秒,陽光都變得越來越熾烈。滿眼都是岩石和低矮的植物,偶爾能夠瞥見一處綠洲,綠色的盡頭處是灌溉渠,它像剪刀一樣齊刷刷地斬斷了綠色,然後便是寸草不生的沙漠,滿目又盡是岩石和沙礫。他們在一幢體積不很大的泡沫塑料建築物附近降落下來,這建築的圓形防護罩有一半被埋在了流沙中。
這幾個阿拉伯人將空中汽車開進了防護罩,裏麵有一個地表堅硬的停車場,不會受到流沙的侵襲。詹妮弗注意到,他們是在通過一家地下德國公司新近開發的視網膜掃描係統掃描後,才進入這幢建築的。
電梯用阿拉伯語簡要地說了幾句什麼,威爾不懂阿拉伯語,所以沒有回應;詹妮弗雖然通曉阿拉伯語,但也沒有表示什麼。柏柏爾人當然知道她通曉什麼語言,會講什麼語言——對於這三位來訪的無眠者,他們已經了如指掌。網絡數據庫無所不有,包羅萬象,但是一些關鍵信息,他們卻永遠都無法得到。
詹妮弗站得離他們很近,但她得約束自己,要平靜地將心中的恨意彙聚在一起,讓憤恨的怒火得到控製,這是一種自我約束。
電梯對他們說的是“真主與你同在”,這是電梯程序的一部分。毛裏塔尼亞曾飽受殖民者的壓迫,經濟曾麵臨崩潰,並且,與非洲的其他地方相比,這裏的幹旱、瘟疫和戰爭有過之而無不及。毛裏塔尼亞是非洲最後一個宣布奴隸製度為非法的國家,那是大約兩百年前的事了,但蓄奴現象至今仍然不息不絕,並產生了一些不法分子通過新的基因技術“製造”出來的奴隸。這個國家的政府已經名存實亡。人們於是將希望寄托於神靈。
電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停了下來,出口直接對著一個會議室,會議室的四周是用納米技術建造的雪白牆壁,濃烈的咖啡香味在屋子裏飄蕩。會議室裏另外還有好幾扇門,大概是通向實驗室和臥室的。圍繞著閃亮柚木會議桌的是一圈舒適的椅子,每張椅子前麵都擺放著一套銀製咖啡茶具。靠牆放著許多椅子,在一張靠牆的桌子上還有一個全息終端。
詹妮弗在房間一側找了個位子坐下,垂下眼簾看著地板。她最終能坐在這裏,是威爾與他們交涉的結果。這些柏柏爾人三千年來一直生活在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雖然他們都是精明的生意人,但他們並不願意和女人共事、做生意。換作是世界上任何別的女人,根本就不可能被允許進入這個房間。
任何女人都不能,除了她——獨一無二的詹妮弗·沙裏夫。米蘭達背叛了她和她的同胞,使得她不得不破天荒地第一次與這些個睡眠者中的渣滓打交道。
威爾和柏柏爾人坐在鋥亮的柚木桌旁,岡納·格拉尼克仍然站著,背對著牆,這樣周圍的一切就都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了。
“來點兒咖啡?”卡裏姆問道。
“好的,謝謝。”威爾說,“斯特科夫博士呢?”
