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各位注意!急!/新鮮出爐的重要新聞馬上呈上!/八頻道立即呈現!
今晚,七綠玉與四梧桐為您帶來歐迪爾星係1號行星的現場報道。1號行星都城中的叛亂已經平息,“準亞奧特萊克”三漆樹領導下的第二十六軍團正準備脫離行星軌道。稍後,我們將會看到四梧桐從都城中央廣場發來的現場連線,采訪重新就任總督的九擺渡艇——途經歐迪爾躍遷門的貿易活動有望在兩周內恢複正常……
——全泰克斯迦蘭皇帝六方向治下
第十一紀1三年二百四十五天
八頻道!唯一市內雲鉤網晚間新聞播報
靠近躍遷門注意事項清單,第2/2頁
……減速至飛船最大亞光速的1/128,以保證躍遷門另一端有非空間站飛船同時進入時,能夠進行躲避操作。
17.用本地無線電廣播即將躍遷的消息
18.告知船員與乘客即將躍遷
19.以1/128的速度靠近視野扭曲最大處……
——《勒賽耳空間站駕駛員訓練手冊》,第235頁
大使套房裏滿是亞斯康達留下的痕跡,瑪希特腦中卻空空蕩蕩。她被活體記憶的所屬物包圍;原本充滿腦海的記憶卻消失不見,簡直像裏外翻了個個兒。瑪希特來之前,套房已經開窗通過風——或者至少她希望如此。房間裏大開的窗戶,殘留著的殺菌劑味道,都讓她這樣認為。風從窗口吹來,掀動窗簾,但也沒能徹底驅走房間裏的殺菌劑味道。不管怎麼說,這兒總歸是某人住過的地方,而且住了很久。
亞斯康達本人喜歡藍色,也喜歡暗色光滑的昂貴金屬家具。工業化線條硬朗的工作台,還有低矮的沙發,會讓每一個生長於空間站或是飛船上的非行星居民賓至如歸。不過,地板有點兒不同:上麵鋪著絲質長毛地毯,滿是各種花紋。一個愉悅的渴望從瑪希特心中一閃而過——在家中赤腳踩著地毯,享受地毯觸感帶來的純粹生理快感——接著又想到活體記憶的繼承者,就連審美傾向,也跟上一任匹配。亞斯康達喜歡赤腳踩著織物,雖然她從沒嘗試過,但顯然也喜歡。
套房裏間門後是臥室。亞斯康達在床頂上掛了一份泰克斯迦蘭製作的金屬鑲嵌式星圖,展示著空間站所屬的宇宙。這份星圖像是一個廣告:睡在這兒,你就能跟整個區的所有資源睡在一起。
這件作品挺美,幾乎掩飾了它的笨拙。幾乎。
頭櫃上堆著一小疊手抄本圖書,還有些信息條,疊得整整齊齊。瑪希特覺得,整理者肯定不是亞斯康達本人。亞斯康達不會在乎床頭讀物有沒有排成直線,瑪希特也不在乎。要是他在就好了,可以直接問他。如果他再也不回來,她該怎麼辦?她現在還沒能跟亞斯康達真正合並成一個人;要是那可怕的情感爆發,燒毀了她的活體記憶植入裝置與腦幹的連接,怎麼辦?要是他們在一起時間長些就好了。時間一長,植入裝置就不再重要。她會成為亞斯康達,亞斯康達會成為她,兩人會合並為一個更加完整的新人,名為“瑪希特·達茲梅爾”。她會擁有亞斯康達·阿格黑文知曉的一切,無論多麼隱秘的信息,兩人的肌肉記憶、積累的技能、本能乃至聲音也都會融合。這才是正常情況下應該發生的事,他們會成為活體記憶鏈上新的一環。可現在,她該怎麼辦?寫信回家申請維修指導?還是直接回家,留下一攤未完成的工作,包括解開亞斯康達的死因之謎?