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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為帝國的記憶名為帝國的記憶
阿卡迪·馬丁、孫加

第三章

每一個細胞內都綻放出化學火焰

忠於【大地/太陽】的【逝者姓名】

將爆裂成一千朵花,與他們生前的呼吸次數相同

我們會記住他們的名字

他們,以及他們祖先的名字

憑著這些姓名,願在場的各位

掌中鮮血同樣盛開

將化學火焰灑向【大地/太陽】……

——泰克斯迦蘭標準葬禮致辭(節選)

根據寫給伊祖阿祖阿卡二莧菜的悼詞編製

首用於全泰克斯迦蘭皇帝十二太陽耀斑統治下第二紀

【靜電】——重複,飛船姿態控製全部喪失——我正在不停翻滾——未知能量武器,駕駛艙內起火【噪聲】【噪聲】【咒罵】——一群黑色的飛船,速度很快,像【咒罵】虛空中的洞——沒有星星——有【噪聲】沒法——【咒罵】更多的又來了【尖叫,持續0.5秒,接著是巨響——像是爆炸解體,持續1.8秒,信號隨即中斷 】

——勒賽耳駕駛員阿拉格·馳泰爾發來的最後一段通信

事發時駕駛員正在區域邊緣執行偵察行動,242.3.11

泰克斯迦蘭時間:六方向統治時期

這一次,瑪希特步行來到司法部大樓。三海草與十二杜鵑花圍在她身邊,不時改換位置。瑪希特覺得自己像人質,或者擔心遭到政治暗殺的人物。這兩種想象都過於接近現實,讓她一點兒也笑不出來。另外,她正打算闖進一間停屍房——或者說,是幫助有合法進入停屍房權力的某人,偷偷把沒有權力進入的人帶進去。不論哪種情況,都讓她顯得“政治活躍”。

要是空間站議會的指令更詳細些就好了,比如教她如何表現得“政治活躍”。她接到的指令,除了“查出亞斯康達·阿格黑文的下落”,就是“好好工作,為我們的公民代言,盡力避免泰克斯迦蘭吞並我們的情況發生”。她覺得,議會中的一半人——尤其是繼承議員阿克奈爾·安娜芭,她傾向於將“外交與文化保存”納入職責範圍—— 一方麵希望她喜歡泰克斯迦蘭文化,享受自己接到的工作指派;另一方麵,又希望她不要太喜歡泰克斯迦蘭文化,別讓這種文化進一步滲透進空間站的藝術和文學。至於議會的另一半——以礦工議員塔拉茨和駕駛員議員溫楚為首(在瑪希特看來,他們屬於議會中實幹的一派。瑪希特有此想法,說明阿克奈爾·安娜芭的希望很可能就此落空)——則念叨著希望她“避免帝國吞並我們的企圖,同時保證對帝國來說我們一直是鉬、鎢和鋨等礦物的首要供應方,更別提收集情報和保證空間站在安哈摩瑪躍遷門的通行權”。“我懷疑自己已經卷入對這場謀殺的暗中調查之中,為了保護空間站技術”算不算“避免泰克斯迦蘭吞並我們”的範圍?亞斯康達在的話肯定知道,至少會有大膽的猜測。

帝國政府所在的這個城區,占地廣大,年代悠久,形狀像個六角星:有東區,西區,北區和南區,在北區和東區之間多了一個天區,南區和西區之間則突出一個地區。每個區裏都聳立著一幢幢細針似的高塔,裏頭擠擠挨挨全是檔案館與辦公室,由多層橋梁和拱門相連。高塔上人口密集,兩座塔之間半空中有著層疊的空中庭院,庭院地麵或是半透明的,或鑲嵌著砂岩和黃金。每個庭院中央都有個水培花園,能進行光合作用的植物浮在靜止的水中。行星上的植物種類之豐富,讓人難以置信。水培花園中的花朵,似乎按照顏色深淺排列,越是靠近司法大樓,花瓣的顏色就越紅,位於司法大樓庭院中心的花兒紅得像一攤泛著光澤的鮮血。順著花兒,瑪希特看到了司法大樓——她抵達唯一市之後的第一站。雖然今早剛來過司法大樓,感覺卻像不知多久之前的事。

