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任何星球一樣,唯一市內美食多種多樣。雖然城市化麵積達到了陸地麵積的65%,但唯一市仍跟其他星球一樣,有著各種氣候以及美妙的寒帶食物(作者友情推薦薄切小麋鹿腰肉裹冬季蔬菜,北四廣場“失落花園”有售——如果您不介意長途跋涉)。不過,最經典的市內美食還是集中於宮廷區:那兒屬於亞熱帶,有著種類繁多的花朵和水池種植植物——這同時也是宮廷區中著名建築的特色。美好的一天,可以從一朵覆蓋著新鮮羊奶酪的油炸百合花開始——趁熱吃最好,幾乎每條街上都有賣炸百合的小攤——在我們向中央九廣場那些聞名星際的餐館出發,開始美食之旅之前……
——摘自《唯一市味覺享受:精致旅遊體驗指南》
作者二十四玫瑰,全西穹星係有售
……鑒於最新迭代的零重力大米的高產能,預計五年內將能支持五百名“非頂替”嬰兒出生。這些生育名額,首先應滿足已在注冊基因繼承名單中等候十年以上者,其次應撥給礦工議員,以期產出采礦能力更強、更適合繼承工程活體記憶鏈的孩子……
——水耕議員就“戰略生命支持儲備及預期人口增長問題”發表的講話,節選
到了早上,亞斯康達還是沒有回來。
瑪希特醒來,腦中跟昨晚入睡時一樣空空蕩蕩,身體就像個巨大的洞穴,發出空蕩蕩的回音。這種如玻璃般脆弱的感覺,跟宿醉最開始的體驗差不多。她伸出雙手,攤平。手沒有抖。她又用四指指尖逐一叩擊大拇指,節奏交替變化:這動作跟從前一樣容易。她的神經不像受了損害。活體記憶裝置或許沒有對她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傷,沒有燒毀本該永久刻印亞斯康達、讓兩人合並的神經通路。至少,她自己能完成的基本檢查動作,沒有任何異樣。她肯定也能沿著畫好的直線大步向前。但完成這些動作,對她沒有任何幫助。
目前這種情形——在停屍房內經曆的腎上腺素激增、兩眼發黑、情感刺激、與活體記憶失聯後的寂靜——她從沒聽說過有哪個活體記憶合並曾出過她這樣的亂子。如果身在勒賽耳,她肯定會極端沮喪,跳過谘詢心理治療師的階段直接住院治療。可現在,她隻能坐在泰克斯迦蘭帝國的中心、亞斯康達的床上,因亞斯康達沒有和她在一起而惱怒。她的神經可能受了損,可是哪怕去醫院,泰克斯迦蘭的醫生也可能無法診斷出她的問題。
亞斯康達的臥室窗戶又高又窄,一排三個。晨光從窗戶瀉入房間,光中飄浮著微粒,輕飄飄地舞動——沒準她真的出現了神經症狀,或者眼性偏頭痛——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整個腳掌踏實地踩在地麵上,也算是自我檢查),手伸入晨光。是灰塵,灰塵微粒。“世界的珍寶”裏沒有空氣過濾器。外頭也有天空,還有植物,跟她從前短暫停留過的其他行星一樣。她現在太不理性了。全因為這兒一切都是陌生的,她又孤身一人,才會出現偏執的幻想。
三個月太短,誰都沒法和活體記憶充分合並。她跟亞斯康達原本需要一整年,才能長成一體。直到那時,她才能吸收他的一切知識;而亞斯康達則會慢慢消散,不再是腦中的聲音,而是變為另一種本能想法。這一年中,本該有冥想練習、心理治療和定期複查。但在這兒,在她一直向往的地方,這些都無法做到。
亞斯康達,她想,你的後繼版本把你、我,乃至整個空間站都拉進了大麻煩裏。嚴格地說,我們倆都不該被卷進來。可你卻喜歡這樣,享受這一大堆麻煩事。你他媽的到底在哪兒?