好歹語言問題不用他幫忙。就連她夜晚做夢的時候,有一半時間也在用泰克斯迦蘭語——她經常夢見唯一市。自從兩人融合後,她腦中活體記憶所在的部分一直感覺沉甸甸的。但現在,一旦她探尋這個部位,就會頭暈,感受到可怕的墜落感。她坐在床沿上,盯著床頭櫃上一疊書棱角分明的邊緣,直到確定自己不會暈過去。負責打掃房間的人肯定整理過書本,也就是說,任何跟罪案有關的明顯線索,都被抹消了。
她竟然已經開始思索罪案的可能性。
當然應該思索這種可能性。還要考慮謊言的可能性,她對自己說。考慮謀殺和其中深意。窒息而死。過敏,或者吸入了某種含氧量低的氣體。政治,一向如此。這兒是唯一市。這兒每個人都戴著雲鉤,不停地朝他們的眼睛裏輕聲“念叨”著各種故事,有關陰謀、酒精和毒品。從小時候開始,她就聽慣了這些故事,還把它們講給別人聽——啊,隻能算是蒼白的模仿,用完美的節奏將這些故事帶到空間站空蕩呆板的金屬牆之間。她小時候很受歡迎,討人喜歡,正是因為她能講故事,還因為——雖然這一點不重要——她會像泰克斯迦蘭人那樣思考。
罪案的線索早被抹消了,或者被無害化。
也有可能被亞斯康達藏了起來——如果他有預感,或確知自己將遭遇不測——隻要他夠聰明。(活體記憶很聰明,但畢竟是過時的。十五年,人可是會變的。)
瑪希特想著,要是自己在這兒住上二十年,不知會變成什麼樣?而且,連活體記憶都沒有——徹底消失了,這比過時的活體記憶更可怕。如果他不回來(他當然會回來。剛才發生的事不過是個小插曲、小差錯,等她明天醒來,他肯定就回來了),除了罪案,她還得考慮故意破壞的可能性。她的活體記憶植入裝置壞了,如果不是機械故障,就是有人故意破壞。也有可能是個體問題導致合並失敗,是她的問題,是她自己的心理拒絕了他。她聳了聳肩,雙手仍覺得刺癢和陌生。
“您的行李已經通過安檢程序,重新回到您身邊。”三海草一邊說,一邊穿過亞斯康達臥室緩緩升起的拱門。瑪希特直挺挺地坐著,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不希望泄露出任何自己正在經曆神經係統事故的跡象。“一點兒違禁品都沒有。目前看來,您還真是個無趣的野蠻人。”
“您期待有什麼刺激的事情發生?”瑪希特問。
“您是我聯絡的第一個野蠻人,”三海草說,“我什麼都期待。”
“想必您以前一定遇到過其他‘非公民’,畢竟這裏可是‘世界的珍寶’。”
“遇見跟聯絡可不一樣。您是我的‘非公民’,大使。我負責為您開門。”
她選擇了古體的動詞形式,讓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像習語。出口的話可能不如她期望的那麼流暢,但瑪希特還是冒著這個險說道:“開門這種工作,我以為不至於勞煩到二等貴族去做。”
三海草笑了。她的笑容牽動了眼角,比大部分泰克斯迦蘭人的表情更誇張,“您沒有雲鉤。所以有些門您開不了,大使。沒有雲鉤,唯一市就不會認為您真實存在。另外,如果沒有我,您要如何解碼您的郵件呢?”
瑪希特揚起一邊眉毛,“我的郵件加了密?”