來到大樓門前,十二杜鵑花伸出食指,在門旁亮閃閃的綠色金屬盤上劃著。瑪希特看著他比畫的軌跡,覺得像是一種花體簽名——她從中辨認出了“花”字。十二杜鵑花的名字寫出來應該包含了“花”和“十二”這兩個詞,“花”字會略有改動,以表示相應的種類。嘶嘶聲中,司法大樓的門開啟了。三海草正想抬手劃簽名,被十二杜鵑花捉住了手腕。

“進來就是,”他壓低聲音道,把兩人推進門裏,任由門在他們身後緊緊關上,“還是別讓人知道你們悄悄溜進來的好,畢竟還沒……”

“我們有合法的進入權。”三海草同樣壓低聲音回應,“再說,我們也受到唯一市的視頻監控……”

“所以我們這位東道主才不願意讓我們跟他的進入記錄混在一起,”瑪希特直言不諱地說,聲音剛夠三人聽見。

“一點兒不錯。”十二杜鵑花道,“要是有人去翻唯一市的監控影像記錄,看‘今天都有誰進入過司法大樓’,我們的麻煩可比現在大多了,蘆葦。”

瑪希特歎了口氣,“快走吧,帶我們去見我的前任大使。”

三海草的嘴巴抿成細線,若有所思,她悄悄挪到瑪希特左邊並肩而行。十二杜鵑花帶著兩人走入地下。

停屍房還是老樣子。空氣冷冽,聞起來幹淨得出奇,就像從淨化器裏出來似的。普羅托斯帕薩——也可能是十二杜鵑花,在檢查完屍體之後——又給亞斯康達的屍體蓋上了床單。一進此地,瑪希特立即被爬升而上的恐懼吞沒:上一次進來,她的活體記憶在她體內掀起可怕的情感和內分泌係統荷爾蒙波動,然後就消失了。盡管如此,她還是回來了。某種肮臟的“陰謀論”從她腦中閃過:這房間不會對我有害吧?(她是不是寧可這房間有害?總比她本人犯錯誤,或者勒賽耳空間站裏的某人故意使壞要好?)

十二杜鵑花扯下床單,露出亞斯康達·阿格黑文屍體的麵部。瑪希特走上前,心中一再告訴自己:這隻是個物質軀殼,現實世界中的一個物理問題;而不是像她一樣,身體裏曾寄宿著某人——同一個人。

十二杜鵑花戴上一副滅菌手術手套,輕輕地抬起屍體的頭部轉動,讓屍體的後頸對著瑪希特。喉部主動脈處最大的防腐劑注射口從瑪希特眼前消失。屍體柔軟鬆弛,不像已經死了三個月。

“傷口很小,很難發現,”他說,“不過,隻要在頸椎最上麵一節處按下,就能感覺到異樣。”

瑪希特伸出手,用大拇指按下亞斯康達的頭顱凹陷處、後頸兩根肌腱之間。他的皮膚像橡膠,太軟,手感不對。她的拇指感覺到了小小的、不規則的活體記憶植入傷疤。傷疤之下,能摸到活體記憶裝置的結構,就像她所熟悉的顱骨一樣堅固。她也有一模一樣的裝置。還是學生的時候,她喜歡一邊學習,一邊用大拇指按揉這東西。不過,自從裝著亞斯康達五年經驗的活體記憶通過手術移植進她的腦幹後,她就沒有再按揉過。按揉後頸不是亞斯康達的習慣。再說,這個動作也會讓空間站以外的人起疑。因此,她放棄了這個動作,讓自己成為一個應該成為的、合並後的新人。

“對,”她說,“我感覺到了。”

“很好。”十二杜鵑花微笑道,“您覺得這是什麼?”