沒人回答。
瑪希特站在兩扇窗戶之間,用掌根猛擊牆壁,弄得掌根生疼。
“你沒事吧?”三海草的聲音傳來。
瑪希特猛地轉身。三海草倚在門框上,她已經穿戴整齊,仿佛一整夜都沒脫掉過製服。
“泰克斯迦蘭語中的‘你’,指涉範圍有多大?”瑪希特揉著疼痛的掌根。她大概把手弄傷了。
“你是指語法意義上的,還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三海草反問,接著說:“快穿好衣服,大使,我們今天要見的人可太多了。我替你找到了十五引擎——就是曾經擔任前任大使聯絡員的那個——追著他約好在市中心共進早午餐。他在信息部的檔案裏,有些很讓人吃驚的記錄。要是你想刺激一下他,可以問問他給某家人道主義機構捐款的事——這家機構涉嫌支持歐迪爾那令人不齒的小規模叛亂。”
“你睡覺嗎?”瑪希特幹巴巴地問道,“語法意義上的還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隨你喜歡。”
“兩種意義上,答案都是:有時候睡。”三海草答道,轉過身,跟來時一樣輕捷地消失在套房外間。瑪希特琢磨著歐迪爾,發覺自己對那地方所知甚少。那兒發生了小規模叛亂,但正如其他類似事件一樣,在泰克斯迦蘭傳到勒賽耳的新聞報道中絲毫未曾提及。歐迪爾位於西穹星係,是泰克斯迦蘭最新吞並的星係之一,就在六方向皇帝剛開始統治不久。當時的六方向還是一名戰艦指揮官,熱衷於軍事。瑪希特不確定歐迪爾叛亂的原因。不過,她可以借十五引擎在這件事上的政治不當行為給他施壓,以獲取優勢——如果她需要的話。
三海草真是賣力,一心想證明自己。
瑪希特穿上她最中性化的空間站灰色服裝:長褲、襯衣、短外套。這些衣物跟泰克斯迦蘭服裝風格完全不同,到唯一市裏肯定格格不入。也就是說,會非常顯眼,卻不張揚。她一邊換衣服,一邊思索: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她的帝國風格服裝做好的那一天。換完衣服,到了外間,她看到三海草端出了幾碗食物,某種黃色的奶油麵糊。
“保證沒毒。”說著,她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麵糊經過了整整十六小時的處理。”
瑪希特接過一碗,略顯不安,“我相信你不會有意毒死我,哪怕隻是為了你虛榮的個人野心。”聞言,三海草不大文雅地哼了一聲。她接著問道:“要是沒經過處理,會怎麼樣?”
“會有氰化物。”三海草音調輕快,“製成麵糊的塊莖天生具有有害物質。不過,非常美味。嘗嘗。”
瑪希特照做,反正拒絕也沒意義。這兒沒有安全可言,隻有不同等級的風險。就算沒有氰化物,她本人的精神狀態也夠混亂了。麵糊味道略有些刺激,但濃鬱鮮美。吃到最後,她把勺子背上剩的一點兒也舔掉了。
兩人準備坐地鐵出宮廷區。三海草帶著瑪希特走下四層樓,穿過廣場。廣場上滿是來來往往的下級職能部門公務員,身著純奶油色製服,沒有貴族的漸變紅色。三海草介紹道,這些是特萊克斯勞因,財會人員,一般都是成群行動。兩人進入地鐵站。三海草說地鐵將把她們帶出宮廷區,進入唯一市市區。有人在地鐵入口的牆上貼了些海報,瑪希特覺得像是政治宣傳:一麵泰克斯迦蘭戰鬥旗幟,布滿繁星的背景上是長矛組成的扇形。宣傳畫顏色豔紅,長矛似乎組成了某個塗鴉式的花體文字。瑪希特凝神細看,覺得像是“腐壞”這個詞,又覺得不像——泰克斯迦蘭語中“腐壞”的筆畫不超過六筆。
“等我們回來,這些海報就會被清理掉。”說著,三海草拉著瑪希特的袖子,帶著她走下樓梯,“會有人呼叫保潔的,這不是第一次了。”
“這不是你……喜歡的黨派?”瑪希特試探著問。
“我,”三海草回答,“我是信息部的人,一個中立的觀察者,沒有黨派傾向。有些人會在公共場合張貼反帝國的宣傳海報,卻不肯參與當地政府的工作,也不願申請參加考試加入公民服務部門。哪怕對這類人,我也沒有任何看法。”
“這種海報多嗎?”
“哪兒都有,隻是內容不一樣。”三海草說,“還算好,剛才那些不是全息圖——總算不用從它們中間穿過。”樓梯底下是流線型的地鐵站台,牆上也有裝飾——不是剛才那些海報——而是彩色瓷磚拚貼成的玫瑰花圖案,那些圖案有上百種不同顏色,從白色到金色,再到惹眼的粉色。
“這兒是宮廷·東站,”三海草介紹,“宮廷區一共有六個地鐵站,以平麵形式象征指南針的六個主要方向。”她指著地鐵站的地圖。地圖上,宮廷區像是一顆六角星。“這種圖案的象征意義大於實際意義。想想看,你在宮廷·地站台下地鐵,要去帝國公寓,宇宙學卻告訴你,這兒應該是宮廷·天方向。”
“宮廷·天區裏都有什麼?”瑪希特問道。這時,地鐵來了。地鐵車廂很樸素,線條分明,跟天空港同一風格。地鐵裏滿是身著白色服裝的泰克斯迦蘭人。大部分都跟泰克斯迦蘭畫裏和照片上的形象差不多:褐色皮膚,個頭不高,高顴骨寬胸膛。也有來自不同族裔、不同星係的人。瑪希特覺得自己好像還看到了一個零重力狀態的變異人,四肢纖長,膚色蒼白,紅色頭發,還有外骨骼,幫助他在重力下保持直立。雖然長相不同,地鐵車廂中所有人的衣著卻都一樣,隻有奶油色袖子上的顏色不同,表明他們分屬不同的公民服務部門。他們都從屬於宮廷,從屬於唯一市。都是泰克斯迦蘭人。不論她記住多少詩歌,她都無法徹底成為這樣的泰克斯迦蘭人。地鐵開動,她伸手拉住一根金屬柱子保持平衡。地鐵先是鑽進漆黑的隧道,片刻後出現在露天之中,沿著高架軌道行駛。唯一市從窗外掠過,一幢幢建築連成一片。
“有檔案館、戰爭部,還有帝國審查辦公室。”三海草回答她之前的問題。
“從宇宙學的觀點來說,這幾個部門確實屬於‘天’。”
“就我們將什麼送入太空這個問題來說,您另有高見?”三海草評論。
“文學、征服,還有被禁止之物。難道不對?”