“而且已經拖了三個月未回複。”
“那些,”瑪希特說著,站起身走出臥室,至少這扇門認得她,“是亞斯康達·阿格黑文的郵件,不是我的。”
三海草尾隨在她身後。“達茲梅爾大使還是阿格黑文大使,沒什麼區別。”她說著,伸出一隻手上下翻動,“反正是給大使的郵件。 ”
兩任大使之間的區別,恐怕比三海草想象的還要細微——前提是,如果活體記憶還會回來的話。瑪希特發覺自己不隻是擔心裝置故障,還在生亞斯康達的氣。這家夥幾乎什麼忙都沒幫上,一看到自己的屍體就慌了神,害她經曆了腎上腺素激增的危機,以及這輩子最古怪的頭痛,最後直接消失。現在隻留下她一個人,麵對這一堆未回複的郵件(都是亞斯康達十五多年後的、幾乎可以肯定是被謀殺的泰克斯迦蘭版本的自我留下來的),和一個幽默感不錯的文化聯絡員。
“還是加密的郵件。”
“當然。給大使未加密的郵件是一種不尊重的行為。”三海草取來滿滿一碗信息條——木頭、金屬或塑料製成的小小長方體,中間嵌著電路。每一份都精心裝飾著發件人的個人標識。她抓起一把,信息條夾在指縫間,就像指關節裏冒出了爪子,“您想從哪一封郵件開始?”
“既然是給我的郵件,理應我獨自過目。”瑪希特說。
“從法律上說,我與您有完全相同的資格。”三海草的聲調令人愉悅。
但瑪希特需要的不隻是愉悅。她需要一個盟友,她需要三海草成為她的幫手,而不是一個即刻的威脅。畢竟三海草就住在隔壁房間,而且在整個任期內(無論她被指派給瑪希特多久)都要負責為她開門。她已經意識到,在唯一市她很可能寸步難行——唯一市那如同全景監獄般監控一切的“眼睛”,將她認定為並非真實的存在。可是,雖然瑪希特需要三海草這個盟友,但不管三海草口頭上怎麼說,她未必真的會貫徹瑪希特的意誌。
“或許泰克斯迦蘭的法律有這樣的規定,”瑪希特說,“但根據空間站的法律,您可沒有這個資格。”
“大使,我希望讓您知道,我十分可信,也夠資格引導您適應宮廷生活。”
瑪希特聳聳肩,攤開雙手,“前任大使的文化聯絡員去哪兒了?”
不論這問題是否讓三海草尷尬,她都沒有表現在臉上。她不動聲色地回答說:“兩年的任期滿後,他就被調往別處了。我想已經不在宮廷之中。”
“他叫什麼名字?”瑪希特問道。要是亞斯康達在這兒,她本應該知道的。那位文化聯絡員在任的那兩年應該是亞斯康達抵達唯一市的前兩年,在亞斯康達活體記憶所記錄的五年記憶的範圍內。
“我記得叫十五引擎,”三海草輕描淡寫地說道。聞言,瑪希特不禁伸手緊緊抓住亞斯康達書桌的一角,勉強保持平衡。突如其來地,一陣喜愛和沮喪交織的複雜情感湧上她的心頭。一張戴著雲鉤的臉模糊地浮現在她的腦海:雲鉤的黃銅框子罩住了他的整個左眼眶,從顴骨一直延伸到眉骨。這是亞斯康達記憶中的十五引擎。記憶在閃回,在噴湧。瑪希特試圖聯係上活體記憶:亞斯康達?沒有回應。
三海草一直盯著她。她好奇自己臉色如何,很可能十分蒼白,而且心不在焉。
“我想找他——找十五引擎談談。”
“我向您保證,”三海草說,“我擁有豐富的經驗,並且在所有涉及與‘非公民’合作的必要能力測試上都獲得了罕見的優異成績。我們倆一定能合作順利。”
“阿賽克萊塔……”
“請叫我三海草,大使。我是您的聯絡員。”
“三海草,”瑪希特強壓下提高聲音的衝動,“我想見見你的前任聯絡員,好詢問我的前任大使是如何開展工作的。或許,還能打聽到一些前任大使的情況,關於他那不合時宜的、給其他人帶來麻煩的(根據郵件的堆積數量)死亡。”
“啊。”三海草應道。
“對。”
“就像您說的,他的死亡確實給大家帶來了麻煩,但這純屬偶然。”