“他過幾分鐘就來。我們來得早了些。”
咖啡看上去色澤很深,很濃,一定很苦。詹妮弗隻是用嘴唇沾了一下,便不喝了。三個柏柏爾人慢條斯理地啜飲,也不言語,似乎十分安閑。但是當門被打開,塞奇·米基哈洛維奇·斯特科夫進來時,卡裏姆也不由得一愣。
這位俄羅斯傳奇人物個頭魁梧,顯然他的體型是經過基因修改的,他的皮膚還閃耀著那種改造後特有的健康光澤。改造針劑當然也被發放到了烏克蘭,就像它同時到達了世界的其他角落一樣。但是它在那裏是否被廣泛使用,卻無人知曉。這不僅僅因為烏克蘭的邊境控製非常嚴格,還因為那裏盛行古怪的反技術浪潮。自從局部核戰爭爆發以來,網絡的使用率大大降低。反技術浪潮風行一時:凡是沒有機會上網的地域,外界當然也無法通過網絡刺探其內情。就連庇護所對於東歐和亞洲西部地區的一些情況也不甚了了。
這個斯特科夫和其他人都不同,雖然他已經聞名遐邇,卻很少有人見到過他—— 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斯特科夫十七歲時便逃離烏克蘭。他本來對微生物學一竅不通,但後來做了提高智商的基因修改。他從不曾提起他的雙親、他的背景、他的青少年時代,以及他為什麼不僅會說俄語,還會說地道的漢語和流利的法語,雖然他說的法語帶有一點口音。二十二歲時,他在巴黎的一個人類研究中心獲得了微生物學博士學位;三十一歲時因取得了對神經係統線粒體內的興奮毒素進行了成功修改這一傑出成就,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但他從未出現在斯德哥爾摩的領獎台上,並且在三個月後,從他位於巴黎的實驗室出走,從此渺無蹤影。
在以後的十年裏,關於斯特科夫的一些奇怪報道出現在某些地下網站上,這些消息暗示他在為埃及和巴西等國工作,說他一直在忙於細菌戰研究,忙於基因修改工程。雖然這類研究從來不曾真正停止過,但這些消息很少在世界各地的新聞網上出現。美國舊金山海灣小區的一個微生物學家宣稱,他已經從一位為智利武裝組織工作的醫生寄給他的一個令人震驚的組織樣本中發現,那正是斯特科夫的手筆——在那裏,一種會導致腫瘤的致命逆轉錄酶病毒正在傳播開來,這種病毒會破壞大腦海馬區的記憶形成。
斯特科夫在會議桌的上首位置坐下,接著,他根本無視威爾的存在,便將座椅轉向詹妮弗所在的方向。對於他的這個舉動,詹妮弗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但他還是盯著她看。五秒……十五秒,她可以感覺到屋子裏的空氣越來越窒悶。
最後,斯特科夫將目光轉向桌子旁的男人們,他微笑著說道:“庇護所接下來會要我做什麼?”他的英語帶著濃重的俄羅斯口音。
威爾看起來沒有斯特科夫那麼鎮定沉著,“我們早已通知過你了。”
“我想聽你們親口說出來。”
“我們想要——”威爾的語鋒有些尖銳,“——想要你對你已經開發出來的基因改造病毒進行修改,我們收到的試驗樣品不能令人滿意。”
“赫赫有名的庇護所,擁有太陽係中最先進的科學實驗室,難道你們自己不能對病毒進行修改嗎?”
“由於多方麵的原因,”威爾說,“我們不想自己來做這事。”
“我可以猜測一下原因。庇護所的決策是由集體做出的,是嗎?那樣無論你們打算做什麼,總有不少人會反對,而且更多的人會將你們的計劃束之高閣。還有,你們在庇護所的實驗室是專門進行胚胎的基因修改以及這方麵的研究的,不是用來製造和散布致命病毒的。”
威爾無言以對。斯特科夫將頭向後一仰,放聲大笑,整個屋子都充滿了他的狂笑聲。卡裏姆微笑起來,詹妮弗·沙裏夫和威爾·桑達羅斯曾因為企圖用致命的基因病毒劫持美國的五座城市而鋃鐺入獄。
斯特科夫說:“二十八年的光陰改變了很多東西,對嗎?不僅僅是在微生物學方麵。然而萬變不離其宗,你們是不是還想故伎重演,重新向美國政府發起攻擊?”
“我們不討論這個。”威爾說道,“我們用病毒來做什麼是我們的事。至於你,按照我們當初的協議,你的任務就是將病毒交給我們。”
“小事一樁。”斯特科夫說道,顯然對自己剛才的那句話很是欣賞。卡裏姆也大笑起來。
“我看未必,”威爾說,“你甚至都還不知道我們的要求。”
“那麼,能否允許我將已經修改的內容向大家演示一下呢?”斯特科夫接下來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句法語,大意是“演示開始”。
“遵命。”係統用法語說道。全息終端被激活,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人類大腦的三維模型,呈淺灰色,周圍勾勒出腦袋輪廓。大腦位於耳朵後麵的地方。有兩個嬰兒拇指指甲般大小的杏仁狀區域突然開始發出熠熠的紅光。
“這是大腦裏的左右扁桃體。”斯特科夫說,“它們位於顳葉的內側下方,左右兩個扁桃體是完全一樣的。”
左邊的那個扁桃體突然放大,取代了屏幕上的整個大腦。可以看出,放大後的扁桃體上有著縱橫交錯、密密麻麻的複雜的神經網絡,輸入神經和輸出神經枝枝丫丫地延伸著。
斯特科夫說道:“大腦扁桃體裏占主要地位的神經傳遞素是穀氨酸鹽,它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氨基酸。微妙的新陳代謝變化會將穀氨酸鹽轉化成一種興奮毒素,這種毒素會殺死視丘下部的神經細胞,而視丘下部正是大腦裏記憶形成的部位。穀氨酸鹽的傳遞如果出了問題,就會造成大腦和脊髓神經元的死亡,受到過分刺激的穀氨酸鹽產物則會誘發許多慢性疾病。”
詹妮弗依然麵無表情,不動聲色。這是最基本最普通的常識,斯特科夫高估了她的“無知”程度。他是估計有誤,還是故意汙辱她?