地鐵門嘶嘶打開。車上一半的泰克斯迦蘭人下了車。在這兒上車的人,衣著色彩比之前更為鮮明,還有孩子。最小的孩子毫不羞澀地盯著瑪希特,而照管這些孩子的人——很難分清是父母、克隆兄弟姐妹,還是監護人——並沒有讓他們轉過臉去。盡管車廂擁擠,人們還是站得遠遠的,遠離瑪希特和三海草。瑪希特想起了“觸摸禁忌”,還有“外族人恐懼”。從前,亞斯康達在這兒的時候——或者說,十五年前,活體記憶亞斯康達在這兒的時候——並沒有如此明顯的“回避與帝國之外的人肢體接觸”的情形。這種情形也沒有記載於任何她讀到過的泰克斯迦蘭文獻中。
與陌生人接觸的不安程度上升,說明人們心中的安全感下降——這是瑪希特從勒賽耳心理反應測試的基礎訓練當中學到的。每一個勒賽耳公民都必須參加能力測試,心理反應測試正是其中之一。唯一市有變化——可惜她不清楚是什麼變化。
“我們坐的是宮廷·東線,要到中央九廣場站下。”三海草聳了聳肩,好像這就是對瑪希特方才問題的回複,接著指了指車廂壁上縱橫交錯的地下線路圖。線路布滿整個唯一市,仿佛冰花布滿窗玻璃。層層線段合成的分形圖案,複雜得難以言喻。可是,泰克斯迦蘭人卻能毫不費力地輕鬆掌握。站台上,有一架精確校準的倒計時時鐘,顯示還有幾分鐘她們的列車即將進站。鐘麵的倒計時非常準確。
中央九廣場裏擠滿了人。瑪希特從沒見過一個地方有這麼多人。每當瑪希特覺得對“世界的珍寶”規模開始心中有底時,過不了多久,她就會發現自己想錯了。拿勒賽耳空間站作對比根本沒意義。勒賽耳——十個空間站中最大的一個——最多隻能養活三萬人。可光是麵前這個廣場,就有差不多七八千人。這麼多人,不受控製,不按通道指示行走,也不受重力場強度變化影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唯一近似於行動指導原則的,隻有流體力學。瑪希特向來不擅長流體力學。
三海草是個模範向導。她挨在瑪希特左肘邊,不讓好奇的泰克斯迦蘭人有機會把腦袋湊近這個外族野蠻人,問些不合宜的問題;但同時也保持了一點兒距離,給瑪希特留下了一點兒可憐的個人空間。三海草不時指指這幢大樓,指指那個曆史名勝,一不留神就會從嘴裏自動漏出多音節的雙行體詩歌。見她引經據典如此自然,毫不費力,瑪希特有些羨慕。
那些由銀亮鋼鐵、黃金和玻璃製成的大樓熠熠生輝,如花瓣一般在廣場四周向外展開,露出廣場正中央一塊明亮的大氣層藍天。瑪希特拉著三海草在廣場正中央駐足,好讓自己伸展脖頸,仰望藍天。天空之高,讓人目眩——無窮無盡——簡直像在旋轉。她在世界正中,然後——
她的手流出鮮紅的血液,流入儀式用的太陽金碗中(是他的手,不是她的——是亞斯康達的手)。他抬頭,透過太陽神廟如花瓣展開的屋頂,看到天空一如此刻——無窮無盡的蒼穹,無數的星辰星光刺目,天空開始旋轉,讓人眩暈。他說:“現在,我和你,我們為同一個目的起誓——你的血和我的血——”
瑪希特猛地眨了眨眼睛,閃回的畫麵消失了。她的脖頸因為仰太久而酸痛,她低下頭。三海草微笑地看著她。
“你被太陽曬昏頭了。”她說。
其實是被活體記憶嚇昏頭了。
“我該帶你去參觀某間神廟,讓祭司往你身上扔金子和鮮血。你從前沒來過行星?”