“這一點我並不懷疑。但他畢竟是前任大使。”瑪希特清楚,如果三海草真跟看上去一樣,是個典型的泰克斯迦蘭人,那麼三海草就不會拒絕她。畢竟,在泰克斯迦蘭的文化中,要求擔任社會職務的人熟知前任的各種工作細節是理所當然的,就像要求一個勒賽耳空間站人熟知他將植入的活體記憶,對她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一樣。“我想跟一個了解前任大使的人聊聊,他對前任大使的了解,就像未來我倆將對彼此的了解一樣深入。”她試著讓肌肉回憶起泰克斯迦蘭式的微笑,憑感覺模仿著亞斯康達微笑時眯起雙眼的確切程度。
“大使,對於您目前的——困境,我萬分同情,”三海草說,“我會給十五引擎寄郵件過去的——無論他身處何方——同其他回信一並寄出。”
“……但我沒法回信,這些郵件都加了密。”
“沒錯!不過,我能解開幾乎所有的標準密碼,以及大多數非標準密碼。”
“您還沒解釋過,為何我的郵件會用我無法解開的密碼加密。”
“嗯,”三海草說,“我沒有任何輕慢的意思。在空間站,您必定是一位博學多識之士。但是,在唯一市,加密方式經常基於以密碼書寫的詩歌,這種密碼‘非公民’不太可能知道。對大使的郵件進行加密,則是為了展示大使的智慧,以及他對宮廷和宮廷詩歌的熟知。這是一種傳統。與其說是加密,不如說是一場遊戲。”
“我們勒賽耳空間站也有詩歌。”
“我知道,”三海草語氣中充滿同情,聽得瑪希特直想搖晃她,“不過,來看看這一封。”她舉起一根漆成猩紅色的信息條,上下兩半由圓形的金色蠟印封合,蠟印上凸顯出唯一市的藝術形象——這是泰克斯迦蘭皇室的標誌。“這一封肯定是給您的。日期是今天。”她揭開封蠟,內封的信息傾瀉而出,一長串全息文字漂浮於空中。信件由泰克斯迦蘭語寫就,瑪希特覺得自己應該能夠讀懂。畢竟,她從小就開始閱讀帝國文學了。
三海草碰了碰自己的雲鉤,說:“我猜您肯定能自己動手解開這種密碼。您知道政治詩嗎?”
“十五個音節的抑揚格對句,在第八和第九音節之間有個停頓。”瑪希特覺得自己聽起來像是一個參加口試的考生,而非一個有學識的泰克斯迦蘭國民。可惜她不知該換成什麼樣的回答,才能讓自己聽上去像後者,“很簡單。”
“沒錯!所以,絕大部分宮廷郵件都是政治詩格律的直接轉換替代,開頭的八句總是上一季最好的讚美詩——也即頌揚詩,隻要您懂得數音節和停頓,就能看懂。近幾個月使用的是二日曆寫的《複興之歌》,要是您真想自己解密郵件,我可以替您拿一份來。”
“那可是唯一市公認的最佳讚美詩,請務必拿給我看看。”瑪希特說。
三海草撲哧一聲笑了,“您可真了不起。這樣的態度,簡直像是唯一市土生土長的居民。”
瑪希特沒覺得受到了誇讚,“信上說什麼?”她問。
三海草眯起眼睛,瞳孔突然轉向左上——這是對雲鉤發出的微動作指令——接著緊盯著信息條中的內容。“一封正式邀請函,邀請您參加陛下親自舉辦的沙龍和吟誦賽事。三天後在介紹性的外交宴會上舉行。想必您一定會參加?”
“為什麼不呢?”
“嗯,如果您想要破壞在您之前所有外交官建立起的人際關係,塑造勒賽耳空間站打算對帝國不利的形象,不參加晚宴確實是個極好的開始。”
瑪希特湊近三海草,近到能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呼吸在她臉上陣陣拂過,她對三海草露出她最為野蠻的微笑,亮出所有的牙齒。她觀察著三海草努力保持鎮定不退縮的樣子,等到對方終於回過神來,明白她的意圖後,她說道:“三海草,不如我們達成一個共識:我不是傻瓜。”
“可以,”三海草回答,“不過,難道你們空間站人都將侵犯對方個人空間作為申斥的手段嗎?”