威爾說道:“但是任何新陳代謝變化產生的毒素都可以交由細胞清潔機來處理,毒素產生的速度有多快,細胞清潔機清除毒素的速度就有多快。毒素產生過多,是DNA編碼出錯的緣故,隻要一經發現,同樣可以由細胞清潔機來進行糾正。”
“沒錯,”斯特科夫說道,“這也正是亨廷頓氏病和ASL病2這樣的疾病會自行銷聲匿跡的原因,但是扁桃體要做的事情不止於此。”
全息終端上的模型圖像變成了一簇細胞,細胞膜內和細胞膜外分別閃耀著黃色和橘紅色的光。
“黃色區域裏的受體叫作AMPA受體3,橘紅色區域裏的受體叫作NMDA受體4。AMPA受體自行激活,對穀氨酸鹽做出回應——”
突然,細胞的全息圖像消失了,接下來出現的是一尊激光炮,它旋轉著,直接對著威爾坐著的方向開火,爆炸的噪聲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感覺震耳欲聾。岡納立即做出反應,將一個Y能量護罩罩向威爾和詹妮弗,同時拔出自己的手槍。但是,激光炮隻是一個逼真的全息圖像而已,斯特科夫將腦袋往後一仰,爆發出驚人的狂笑聲。
“——就像這樣。你們由於害怕,都做出了即時的反應:脈搏、血壓和腎上腺素水平都陡然上升,難道不是這樣嗎?你們的AMPA受體都被激發起來了。”
“我不想成為你演示內容的一部分,對你的這種做法,我一點也不欣賞。”威爾的語氣十分生硬。詹妮弗仍然隻是在一旁看著。
“但是這樣更有助於說明問題,不是嗎?不過,更令人振奮的還在後麵。導致你們產生害怕情緒的AMPA受體,在害怕情緒過去後便自動消失。神經係統的反應隻是暫時的,當你們明白這尊激光炮不是真家夥時,你們就不再害怕了。而你們的NMDA受體則不會自行激活,它們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受體。隻有在程度更強烈、持續時間更長的壓力狀態下產生的恐懼反應才能激活它們。以這種方式產生的神經反應是永久性的。
“請看,這是現場實錄。”
全息屏幕上,一個巨大的Y能量籠子替代了剛才那尊激光炮。籠子的三麵是細細的黑色塑料杆,籠子裏有兩隻白鼠。突然,一隻戴著鮮紅色項圈的貓向籠子裏衝去,撲向其中一隻白鼠,白鼠發出痛苦的尖叫聲,貓一口咬下去,血從老鼠身上噴濺出來。它的叫聲是如此尖厲,詹妮弗的耳朵都感到一陣刺痛。這時,這隻貓騰出另一隻爪子,向另一隻老鼠的脊背伸過去,這隻老鼠掙脫開,害怕地退縮到籠子的角落裏。
“現在請看,”斯特科夫說道,“一星期後。”
還是那隻籠子,還是那“另一隻”老鼠,它的背上有一道新傷疤;還是那隻貓走進籠子,它還是戴著那個鮮紅的項圈。老鼠立刻顯得非常害怕,它一邊向後退縮著,一邊齜牙咧嘴。雖然。由於一道Y能量防護罩將籠子一分為二,那隻貓隻能前進到籠子中間,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但是那隻老鼠仍然異常驚恐。
“三個月後。”斯特科夫說。還是那隻老鼠,它背上的傷疤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一隻手從籠子上麵伸下來,拿著一個鮮紅的皮製項圈,這隻老鼠立刻表現出極度的恐懼不安。
“現在請看,老鼠將項圈與恐懼聯係在了一起。這就像一個參加過戰鬥的人,在二十五年後,當他聽見一聲巨響,還是會不由自主地一下子臥倒在地,這是同樣的道理。那是因為在他的大腦裏,巨大的聲響已經和生命危險聯係在一起了。現在情況變得更有意思了。請看,這隻老鼠的扁桃體已經被摘除了。”
還是這隻老鼠,還是那隻貓邁步進來。老鼠抬起頭來,看見了貓,然後回轉身,漫無目的地在籠子裏這兒嗅嗅,那兒聞聞。它晃悠著來到了貓的跟前,貓立刻撲上去,一口把它給吃了。