瑪希特咽了口口水。她的喉嚨很幹,還能聞到鮮血的黃銅味道,是記憶閃回遺留下的。“我去過的行星,天空都不是這種顏色的,”她終於說出話來,“我們不是還要去赴約嗎?繞路參觀宗教場所肯定要遲到。”
三海草意味深長地地聳聳肩,“不去就不去,反正太陽神廟不會逃走。那裏頭每小時都會有一場連禱。要是你準備離開唯一市或者準備參軍,需要祈求幸運,贏得群星的垂青,連禱次數還會更多。我們要去的餐館就在那兒,我們可以馬上過去——如果你忍心跟九廣場中心這地方告別的話。”三海草伸直手臂,指點方向。
三海草說的餐館是露天的,光線充足,餐桌都是白色石製,桌上裝飾著淺口小碗,碗中漂浮著重瓣淺藍色花朵,閃閃發亮。在瑪希特看來,這種裝飾實在是過於浮誇了。不過,恐怕三海草會覺得這根本不值一提,無法理解為何用小碗裝水作裝飾,在瑪希特心目中是種浪費。
十五引擎已經來了,正坐在餐館角落一張桌子旁邊等候。他人到中年,寬肩膀,凸出的啤酒肚,鐵灰色頭發朝後梳,用金屬環束成一把,露出貴族式的低發際線。他的雲鉤跟她記憶中——跟亞斯康達記憶中—— 一模一樣,黃銅製成,尺寸大過普通雲鉤,罩住了整個左眼眶,從眉骨一直蓋到顴骨。看到他,跟三海草提起他名字那時候一樣,瑪希特又感到強烈情感的餘韻:淡淡的喜愛,淡淡的沮喪。但又像是蒙了陰影,半被遺忘。或許,這些都是瑪希特的想象,是幽靈記憶,並非來自活體記憶。
看到十五引擎,瑪希特才意識到:自己想象的十五引擎要年輕得多,頂多比自己大五到十歲。現在仔細想來,他曾是亞斯康達初來此地的文化聯絡員,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任職時間並不長。瑪希特腦中的活體記憶亞斯康達確實還年輕,但已經過時十五年。十五引擎對亞斯康達的了解,也已經過時了十五年。
盡管如此,瑪希特還是抬手向他致意。指尖相對,她感到電擊的酥麻,感到電流湧過手臂上的每一根神經。這是亞斯康達做同樣動作留下的感受,就像他已經回到她身邊。
十五引擎同樣致意,接著放下手掌,仔細地打量她,嘲弄道:“星辰在上,亞斯康達,她的年紀隻有你的四分之一。感覺怎麼樣?”
“我就知道!”三海草推推瑪希特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也有植入裝置。理所當然,你腦袋裏肯定塞著你前任的大腦——”
“噓。”瑪希特示意噤聲,坐了下來。她的坐姿仿佛十八歲的女學生,姿勢笨拙,努力把過長的雙腿塞進椅子裏,看著十五引擎充滿希望的表情漸漸變得失落。
“亞斯康達大概誇大了繼承這件事,”瑪希特短促地開口道。
“可你確實在……”
“不,現在他不在。”瑪希特說道,她希望三海草能將這句話理解為她主動關閉了活體記憶,而非活體記憶裝置出了什麼故障。“另外,我的前任居然如此慷慨地將我們的獨有技術告訴了您。”
“同樣的信息,你的聯絡員隻花了三十六小時就從你身上知道了。”十五引擎反唇相譏。
“這是情有可原的,大人,畢竟亞斯康達已經死了。”
“是嗎。”十五引擎幹巴巴地應道。
“對,你認識的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那麼,我和您就沒什麼好聊的了。”十五引擎說,“我已經遠離星際政治將近二十年,從信息部辭職十多年了。我過著安靜的生活,埋頭做自己的工作,中央政府的變遷與我無關。”他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小碗中的水和花晃了晃,有些水灑了出來,沿著桌子流下,滴到餐館地上。
這種浪費讓瑪希特驚呆了,她試圖挽回這次會麵,開口說道:“他從前肯定很信任你。”十五引擎退了一步,敏捷地躲開地上的水灘——突然,世界一片慘白,聲音震耳欲聾。
她躺在地上,臉頰被剛灑在地麵的水打濕了。空氣中充滿了濃厚刺鼻的煙霧,還有泰克斯迦蘭語的驚叫。一塊沉重的大理石——曾是桌子或者牆壁的一角——壓住了她的髖部,讓她無法移動。她一動,就感覺到一陣尖銳的劇痛。她眼前被椅子腿和斷壁殘垣阻擋,視野隻剩下一個拱形——拱形裏有火在燒。
她知道泰克斯迦蘭語中的“爆炸”這個詞,是軍事題材詩歌的中心,通常會加上諸如“震撼的”,或者“火光四射的”之類的形容詞。此刻,從身邊的叫喊中,她又學到了一個新的泰克斯迦蘭詞彙:“炸彈”。這個詞很短,可以用極高的嗓門尖叫出聲。身邊的人都在喊這個詞,還在喊“救命”。
她看不見三海草。
有東西滴在她臉上,濕濕的,像另一側打濕她臉頰的水。濕濕的東西滴下來,在她太陽穴凹處聚集、溢出,流過麵頰和眼睛。紅色的。是血。瑪希特扯著脖子轉頭。血液繼續往下流,流到嘴邊。她閉緊嘴巴。