她本可以說實話。如果麵前的人是三海草,說不定她真會說實話。她明白這種衝動很危險,她來這兒才一天,就想決定對哪個泰克斯迦蘭人能說實話,哪個不能。可是,沒有了亞斯康達,她實在太孤獨了,她想要——

“這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她說,“不過,這東西在他體內很久了。”繞了個彎子。她需要盡快結束這次不明智的驗屍活動,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處理這種對朋友的——渴望。泰克斯迦蘭人不能當朋友。何況這兩人還是阿賽克萊塔,且都來自信息部——

“我從沒聽說過他做了脊椎手術,”三海草說,“他來這兒這麼多年,不論是癲癇治療手術還是其他,都沒做過。”

“您連他是否做了手術也知道?”瑪希特問。

“他整天泡在宮廷裏,如果做了手術,人人都會知道。您的前任非常引人注目。要是他一周沒出現,就會有人說‘陛下該想念他啦’。”

“嗬!”瑪希特感歎。

“我也提過吧,他是個‘政治活躍’的人。”十二杜鵑花說,“那麼,你認為這塊金屬說不定是他任職大使之前便放進去了?”

“這東西有什麼用?”三海草問,“相比它什麼時候被放進去的,我對它的用處更感興趣,花瓣。”

“大使對此類技術有了解嗎?”十二杜鵑花輕聲道。瑪希特聽出他話中近乎無禮的調侃,他在引她上鉤。

“大使呢,”她說道,指著自己,“不是職業醫師,也不是普羅托斯帕薩,不太可能詳細解釋這東西對神經係統的影響。”

“但它確實會對神經係統產生影響。”三海草道。

十二杜鵑花說:“這東西在他腦幹裏。”仿佛這本身足以說明問題。“這東西絕不可能來自泰克斯迦蘭;沒有任何普羅托斯帕薩會用這種辦法改變一個人的意識。”

“這麼說太無禮了,”三海草說,“如果‘非公民’想在自己頭顱裏塞金屬,那是他們自己的事。除非他們有意申請帝國公民資格——”

“大使可不一樣。大使是參與泰克斯迦蘭帝國運作的人,蘆葦,這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會申請成為新大使的聯絡員。因此,他身上裝有神經係統增強設備,這不是小事。”

“謝謝你告訴我這消息,我很有興趣。”瑪希特挖苦道。正在這時,她發覺三海草和十二杜鵑花突然挺直了腰板,換上一臉公事公辦的嚴肅表情,立即住了嘴。瑪希特身後,停屍間的門輕聲打開。她轉過身。

來者是一名泰克斯迦蘭女性,身著層次繁複的襯衣、長褲和不規則剪裁的長外套,全是骨白色。她的麵孔是深古銅色,寬顴骨,刀刃一般銳利的鼻梁,嘴寬唇薄。她腳上穿著一雙軟皮靴,走起路來悄無聲息。瑪希特覺得她是自己見過最美的泰克斯迦蘭女人——也就是說,在當地人的眼中,她的姿色頂多中等偏下。太瘦,太高,鼻梁太高,吸引力太強。

房間內的光都被她吸引,屈服在她身側。

這不是瑪希特自己的想法。這句話忽然浮現在她意識裏,仿佛活體記憶的某種技能——比如如何以泰克斯迦蘭方式示意,如何進行多變量計算——對瑪希特來說,極其自然又極其陌生。大概亞斯康達認識這女人。想到這兒,她又生起亞斯康達的氣來,氣他不在這兒,沒法詢問,氣他在她需要的時候缺席,隻留下片段回憶,短暫的印象。