“隻在必要時使用。”瑪希特說,“作為交換,我也會接受另一項共識:您沒有明顯的破壞外交關係的企圖。”
“這交換聽來挺公平。”
“那麼,我接受皇帝陛下慷慨的邀請。內容你寫好後我來簽名。之後,我們還得處理其餘積壓下來的信息條。”
處理積壓的郵件占去了兩人整個下午的時間,延續到傍晚。大部分郵件涉及的都是大使辦公室的日常事務。大使辦公室雖然規模不大,但有政治上的重要性,有著大量事務需要處理。有大臣或大學寄來的郵件,想要谘詢空間站的習俗、經濟、旅遊機會、外交禮節等等;也有不想再居住在泰克斯迦蘭帝國的勒賽耳人發來的回國請求(這些瑪希特都簽署了)。還有少數幾份入境申請,瑪希特都簽字同意並移交給了帝國內負責辦理“野蠻人入境簽證”的辦公室。之外還有泰克斯迦蘭軍事運輸部門發來的“勒賽耳空間站境內通行證”的簽證申請,數量多得出乎意料,這批簽證申請都蓋了亞斯康達的個人印章,但真正簽字的卻沒幾份。這些半批準的文件起不到任何證明作用,它們尚未生效。這情形就像是亞斯康達正在簽署申請書,準備放半個軍團的泰克斯迦蘭戰艦進入勒賽耳境內,卻突然被打斷了。瑪希特十分納悶,數量如此之多的申請,為何在同一時間蓋章簽字?她把這些先擱置到一邊,陷入沉思。亞斯康達死前怎麼想的她不管,反正她可不打算輕易放泰克斯迦蘭的戰艦穿過本族的空間站宇宙,至少得先做些調查,弄明白為何要調動如此大規模的軍隊。
簽證申請中,沒有“升天節紅色豐收號”的名字。批準這艘戰艦入境來接她的,不是亞斯康達。他那時候已經死了,所以才需要重新派遣大使。瑪希特稍覺不安——有人批準了這艘船的通行——她得弄明白是誰。
三海草又遞來了另一份信息條。這份信息條很麻煩,讓她沒空去想方才的不安。這是一份貨運清單,要計算進口費用。換到亞斯康達活著的時候,郵件從寄過來到解決隻要半小時;現在,瑪希特卻花了近三倍的時間來處理。因為信息條中涉及的其中一方—— 一名空間站人——已經離開了這顆行星;另一方卻在此期間結了婚,獲得了公民權,還在收貨之前改了名字。瑪希特讓三海草找到這位更名了的新泰克斯迦蘭公民,給他發一份正式的傳喚令,讓他前去管理星際貿易許可的司法部門聽候裁斷。
“不管他現在叫什麼名字,一定要保證他會出席,並付清從空間站公民那兒購買貨物的進口費。”瑪希特說。
搜索結果發現,這位新公民選擇的新名字是“三十六全地形凍土車”。這驚人的名字讓瑪希特和三海草一時目瞪口呆。
“沒人會真給孩子起這名字,”沉默片刻,三海草開口道,“他真沒品位。哪怕他父母或他以前所在的寄養所真的來自低溫星球,有大量凍土,需要全地形車,這也說不通。”
瑪希特困惑地皺皺眉,忽然清晰地回憶起一段往事:那時,她在勒賽耳空間站中剛開始接受語言訓練,老師鼓勵全班同學在學習語言的同時都為自己起一個泰克斯迦蘭名字。她選擇了“九蘭花”,源自她當時最喜歡的泰克斯迦蘭小說的女主人公名字“五蘭花”。五蘭花是未來的帝國皇帝十二太陽耀斑的寄養所夥伴,那本書講的就是她的冒險經曆。從最喜歡的書中挑選名字,很符合泰克斯迦蘭人的作風。她曾為自己挑選的名字驕傲,覺得其餘同學的名字都不怎麼樣。如今,身處泰克斯迦蘭帝國的中心,竟想起這段往事,難免有些荒唐。不過,她還是開口問三海草:“你們泰克斯迦蘭人,是怎麼給自己取名的?”