威爾說:“沒有扁桃體,就沒有恐懼情緒。”
“應該說就沒有記憶中的恐懼情緒。”斯特科夫糾正道,“但本能的恐懼感仍然存在。比如,將一隻老鼠從高處往下扔,同時監測它在下跌時的生物反應。從高處跌下時產生的恐懼是一種本能反應,但是記憶中的恐懼卻取決於扁桃體中的NMDA受體,它相當於一條永久性的神經信道,會永久性地改變大腦的某種反應。因此,在一定的刺激作用下,機體自然而然就會產生恐懼感。”
那簇扁桃體神經細胞重又出現在屏幕上,但這一次,發亮的線條將那些黃色和橘紅色的受體都聯結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斯特科夫說,“我還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來實現這個過程——用經過修改的濾過性病毒產生觸發作用,將病毒注射到血液或者腦脊髓液中。許多天然的興奮傳導物質,如穀氨酸鹽,都能夠轉變成興奮毒素,所以,即使沒有先前的體驗,也可以建立起引發恐懼的傳輸信道。當然,它們不是具體的記憶,因為並沒有先前的記憶存在,沒有來自海馬狀突起的輸入信息。但是這種恐懼傳輸信道也是永久性的,因為它們不必依靠保留在大腦裏的分子,在這種病毒注入體內兩分鐘後,細胞清潔機就能發現它,但是一切為時已晚,NMDA傳輸信道的存在已經木已成舟,成為既成事實了。
“還有,改變神經係統結構的新陳代謝過程相當複雜,因此各種可能性之間的差別相當大,但我可以讓一些相當具體的恐懼感成為永久性的反應。”
屏幕上又出現了一幅圖像。圖像上是一個十來歲的阿拉伯男孩,從外貌看,他沒有做過基因修改:臉上長有許多粉刺,身材瘦長,兩隻腳不停地動來動去。他坐在一間沒有什麼特征的小房間裏,正在一個全息終端上玩遊戲。斯特科夫進到房間裏,按了牆上的一個按鈕,整麵牆體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花園。花園裏麵有一條小溪,還有一棵高高的海棗樹。男孩轉過臉來,臉色灰白。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止。驚慌失措的男孩像隻沒頭蒼蠅一樣在花園裏亂撞,接著將他的臉貼在一麵牆上,顫抖著,呻吟著,“不,不不不,不要……”
“曠野恐懼症。”斯特科夫說。
“永久性的?”威爾問道。
“也許吧。除非對他施行個人行為矯正治療,或者使用行為矯正藥物。但細胞清潔機會對服用的藥物進行破壞,因此需要不斷地服藥。也就是說,他要麼需要另一種起逆轉作用的基因修改病毒,要麼需要每星期都貼上許多膏藥。”
“矯正的難度有多大?”
斯特科夫聳了聳肩。
“要看是什麼人操作了。對於一般的醫生——他們是做不到的;對於傑出的醫療研究機構,也很困難,但並非不可能。說到你的孫女米蘭達·沙裏夫和她的超級無眠者,誰知道他們行不行。”
全息顯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不是阿拉伯人,頭發蓬亂,兩隻手臂如柴棍一般。和她站在一起的是個六十歲左右的婦女,她正平靜地坐著看書。女孩在屋子裏沒有目的地轉悠著,摸摸牆壁、窗戶、終端和玩具,僅此而已。每隔幾秒鐘,她就要去碰碰那個老婦人,似乎想要確定她是否還在那兒。女孩的臉雖沒有經過基因修改,但也相當好看,隻是因為持續焦慮而一直愁眉不展。
“被拋棄的恐懼,”斯特科夫帶著滿意的神情說道,“被忽視的感覺讓她無法忍受。看。”
老婦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放下書,說道:“納塔利,我去一下洗手間。”
“不,不要嘛,埃米利,求你了!”