三海草迎上前,抬起手,指尖相對,深深鞠躬,做了個標準而正式的問候姿勢。

來者並未回禮。“真沒想到,”她說,“這麼晚了,我以為隻有我會來探訪死者。”話雖如此,她臉上卻沒有任何不安的表情。

“請允許我介紹勒賽耳空間站新一任大使,瑪希特·達茲梅爾,”三海草用了最正式的辭藻,仿佛他們身處在皇帝的接待廳中,而不是司法大樓的下層地下室裏。

“關於您前任的不幸,請接受我的哀悼,瑪希特。”白衣女人的話中帶著無比的真誠。

唯一市中隻有她,未經任何試探,直接說出瑪希特的名字。瑪希特突然覺得自己在她麵前仿佛毫無遮掩,十分脆弱。

“這位是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閣下。”三海草繼續介紹,接著輕聲道,“她的優雅現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間。”這個頭銜在泰克斯迦蘭語中長達整整十五個音節,仿佛白衣女人自帶事先擬好的頌詩。說不定真是如此。“伊祖阿祖阿卡”意為與皇帝結義的紅顏知己、最親密的顧問和同桌進餐者。千年前,泰克斯迦蘭人仍困在這顆行星上、未能走向宇宙時,伊祖阿祖阿卡還是皇帝的近衛軍。據勒賽耳空間站的曆史資料記載,這個頭銜中的暴力意味在最近幾個世紀裏越來越少了。

對於“暴力意味減少”這一點,聯想起方才的頌詩,瑪希特覺得恐怕未必。她朝來者鞠了一躬,說道:“非常感謝閣下的慰問。”她彎下腰,再直起身——在這一屈一伸的動作中,她想象自己變得非常高大,甚至高過麵前這位擁有危險頭銜、異常高大的泰克斯迦蘭女人。接著,她問道:“是什麼讓您這樣的尊貴之人前來——用您的話說——拜訪死者?”

“我喜歡他,”十九扁斧道,“我聽說,你打算燒了他。”

她走近,站在與瑪希特幾乎手肘貼手肘的地方,低頭看著亞斯康達。她擺正亞斯康達歪向一側的頭顱,將屍體前額的頭發背了過去,動作輕柔熟練。大拇指上,十九扁斧的印章戒指閃閃發亮。

“您來向他道別。”瑪希特說道,言語中暗示著她心中的疑惑。一位伊祖阿祖阿卡想看屍體,大可不必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大使和她可疑的阿賽克來提同夥一樣偷偷摸摸。選在這個時間來,肯定有其他理由。瑪希特的到來改變了某些事情,或者說,瑪希特通知普羅托斯帕薩要燒掉亞斯康達的屍體這個消息,改變了某些事情。瑪希特不傻,她料到新大使的出現肯定會引起一些政治波動;但她沒有想到,波動的漣漪能觸及皇帝的親信。亞斯康達,她想,你曾經在這兒謀劃著什麼?

“我永遠不會跟他道別,”十九扁斧回答。她站在瑪希特身側,雙唇輕啟,露出轉瞬即逝的笑容,還有一閃而過的潔白牙齒,“與這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且不說還是一位朋友——永別,連想象一下都太過失禮。”

她的雙手如此細致地觸摸屍體的皮膚,難道也在尋找十二杜鵑花發現的活體記憶裝置?她方才的話,可能在暗示自己她知道活體記憶植入裝置。或許她想象自己在跟瑪希特體內的亞斯康達說話。真不幸,亞斯康達聽不見這位伊祖阿祖阿卡的聲音。對瑪希特來說,這也同樣不幸。

“您可真挑了個不平常的時間來,”瑪希特盡可能用隨意的口吻道。

“您不也一樣,還帶了如此迷人的同伴。”

“我向閣下保證,”十二杜鵑花插嘴道,“我——”

“——我帶了我的文化聯絡員,還有她的阿賽克萊塔同伴,來這兒見證勒賽耳空間站的私人哀悼儀式。”瑪希特接口。

“是嗎?”十九扁斧反問道。身後,三海草看了瑪希特一眼。雖然泰克斯迦蘭與勒賽耳文化在麵部情感表達上很不一樣,但三海草此刻表情非常明確:既懊惱,又佩服她的勇氣。

“沒錯。”瑪希特應道。

“這是什麼樣的儀式?”十九扁斧問道,用上了瑪希特聽過的最正式、最優雅禮貌的音調。

要是瑪希特也有個十五音節長的詩歌頌詞頭銜,“既然挖了個大坑,就得自己把它填滿”這句就挺合適。“是守夜儀式。”她當場編造著,“職位的繼承者要守著上一任的屍體,守滿空間站半個自轉的時間——也就是你們的九小時——用來銘記她將要繼承其位的逝者的麵容——在這副麵容變成灰燼之前。守夜需要兩個見證人,所以我才帶了三海草和十二杜鵑花。守夜後,等逝者火化,繼承者可以選擇任何一部分他想要保留的逝者骨灰,並把它吃下。”這個編造的儀式聽著還不壞,值得成為跟活體記憶合並的儀式的一部分。如果瑪希特有朝一日能回勒賽耳,她說不定真會提議。不過,對她來說,這提議沒有任何意義。