是十五引擎在流血。他癱在椅子裏,襯衫前胸——整個身體前部——都被撕開了口子,喉嚨插著彈片。他臉色如常,眼睛空洞地睜著。炸彈肯定就在他身旁爆炸。就她所見,應該就在他右邊。
亞斯康達,我很難過。她心裏想道。無論有多不喜歡十五引擎——就在剛才,十五引擎的言語讓她產生了直接而強烈的厭惡感——但他曾是亞斯康達的聯絡員。她體內的亞斯康達,讓她感受到錯位的悲傷。她錯過了機會。她本該好好地保護這個機會。
她鼻子跟前出現了兩隻膝蓋,穿著被煙熏黑的奶油色褲子,是三海草。三海草用手掌擦去她臉上的鮮血。
“我非常希望你能活著,”三海草說。嘈雜的叫嚷聲中,瑪希特很難聽清三海草的話。況且,叫嚷聲之上,還有個越來越響的電子嗡嗡聲,仿佛空氣正在被離子化。
“你走運了,我真的還活著。”瑪希特回答。她聲音如常,下巴也沒受傷。一說話臉上的血就流進了嘴裏。三海草擦也不管用。
“太好了,”三海草說,“妙極了!我甚至無法想象向皇帝報告你的死訊時的尷尬場麵,甚至我的職業生涯都可能因此結束,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會因此難過的——如果我挪掉壓在你身上的牆壁石塊,你不會死吧?我可不是一位普羅托斯帕薩,對這種儀式之外的失血問題絲毫不在行,我隻知道不能拔掉插在人血管裏的箭,這還是我從戲裏學到的。那出戲特別糟糕,改編自《皇帝秘史》——”
“三海草,你有點兒歇斯底裏啦。”
“對,”三海草說,“我知道。”她推開壓住瑪希特胯部的重物。重物的消失給瑪希特造成了另一種痛苦。空氣中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三海草跟她之間的空氣慢慢顯出不易察覺的可怕藍色,仿佛暮色降臨。餐館的大理石地麵亮起一排排發亮的藍色紋路,把空氣也映得發藍。這情景讓瑪希特想起原子核泄漏,想起泄漏時藍色閃光將肉體烤焦,想起曾經讀過的“天空中瀉下的光芒”。要真是空氣離子化,她們早就死了。她用手肘勉強撐起身子,摸索到三海草的胳膊,借力坐了起來。
“空氣怎麼了?”
“炸彈爆炸,”三海草說,“餐館著了火。你說空氣怎麼了?”
“它變藍了!”
“那是唯一市在通知——”
餐館屋頂的一角顫抖著倒塌,聲音刺耳。三海草跟瑪希特同時彎腰躲閃,前額縮在對方的肩膀上。
“我們得離開這兒。”瑪希特說,“說不定還有其他炸彈。”這個詞說起來很容易,一下子就溜出了她的嘴唇。不知亞斯康達是不是用過這個詞。
三海草拉她蹲下,“你從前碰到過這種事嗎?”
“當然沒有!”瑪希特說,“從來沒有。”空間站最後一次遇到炸彈襲擊,還是在她出生之前。那幫破壞分子——他們管自己叫改良派,但其實就是破壞分子——弄了些可燃物爆炸,讓部分空間站陷入真空。之後,這些人都被丟進了太空。他們身上的活體記憶鏈就這麼斷了:年紀最大的一個,身上帶著十三代人的工程學知識。空間站不會留下任何一個竟敢把真空加諸無辜人群身上的人。要是他們的活體記憶鏈腐化到這種程度,也就不值得留下。
行星上不一樣。這兒的空氣盡管變藍,有煙味,但仍能呼吸。三海草扶著她的胳膊肘,兩人朝九廣場中央走去。那兒的天空仍然藍得不可思議,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群又一群泰克斯迦蘭人穿過廣場,逃往其他安全的大樓,或者去沒有光亮的地鐵站尋找庇護。
“會不會是十五引擎帶了炸彈?你有沒有看見——”
“他死了,”瑪希特打斷她的話,“你是說,他有可能是——自殺式襲擊者?”
“就算是,也夠笨拙的。你沒死,我也沒死。還有,不管十五引擎和歐迪爾有沒有牽連,檔案中都沒有任何信息表明他跟國內恐怖分子或自殺式炸彈客有聯係,也沒有跟某些覺得政治海報不過癮的極端分子……”
“他有什麼理由要殺我們?他隻想跟我聊聊——跟亞斯康達聊聊——而你隻是幫我約他出來吃早餐而已。”
“我正在努力,”三海草說,“努力厘清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誤讀了形勢,誤判了你的危險處境。也可能,這次不過是倒黴,隻是有人製造了另一次炸彈襲擊……”
“另一次?”瑪希特驚訝地問道。三海草沒回答,停了下來,僵住了。她用手扯住瑪希特的手肘,讓她也站住。