“一會兒就回來,寶貝兒。”
“不要,你不要走!”
女孩不顧一切地抓住老婦人,老婦人輕輕地拿開她緊抓不放的雙臂。納塔利於是一把抱住埃米利的雙腿,開始哭泣起來。艾米利丟下她,隨她哭去,徑直進了洗手間,關上門,鎖好。納塔利大哭起來,像母親肚子裏的胎兒一般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詹妮弗瞥了一眼小女孩,她的臉上滿是焦慮和恐懼。
過了幾分鐘,埃米利從洗手間裏出來,納塔利爬向她,雙手抱住她的膝蓋。
斯特科夫說:“孤獨的恐懼。”
威爾問道:“難道她非得某個特定的人陪伴著才行嗎?”
“這倒不是,”斯特科夫微笑著說,“與什麼人一起在屋子裏對她來說是一樣的。但隻有當屋子裏有很多人,並且這些人會在屋子裏待很久的時候,她才能感覺自在,才不會焦慮。那時——隻有在那時,害怕被拋棄的恐懼感才會得到緩解。這個小女孩的情況你們已經看到了,對嗎?對此,你們想必已經有了決定了。”
初秋時節,美國的一個生活者城鎮秋葉如火,豔麗非凡。三個衣衫襤褸的人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站在一條空曠的納米技術鋪設的路上,似乎正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他們的臉扭曲著,手臂在空中亂舞。三人中,一個男人推搡著另一個男人,第三個人是個女的,她一邊向著附近的樹林跑去,一邊回頭向著他們倆大聲叫喊著什麼。後來,當兩個身著全息裝的男人抓住了她,把她硬塞進一個小型空中汽車時,出現了一個放大了的特寫鏡頭——屏幕上是她那張驚恐萬狀的臉。
“他們管這叫作‘結合’。”斯特科夫不無揶揄地說道,“但是對於這些,你們比我更清楚,不是嗎?鄉野村夫們看的那些全息錄像不都是你們炮製出來的嗎?他們看了以後,就在自己的身體裏注射紅色藥劑,這樣一來,他們就被‘結合’在一起了。現在再看這位婦女被帶走三個小時後的情況。”
被綁架的婦女獨自一人坐在一間舒適的房間裏,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抓住自己的胸膛,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至死,她的眼睛都圓睜著。不久,與她“結合”在一起的那兩個男人也死了。
“心臟像受到電擊一樣,”斯特科夫說道,“非常幹淨利落,非常優雅。我很喜歡你們用來控製這些土包子的技術。讓他們互相依賴,誰也離不開誰,這樣他們的行動就會大受限製,對嗎?絕妙的設計。但是你們並沒有欣賞這樣的創意,你們告訴我,不要再在這方麵下功夫了,要有點不同凡響的新意。”
威爾並未正麵作答,“你可以將這一係列的恐懼變成永久性的,所產生的生物化學變化也如這兩個例子一樣明顯嗎?”
“不一定。這些NMDA受體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於是它們產生了很強的神經傳輸信道,但傳輸信道也可能影響較弱,這兩種情況都是可能出現的。”
威爾說:“這麼說,你有辦法將恐懼感變成永久性的?”