“全息影像不也行嗎?”十九扁斧問道,“當然,我隻是純粹好奇,絕無貶低您國家文化習俗的意思。”

瑪希特清楚,她絕不隻是好奇。“實在的屍體更具逼真度。”她答道。

十二杜鵑花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被噎著了。“逼真度。”他重複道。

瑪希特鄭重點頭。顯然,她到底還是信任這兩個阿賽克萊塔的,至少信任他們不會露出破綻。瑪希特的心怦怦直跳。十九扁斧帶著不加掩飾的愉悅神情,目光在瑪希特和三海草之間逡巡。三海草一臉鎮定,隻有眼睛瞪得比平常大。瑪希特覺得自己現編的謊話馬上就要露餡了。反正她如今正好身處司法大樓,要是伊祖阿祖阿卡打算逮捕她,她能省下不少走路的力氣。

“亞斯康達從沒提過這事,”十九扁斧道,“不過,每次提到勒賽耳的死亡問題,他都保持緘默。”

“這種儀式通常會更加私人化,”瑪希特說。這不全是謊話,死亡確實是私人事件,但同時它還是兩個人之間可能享有的最緊密關係的開始。

十九扁斧拉起床單,拉到屍體的胸口,用手整理了一下床單,接著退開。“你跟他可真不一樣,”她說,“幽默感倒是一樣,但也就這一點相似。我很驚訝。”

“是嗎?”

“非常驚訝。”

“畢竟泰克斯迦蘭人也不是每個都一樣。”

十九扁斧哈哈大笑,聲音清脆銳利,“確實如此,但我們可以被劃分為各種類型。比如,您的這位阿賽克萊塔,她就跟雄辯外交家十一車床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了她是女性,胸膛不夠寬闊之外。你可以問問她,她能為你背誦十一車床的全部作品,哪怕是十一車床跟野蠻人不明智的交往經曆,她也都默記在心。”

三海草舉做了一個單手的手勢,既表示悔恨,又表示受寵若驚,“沒想到閣下您還會注意這些小事。”

“不要以為我注意不到,三海草,”十九扁斧答道。瑪希特覺得她話音中帶著威脅,但吃不準。也可能她就是這麼說話的。

“能認識你太好了,瑪希特。”她繼續道,“我很確定這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我也相信。”

“你該回去繼續守夜了,是不是?我真心祝願你能跟前任大使愉快重聚。”

瑪希特險些狂笑出聲。“我也希望如此,”她說,“您能來,是亞斯康達的榮幸。”

聞言,十九扁斧的情緒似乎有些複雜。瑪希特對泰克斯迦蘭人的麵部表情還不夠熟悉,判斷不出究竟。“晚安,瑪希特。”她說,“晚安,阿賽克萊提。”說罷,她一轉身,與來時一樣,施施然離去。

門剛在十九扁斧身後關上,三海草就問道:“您剛說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大使?”

“一部分,”瑪希特苦笑道,“其實隻有最後那一部分是真的。她祝我跟前任大使愉快重逢,我說我也希望如此,那部分千真萬確。”她頓了頓,在心中一咬牙,把話說了出來,“感謝你們兩位的配合。”

“一位伊祖阿祖阿卡親自來停屍間,這很少見。”三海草說,“尤其是她。”

“剛才那情況,我想看你會怎麼辦,”十二杜鵑花說,“拆穿你,可就沒好戲看了。”

“我本可以跟她說實話,”瑪希特說,“我剛來,就被自己的文化聯絡員和不正經的官員帶離了正道。”