廣場中央在兩人眼前變化。原本嵌在路麵上、瑪希特經過時以為是地磚和金屬飾品的東西升了起來,露出本來麵目——原來是某種電樞,閃著同樣的藍色光亮,把人群逼入黃金和玻璃製成的牆壁中。牆壁越逼越緊,文字在透明的牆上滾動,把瑪希特和三海草圍在一小群被煙熏黑、受到驚嚇的泰克斯迦蘭人當中。牆上四行詩句不斷滾動出現,用的是跟街道和地鐵站地圖上一樣的圖形花體字。“鎮靜和耐心才能帶來安全,”瑪希特念道,“‘世界的珍寶’能保護自己。”
“別碰它。”三海草警告,“唯一市會把我們關在這裏,等待光照前來。光照是皇帝的禦警。”她撇了撇嘴角,“唯一市不該把我也關起來,我可是貴族,但也可能是還沒發現我。”
瑪希特沒動。牆壁上爬滿金色詩句,閃著藍色亮光。
“不識字的人怎麼辦?”她問。
三海草仿佛聽見了一個傻問題,答道:“瑪希特,每個帝國公民都認字。”她伸手觸摸雲鉤,敲了敲位於左眼上方的外框,略做調整。罩住她左眼的細細透明塑料框子亮了起來,閃出紅灰金三色的光芒,仿佛在回應她袖子的顏色。“等著,”她說,“這樣應該就行了。”
她一路撥開人群,擠到最前麵。瑪希特跟著她。走路很痛,從髖部瘀傷輻射出來的疼痛遍布整個下腹。三海草徑直走到展開的廣場前,鼻子離玻璃隻有幾英寸1。她對著牆壁說道:“三海草,二等貴族,阿賽克萊塔。申請遞交信息部身份證明,唯一市。”
一小塊玻璃牆和她的雲鉤同時湧出許多文字,相互映照。是通信。三海草壓低聲音念了些話——瑪希特覺得是一串數字,但她不確定——接著,玻璃上映出一個她能清楚識別的詞:
“準許”。三海草伸出手,做了她不讓瑪希特去做的事:觸摸牆壁,仿佛想推開一扇門。她的姿態極為放鬆隨意,帶著本能的舒適和信任;這讓瑪希特怎麼也不明白接下來發生的事:三海草突然尖叫起來,仿佛受了重擊,她向後倒去,四肢僵硬。伸出的指尖與唯一市之間還連著一線藍色火花。
瑪希特接住了她。三海草個頭很小。泰克斯迦蘭人個頭都不大,但三海草比一般人還要小,隻有空間站十來歲的小孩子那麼高,勉強夠到瑪希特的胸骨。哪怕穿著一層層製服,她的身體仍然輕得不像話。瑪希特坐在地上,三海草躺在她的膝頭,一臉震驚,呼吸急促,眼珠上翻。人群紛紛從她們身旁退開。
唯一市仍然顯示著“準許”,但門卻沒有打開。瑪希特腦中出現了生動的恐怖畫麵:一個超級人工智能,維持著“世界的珍寶”的運行,每一條下水道,每一部電梯,每一扇密碼門,都由它控製。而某個被亞斯康達深深得罪了的人,給這個人工智能添加了程序,讓它殺死瑪希特,以及任何不幸與瑪希特交往的人。瑪希特也覺得這個念頭太荒唐。她區區一個人,哪怕她繼承了亞斯康達的所有計劃,為了除掉她,會不惜傷害眾多無辜的泰克斯迦蘭人?這兒有這麼多公民——帝國寧可犧牲這麼多“真實存在的人”,隻為滅掉一個野蠻人?可是,她身處玻璃牆內,她的文化聯絡員進行常規操作,卻遭到電擊。這麼多荒唐的事情一連串發生,不由得她不產生荒唐的念頭。
“你們誰有水嗎?能給她一點兒水嗎?”她抬頭問道。圍在身邊的泰克斯迦蘭人,臉上沒有任何變化:有的帶著淚痕,有的滿臉燒傷,有的一如往常,但沒有一張臉上顯出緊張不安——如果空間站發生爆炸,緊張不安一定會出現在人們臉上。她本人的麵部表情,此刻一定像一張嘉年華的麵具:情感太過強烈,都快把麵孔擠炸了。突然,她害怕自己說錯了語言;她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用哪一種語言思考,或者同時在用兩種語言思考。“水。”她絕望地重複道。
有個男人對她動了憐憫之心——也可能是對四肢癱軟、毫無反應的三海草動了憐憫之心。他走上前,蹲下身。他的頭發原本編成粗粗的辮子,此刻鬆散開來,汗水將一綹綹卷發粘在前額上。他製服左邊翻領上別著俗豔的大肩章,形狀像一枝紫色的花。“給。”他遞出一隻塑料瓶,用響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兒有水。”
瑪希特接過水瓶。“我是瑪希特·達茲梅爾,”她說,“我是一名大使——我不清楚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我徹底孤立無援。她旋開塑料瓶的蓋子,把水倒進攏起的掌心,不知該把水潑在三海草臉上,還是該滴進她嘴裏。“謝謝您,先生。你是否可以通知宮廷,有一名阿賽克萊塔受傷了?派一輛—— 一輛醫生車來。”醫生車不夠準確,可她想不出更好的詞。
“——她是位阿塞克萊塔?”男人問道,“你等著就行。光照馬上就來。唯一市會呼叫他們的。讓他們照管你更好。”
瑪希特覺得“照管”一詞暗示著“完成未竟的謀殺任務”。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會跑,也無處可逃。“謝謝你的水。”
“你從哪兒來?”