“當然。”
全息終端切換成屏幕模式,屏幕上接連不斷地出現各種圖表、等式、分子模型圖、化學方程式、變數表,以及反應圖表等。屏幕上圖像快速地閃動變換著,似乎故意要弄得高深莫測一般,與先前簡單化的示範形成了鮮明對照。
斯特科夫說道:“恐懼和焦慮在很大程度上與神經鍵、神經傳遞素和受體有關。我更關心的是神經細胞裏細胞壓力的處理過程,神經縮氨酸就是在細胞裏形成的,化學反應在這裏產生,也在這裏終結。每一個神經元都與其他神經元有過千百萬次的接觸,所以我們要先從神經傳遞模式開始。
“另外,還存在著一種隻在病理條件下產生的縮氨酸,它有可能在細胞裏激起複合胺的一連串連鎖反應。在這個反應鏈上的某些胺處於病態,有些則屬正常,還有些是內部產生的起興奮作用的穀氨酸。轉變成的興奮毒素,這個反應鏈的開始點就在改變了的扁桃體的傳輸信道上。
“反應鏈一直延伸,通過中樞神經到達身體其他地方的細胞內:大腦、肌肉、腺體和其他身體器官。請看這些圖表,這裏——去甲腎上腺素、促皮質激素釋放因子、穀氨酸鹽、臨界伽馬C——有許許多多的胺。
“這條反應鏈一旦被病毒觸發,就會不斷地進行下去。由於這條反應鏈上的化學物質完全是大腦自身產生的,愚蠢的細胞清潔機不會向它們發起攻擊。細胞清潔機會摧毀其後反應鏈上物質產生的病毒,但到那時,一切已經太晚,反應鏈已經開始了。對於那些蠢笨的細胞清潔機來說,這條反應鏈本來就屬於身體的一部分,它會認為,反應鏈是‘與生俱來’的。”斯特科夫大笑起來,“如此就大功告成了。”
威爾問道:“所有人類的大腦對這種觸發性病毒的反應都是相同的嗎?”
斯特科夫聳聳肩,“當然不是。對於能夠對生物氨基酸產生影響的任何東西,每個人的反應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會因此得病,有的人會反應強烈,少數人根本沒有一點反應,但是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會如你們所願:大腦受到壓抑,性格變得拘謹畏縮,害怕任何新鮮事物,與熟悉的人分開會感到焦慮,就像嬰兒與陌生人待在一起時會焦躁不安一樣。從本質上說,大腦化學物質反應鏈引起的是大腦中最為原始的反應。在人的生長過程中,這種反應會受到壓製,讓位於更為複雜的大腦功能發揮;而我所做的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將它顛倒過來。”
斯特科夫直視著詹妮弗,微露笑意,“到最後,我會將你們所要針對的目標人群都變成充滿恐懼感的孩子,整個民族,甚至整個國家都成為這個樣子。”
詹妮弗凝視著他。
她不能示弱,她對這個大胡子巨人的反感溢於言表。斯特科夫已經完全陶醉於他自己的天才設想之中了,他在向所謂的雇主演示的時候,顯得是那麼揮灑自如。詹妮弗一直都知道,睡眠者對他們自己人也毫無忠誠可言,他們沒有道德觀念,互相之間無所不用其極,隻要給的錢多,什麼都肯幹。而麵前的這個才華橫溢的害蟲,如果他這種損害人類大腦的企圖被睡眠者當局發現從而將他判刑的話,他將是罪有應得。斯特科夫是個社會害蟲,她要利用這個社會害蟲來保護她的人,但從傳統道德觀念上來說,她應該鄙視這個社會害蟲。
她站了起來,與斯特科夫對視,“你能夠將這種具有觸發作用的基因修改病毒通過注射方式傳播開來,而不被發現嗎?”
“我說過我能做到。”斯特科夫開心地說道,此時,三個阿拉伯人憤怒地站了起來,“這種帶菌媒介含有十六種不同的蛋白質,其中五種以前從未存在過。在任何科研當局能夠對它們進行分離和培養之前,細胞清潔機早就將它們消滅掉了。”
卡裏姆對威爾說:“在這個會議上由誰來發言,我們早有協議!”
“但是我們認為用注射的方式來傳播不合適。”詹妮弗對斯特科夫說。
他微笑著答道:“你的孫女重塑了人類的身體,而你將重建人類的大腦,不是嗎?”
“我們做什麼不用你來操心。”詹妮弗回應道。與此同時,巴希爾也怒氣衝衝地對威爾說道:“請管住你的夫人!”
斯特科夫說:“你總是用第一人稱複數‘我們’來說話的嗎,沙裏夫夫人?你對病毒的傳播模式有何要求?對於研製的時間進度有何要求?”
“兩種傳播模式。”
“那麼這兩種傳播模式是……”
她告訴了他。
1 北非土著。
2 一種較為罕見的神經係統疾病。
3 AMPA受體在中樞神經係統中,由穀氨酸鹽激活。
4 大腦NMDA受體涉及包括學習和記憶形成等在內的關鍵過程,它們的喪失會導致很多疾病,包括帕金森氏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