十二杜鵑花雙手在胸口交握。“我們也可以跟她說實話,”他說,“說她朋友,這位去世的大使,有塊神秘的、沒準是非法的神經植入裝置。”

“多好啊,我們都撒了謊。”三海草聲調歡快。

“通過互利的欺騙,我們達成了文化的交流,”瑪希特聳了聳一邊肩膀。

“除非我們三人達成協議一同保守秘密,否則這種互利不會長久。”十二杜鵑花說,“大使,我還是想知道這個植入裝置是做什麼用的。”

“我想知道的則是,前任大使跟這位伊祖阿祖阿卡閣下以及皇帝本人成為朋友,到底想幹什麼。”

三海草雙手重重地拍在停屍間桌子上,按在屍體的頭顱兩側,手指上的戒指發出金屬撞擊聲。“我們可以交換真話和謊言,”她說,“每人說一個,以此為協議。”

“這話是十一車床說的,”十二杜鵑花道,“出自《神秘邊疆書簡》第五卷,是他跟誓約友好的外星人之間簽訂的真話協議。”

瑪希特覺得三海草可能會尷尬,但三海草看上去並不難為情。雖說引用典故和名句是泰克斯迦蘭高雅文化的內核,不過,引用明顯到被老朋友當場指出精確的出處,是否正常?當然,瑪希特並沒有讀過《神秘邊疆書簡》一書。勒賽耳空間站沒有這本書。泰克斯迦蘭對出口文獻會進行審查,宗教資料、治國之術以及未經潤色刪減的泰克斯迦蘭外交、戰爭資料,一般都通不過。

“十九扁斧沒說錯,”三海草一臉平靜地答道,“這辦法對十一車床有效,對我們也有效。”

“每人說一個真相,”瑪希特說,“然後為彼此保密。”

“好。”十二杜鵑花一隻手插進仔細梳理的順滑頭發裏揉搓,一邊回答,“蘆葦,你先來。”

“為什麼是我?”三海草抗議,“是你把我們卷進來的。”

“那就她先來。”

瑪希特搖搖頭。“我不清楚這種真話協議的規則,”她說,“畢竟我不是帝國公民,也不曾有幸讀過十一車床的書。所以得你們做給我看。”

“未開化成了推脫的好理由,倒讓你挺開心的,”三海草說道。

瑪希特確實開心。她孤身一人在此,被泰克斯迦蘭人(跟文學作品中的描述相比,她目前見到的真正泰克斯迦蘭人,並不那麼讓人緊張,反而很容易接近)包圍,時而感到著迷,時而感到恐懼。這種生活帶給她的唯一好處,也就是必要時能以‘非公民’作借口了。“我離泰克斯迦蘭公民的標準如此遙遠,除了沮喪,我別無任何感受。”

“這話說得好。”三海草說,“好吧,我先來。花瓣,問我問題。”

十二杜鵑花把頭歪向一側,仿佛在思考。瑪希特幾乎肯定,他早就想好了問題,隻是在拖延時間,刻意製造緊張氣氛。

終於,他問道:“你為什麼申請成為達茲梅爾大使的文化聯絡員?”

“啊,這不公平!”三海草說,“很聰明,可是不公平!你玩遊戲的水平比從前高多了!”

“我比從前更成熟,對你的魅力也更有抵抗力。好啦,說吧,說真話。”

三海草歎了口氣。“因為虛榮的個人野心。”說著,她伸出手,從大拇指開始,扳著手指數著理由,“對前任大使如何獲得陛下最高寵幸的好奇——瑪希特,你的空間站是挺好,但畢竟很小,讓人很難明白陛下的關注為何如此堅定地落在你前任大使的肩膀上,不論這對肩膀有多迷人——以及,嗯。”她忽然住了口。她開始吞吞吐吐,雖然戲劇化,但瑪希特覺得也是真實反應。之前三海草沒表現出來的尷尬,此刻全寫在臉上:下巴回收,眼神躲閃(就連屍體的眼睛也不敢看),“以及,我喜歡外星人。”