瑪希特險些笑了出來,噎了一下。“太空,”她回答,“一個空間站。”
“是嘛,”男人應道,“真抱歉。你別擔心。沒人會拿炸彈這事怪你。這兒不是那種歧視外族人的街區。”他伸手拍拍她的前臂,她縮了回去。
“那該怪誰?”瑪希特問。
她沒指望他會回答。不過,他聳聳肩,還是答道:“唯一市裏,不是每個人都愛著這座城市。”接著便站起身,把水瓶留給了她。
唯一市裏,不是每個人都愛著這座城市。世界之中,不是每個人都愛著這個世界。有人覺得現存宇宙容納不下這個文明,有人帶著炸彈,不在乎平民的死活……
水從瑪希特指尖滴下,滴在三海草的嘴唇上;水從麵頰上流過,就像十五引擎的鮮血從瑪希特麵頰上流過一樣。瑪希特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把水瓶遞還給主人,瓶口朝上,免得水灑出,仿佛她遞回去的是一把鋒利的刀刃,特意讓刀把朝上。三海草喉嚨深處發出細細的哼聲,瑪希特覺得這是好征兆:她沒死。她可能會活下來。
在泰克斯迦蘭人群的包圍下,瑪希特覺得自己幾乎像是隱形人。沒人知道她本該更像亞斯康達,也沒人知道亞斯康達原本打算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除了炸彈客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等待。
光照到來,仿佛在空間站上看到行星升起:先是緩慢,接著,透過唯一市禁閉眾人的玻璃牆,遠處仿佛有金色微光閃動,金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變成身著閃亮甲胄的帝國軍團。這景象出現在每一部瑪希特從小深愛的泰克斯迦蘭史詩當中;也出現在每一部空間站人撰寫的有關“步步逼近的恐怖帝國”的反烏托邦小說中。光照一到,電擊過三海草的玻璃牆體就無聲無息地縮回了地下,絲毫不留痕跡。瑪希特想起給她水的男人說過:唯一市會呼叫光照。
瑪希特站了起來,撐著三海草的胳膊,讓她靠在自己胯部。三海草尚未恢複清醒,腦袋朝後垂掛,落在瑪希特的肩膀上,雙手指尖勉強相對,像是不自覺地做了個致意的姿態。瑪希特覺得這仿佛來自本能的條件反射,或者——雖然非常不可能——來自活體記憶的動作,而不是三海草有意識的行為。她就像個神經被人操控的傀儡。
麵對三海草的迷糊致意,光照的首領不動聲色地回以完美的禮儀。光照跟其他軍隊一樣,每人都戴著雲鉤,雲鉤將整張臉嚴實蓋住,像是一麵不透明的金色反光護盾,讓人分辨不出五官。瑪希特猜想,或許這就是目的所在。
“您是瑪希特·達茲梅爾嗎?”一名光照問道。瑪希特身後,給她水的男子,還有所有的泰克斯迦蘭人,都消失了。瑪希特腦中閃過念頭:或許這些人就是炸彈客,所以看到執法部門才逃之夭夭。唯一市裏,不是每個人都……
“對,”她回答,“我是勒賽耳空間站的大使。我的聯絡員受了傷,我想回我宮廷區的住所去。”
瑪希特分辨不出光照的反應,不知是接受還是拒絕。“我們謹代表泰克斯迦蘭帝國,”他說,“為您在我們領土中受到的人身安全危險致歉。我們已經展開調查,追查爆炸裝置的來源和目的。我們相信,您聽到這個消息會高興的。”
“我很高興,”瑪希特說,“不過,如果能得到醫療幫助,以及安全回到我的外交領土中,我會更高興。”
光照沒理會瑪希特的話,繼續道:“為了您的安全,大使,我們要求您跟我們走,接受‘六伸掌’的保護。一閃電——光耀如星的皇帝六方向麾下的亞奧特萊克,還有戰爭部長九推進,會給您足夠的保護。”
“六伸掌”是泰克斯迦蘭的軍事機構:從六個方向朝未知宇宙伸出的手指,直到宇宙邊緣。這名字如今很少人用,哪怕是泰克斯迦蘭人,一般也隻會用“軍隊”一詞,或者以亞奧特萊克(一個軍團的最高領導人)的光榮戰績為某個軍團命名。光照用上“六伸掌”一詞,讓瑪希特覺得自己已經“正式”遭到逮捕,而且程序完全合法——逮捕她的並不是唯一市和皇帝,而是戰爭部。
不,不叫逮捕,叫“保護性拘留”。
這兩者有什麼不同?沒多大不同,不管誰來逮捕她都一樣。
她從自己遭受文化休克的可憐腦袋裏,翻找出能想到的最正式的言辭,用上最具威脅性的口吻和最鎮定的態度(兩者她都不具備),說道:“備受尊崇的亞奧特萊克—— 一閃電的監護,並不在勒賽耳的外交領土;如果我有危險,我相信,派人前往我住所門前保衛我即可。”
“考慮到您前任所遭遇的不幸事故,”光照說,“我們認為這種措施的保護性可能不足。您得跟我們走。”
瑪希特幾乎可以肯定,這是句威脅。“如果我拒絕呢?”她問。
“您會跟我們走的,大使。您的聯絡員經曆了跟唯一市令人遺憾的交互,之後便會被送往醫院,檢查並調整雲鉤,這您放心。”這名光照朝前一步,其餘光照跟著朝前,仿佛回音一般。一共有十名光照,每一個都十分相似,無法分辨。瑪希特站著沒動。她真希望三海草此刻能清醒過來,想法子幫她們擺脫這困境——告訴她一閃電此人究竟是軍事小官僚,還是一股不可忽視的政治勢力;究竟光照一般都歸戰爭部管轄,還是因為在高檔餐館發生恐怖襲擊,這才有此例外。
她花在“希望”上的時間太多了。她希望自己的信息源沒有受損,但希望沒有用。她知道得太少了。隻有一點是確定的:她不願意被帶走,被人“保護性拘留”。她也很清楚泰克斯迦蘭的軍事實力,明白自己逃不掉;哪怕要逃,也得拋下三海草。她不願意拋下她。
還有什麼辦法能阻止光照?