“你喜歡外星人。”十二杜鵑花興奮地大聲重複。與此同時,瑪希特也開口說道:“我可不是外星人。”

“你跟外星人差不多,”三海草沒理會十二杜鵑花,“而且你也夠像人類,能跟我交流。這一點比普通外星人更好。好了,我的真心話到此為止,現在該下一個了,毫無疑問。”

顯然,三海草並不願意在另一名信息部成員麵前承認這一點。瑪希特能大概能想象出原因,喜歡——也就是更偏愛——未開化的人類,這基本上就等於承認自己也是化外之人。更不用說,這裏麵似乎還藏著暗示——“喜歡”這個動詞太靈活,讓人捉摸不透,得留著以後再琢磨。她決定放過三海草,繼續這個遊戲。輪到她了。

“十二杜鵑花,”她問,“我的前任大使臨死前,身處的政治局勢是什麼樣的?”

“這不是真心話,這是大學畢業論文。”十二杜鵑花抗議,“你得把問題縮窄,隻問我知道的事,大使。”

瑪希特在上齶處彈了彈舌頭,接道:“說說你知道的事。”

“說隻有他知道的事,”三海草提示,“這樣才公平。”

“老實說,”瑪希特謹慎選擇字詞,“你想知道勒賽耳空間站大使的腦幹或身體其餘部位植入裝置的作用,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有人謀殺了他,我想知道為什麼。”十二杜鵑花答道,“哎呀,不用這麼震驚,大使!您不也早就想到這一點了嘛,壓根不相信今早蘆葦和普羅托斯帕薩的說辭。我清楚得很。您的想法全寫在臉上,你們這些野蠻人啊,什麼都藏不住。有人謀殺了一位大使,卻誰都不肯承認。就連信息部的人也不準談論這個話題。我本人接受過醫學訓練——我差一點就當上了普羅托斯帕薩——所以,我覺得自己是找出宮廷究竟在隱瞞什麼的最佳人選。尤其是,這種遮掩很可能來自科學部而非司法部,畢竟科學部的十珍珠和二紫檀長年不和……”

“這兩位分別是科學部部長和信息部部長。”三海草立即輕聲補充著背景知識,完全像個活體記憶。

十二杜鵑花點點頭,舉手示意噤聲,繼續道:“於是我決定自己調查這一事件,以免十珍珠對信息部耍花樣。普羅托斯帕薩四杠杆正派得令人厭煩,我也還沒找出大使的真正死因。所以,我一個人偷偷來這兒,自己調查。找到植入裝置純屬走運。如今,既然我成功地把你也吸引了過來,說明植入裝置跟大使的死亡有聯係。不過,發現植入裝置並不是我的初衷。”他晃了晃袖子,伸出手掌按在桌子上,“現在,輪到我了。”

瑪希特做好了思想準備。她很願意說真話——就在剛才,三海草當眾受窘,又聽到十二杜鵑花親口承認亞斯康達死於謀殺,看到兩人如此不像泰克斯迦蘭作風的、如此人性的一麵後,她幾乎想把心中所有的秘密都說出來——看來,她也落入了泰克斯迦蘭的模式,把人分成“開化”和“不開化”,隻不過她的標準跟泰克斯迦蘭的標準正好相反。說到底,她跟他們一樣是人。他們也跟她一樣是人。

十二杜鵑花肯定會問那個問題。她會說出一部分真相,然後麵對隨之而來的後果。這總比認定泰克斯迦蘭人都不可信,然後什麼都不做來得好。“泰克斯迦蘭人都不可信”這個前提真夠奇怪,畢竟她的整個童年,都巴望著成為帝國的一員,哪怕隻為了那些美妙的詩歌……

“植入裝置有什麼用,大使?”

喂,亞斯康達,瑪希特摸索著活體記憶裝置所在的那片靜默,看著,我也會犯叛國罪。

“它會做一份記錄,”她答道,“一份拷貝,記錄下一個人的記憶、思考模式。我們管它叫活體記憶裝置,因為這東西能製造活體記憶,就像是比肉體存活更久的另一個自己。亞斯康達的裝置很可能已經沒用了,畢竟他已經死了三個月,裝置中存了三個月大腦衰朽的記錄。”

“如果能用,”三海草謹慎問道,“你會用來做什麼?”