“恐怕我不能跟您走。”她開口說道,試圖爭取時間。她用爭取來的幾秒寶貴的停頓時間,試圖回憶自己的外交術語詞彙,以及最正式的句式。然後——仿佛沒有檢查太空服的氧氣存量就直接跨出氣艙——她向光照宣布了自己的避難所,“我之前已與伊祖阿祖阿卡十九扁斧——她的優雅現身仿佛刀刃的寒光,照亮了房間——定好今日下午會麵。我相信,如果我言而無信,改赴最受尊敬和仰慕的一閃電之約,十九扁斧閣下將會極為不悅。餐館發生的不幸,不該成為貴國政府運轉及與兩國間商談計劃的阻礙。”
真希望自己沒說錯那該死的頌詞頭銜。
光照軍官道:“請稍等,大使。”隨即轉向身後諸人。眾光照的麵罩雲鉤在遮住麵部的金色反光鏡麵之下,閃出藍白紅的光芒,應該是他們在利用內部頻道交談。
片刻後,其中一名軍官走上前來。瑪希特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剛才說話的那位。“我們會跟伊祖阿祖阿卡的辦公室聯係。請您耐心等待。”
“我可以等,”她回答,“但如果您能同時為我的聯絡員聯係一輛救護車,我會很感激。”這時候她記起了“救護車”這個詞。多年的詞彙和外交訓練在關鍵時刻——哪怕全身沾滿煙塵和幾乎幹涸的鮮血——總算能派上用場,這讓她心中欣慰。此時,她隻能期待十九扁斧對她的興趣——確切地說,是對亞斯康達和他給予的承諾的興趣——大到願意駁回控製唯一市警察的軍事統帥的命令。
最好別去想是不是十九扁斧安排這顆炸彈。現在先別想。一次解決一個問題。
第二位光照退回隊伍中。瑪希特沒留意他的去向,隻關注自己。她努力站得筆挺,撐住三海草,保持麵無表情的同時又流露不悅——她努力回憶亞斯康達的做法,如何隻改變眼睛的寬度,就能讓嘴角現出令人生畏的冷笑,露出帝國風格的輕蔑。她等待著,想象自己不可戰勝,仿佛拚殺出這顆行星的第一任皇帝;或者三海草摯愛的十一車床,在外鄉人中進行哲學探討——此時此地,這正是她的處境。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光照在麵罩底下用內部頻道交流。三海草發出一聲含糊的“什麼?”,接著把臉埋進瑪希特的肩膀。這動作幾乎稱得上可愛。
最先說話的那名光照——或者某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向眾人做了個手勢。
光照隨之散開,混入剩下的人群中,低聲詢問,記錄目擊者證詞。瑪希特覺得這是好兆頭:他們不打算用蠻力逼她就範了。
“我們已經呼叫了救護車。”那位光照說。
“等救護車來到,我再去赴伊祖阿祖阿卡的約會。”
對方沉默片刻。瑪希特想象光照在麵具底下露出極為惱火的表情,頗覺愉悅。
“您可以等。”軍官說,“之後我們會親自把您護送到伊祖阿祖阿卡的辦公室。目前,您不太適合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況且有好些地鐵站也關了門,在本區調查期間暫停運營。”
“感謝您花私人時間送我。”瑪希特說。
“我們沒有私人時間。稱不上麻煩。”
這名光照一直使用第一人稱複數,這一點很不尋常,也有些令人不安。在他最後一句話中,從語法上說,“我們”本該由“我”來代替,用所有格動詞的單數形式。這個語言現象簡直值得寫一篇語言學論文,讓空間站裏的女孩子們在睡眠時間段討論個不停——
別想了,這是不可能的。一輛細長灰色泡泡形狀的救護車抵達,閃著白色燈光,發出尖銳刺耳的鳴響,不停重複,就像警報。救護車中“吐出”幾位身著鮮紅教士服的普羅托斯帕薩提,其中沒有亞斯康達停屍房中的葬儀執事,瑪希特對此很滿意。普羅托斯帕薩提動作輕柔,把三海草從瑪希特懷中帶走,並保證她的良好預後。他們還說,唯一市傷人的情況時常發生,但如今的頻率比幾年前多了許多。三海草經曆的隻是神經麻痹,是唯一市線路故障導致的,是唯一市中無數自主運行的算法AI當中的一個出現了波動。
“可以動身了嗎,大使?”光照問。
瑪希特真希望能給十九扁斧送個信,內容差不多是“由警察護送前來,非常抱歉,但願您喜歡政治上的爛攤子。要是我沒出現,就是被迫消失了”。可惜,她沒法子送出這封信。
“當然,我可不想遲到。”她回答。
1 1英寸約為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