“我什麼都做不了,我不是神經外科醫生,也不是普羅托斯帕薩。如果我是,我就能把活體記憶放入其他人的腦中,亞斯康達這十五年經曆的一切就能永遠保存下來。”

“這做法讓人惡心,”十二杜鵑花道,“讓死人占據活人的身體。難怪你們空間站人還要吃屍體——”

“請注意您的言辭,”瑪希特火了,“不是占據,是合並。空間站人不多,我們必須想辦法保存知識。”

三海草繞過桌子,兩隻手指放在瑪希特手腕的外側。不知為何,瑪希特覺得這種觸摸極具侵犯意味。“你有那個裝置嗎?”三海草問。

“真話協議時間已過,三海草,”瑪希特說,“你自己猜。我的族人會不會讓我不帶活體記憶裝置,就來到‘世界的珍寶’?”

“無論會和不會,我都能找出有說服力的理由。”

“這就是你們的本職,不是嗎?找出有說服力的理由。”瑪希特知道,自己該閉嘴了——強烈的情感在泰克斯迦蘭文化中是不恰當的,而且也是自身不夠成熟的體現。但是,她還是忍不住要說。所有那些本該撫慰她、幫助她的聲音,如今都陷入沉默。“你們這些阿賽克萊提,隻知道遊說、雄辯,還有真話協議。”

“對,”三海草說,“這就是我們的本職。還有信息收集,以及幫助我們的被告擺脫不幸或有罪的情況——比如我們目前的處境。結束了嗎,花瓣?你有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

“一部分。”

“那就夠了。我們回你的住處吧,瑪希特。”

她的態度和善,但這沒有一點兒好處。她抽回手腕,從三海草身邊離開,“難道你不想收集更多信息?”

“當然想。”三海草態度輕鬆,仿佛這問題無關緊要,“不過,我也有我的職業道德。”

“她就是這個樣子,”十二杜鵑花插嘴,“有時候她的固守底線會很讓人惱火。無論喜不喜歡外星人,蘆葦內心都是個保守派。”

“晚安,花瓣。”三海草幹脆打斷。看到十二杜鵑花也被三海草懟得如此狼狽,瑪希特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同時氣惱於自己會有這種反應。

三海草領著瑪希特回到住處,發現信箱又塞滿了信息條。瑪希特愣愣地看著信箱,心中不由得湧出絕望。

“等明天早上再說。”她說,“我要睡覺。”

“就一根。”三海草舉起一根象牙白的信息條,封著金色封印。信息條的材質很可能是某種真正的獸牙製品,是從某種大型動物身上砍下來的。要是今天早些時候,瑪希特會反感,或者好奇,或者既反感又好奇。但現在,她隻是揮了揮手——如果這東西非要今天處理的話,那就處理吧。三海草掰開信息條,淡金色的全息文字溢滿她的手掌,將她製服上的奶油色、紅色和橙色色塊映亮。

“伊祖阿祖阿卡閣下希望盡快與您會麵。”

她當然想(她的信息條也當然會使用動物牙雕)。她多疑又聰明,還跟亞斯康達熟識,她沒能從停屍房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在另尋他法。

“我有選擇嗎?”瑪希特問道,“不,不要這麼回答。告訴她可以。”

亞斯康達的床聞起來什麼味道都沒有。或者說,像泰克斯迦蘭的肥皂——礦泉水似的無色無味。床很寬,被子層層疊疊。瑪希特蜷在床上,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的坍縮點,層層遞歸,往內部塌陷。她不知道自己在用哪種語言思考。床上方的星圖在黑暗中閃爍——這東西真蠢——她想念亞斯康達,想找個能理解她的憤怒的人發發火。窗外,‘世界的珍寶’用任何城市都會有的微弱喧鬧包圍著她。

困意就像重力井一樣吸住了她,她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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