“數字是為了——求好運,或者希望孩子能擁有的品質,也可能是追逐潮流——‘三’一直都是最受歡迎的——小數字都受人歡迎。三看起來很穩固,能創新,就像三角形。不會跌倒、能攀登思想頂峰,大概是這之類的寓意。這人選了‘三十六’,想讓自己顯得像是城市暴發戶。這數字有點兒傻,不過還不算糟。糟的是‘全地形凍土車’。血液、陽光之類,雖然語法上沒錯,屬於無生命物體或者建築,但就是不好聽……好聽的名字一般是植物、花朵和自然現象名,同時沒有太多的音節。”
三海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瑪希特還是第一次見。她覺得自己不禁開始喜歡起三海草來。三海草很有趣,雖然沒有三十六全地形凍土車有趣。
她突然決定將這段往事跟三海草分享,作為對方才那段算是文化交流的回報。既然她們得合作,最好拿出合作的態度來,“學語言的時候,我們都得給自己取個泰克斯迦蘭名字。有個同學——那種考試分數很高,但口音卻很糟的同學——管自己叫‘2e小行星’。2e是無理數。他覺得自己特別機靈。”
三海草思索片刻,吃吃地笑了。“是挺機靈的,”她說,“這太好笑了。”
“真的?”
“實在太好笑了。就像把自己整個人變成一個挖苦自己的玩笑。如果有位名叫2e小行星的人出了本書,我想我會去買來看。很可能還是本諷刺小說。”
瑪希特笑了,“這位同學的學習程度可沒到會運用諷刺的地步。他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聽起來確實挺討厭的。”三海草讚同,“不過,他在無意間用了精妙的語言,這反而更加有趣……”說著,她又遞來一塊信息條,開始解碼需要瑪希特解決的下一個問題。
整個下午都在工作中度過了。瑪希特擅長這些工作,這是她多年來受訓的目的。雖然這些文件的措辭更含糊,更有泰克斯迦蘭風格,還需要三海草解碼,但本質沒變。日落時,三海草為她們倆各叫了一小碗餃子模樣的餐點,餃麵裹著放了香辛料的肉餡,表麵澆了半發酵的濃稠醬汁,還帶著紅油。三海草讓瑪希特放心,說這東西裏麵絕對沒有任何可能讓她過敏的東西。
“這叫‘伊克斯回’,”她介紹道,“是我們這兒的嬰兒食品。”
“要是我死了,郵件還得再積壓三個月。那時候你可麻煩了。”說著,瑪希特用餐點附帶的兩齒叉子戳中一個餃子,放進嘴裏。輕輕一咬,餃子在口中爆開來,熱乎乎的,味道濃烈。紅油的辣恰到好處,辣味在她舌尖停留不散,正當她開始懷疑是神經毒性反應的時候,辣味卻轉為令人愉悅的快感。她這才發覺自己餓壞了。自從下了戰艦,她就沒吃過東西。
看到三海草和她一樣,狼吞虎咽著她那份伊克斯回,瑪希特心中頓時覺得平衡了許多。她揮揮叉子,說:“這東西給嬰兒吃簡直是浪費了。”
三海草睜大眼睛,露出泰克斯迦蘭式的大笑表情,“這是工作餐。工作餐就得好吃,才能吃得快。”
“趕快吃完,好繼續工作?”
“您的理解一點兒沒錯。”
瑪希特歪了歪腦袋,“您這樣的人,恐怕隨時都在工作吧。”
“這是我的職責,大使。”
“請叫我瑪希特,”瑪希特說,“恐怕,不是每個文化聯絡員都像你這麼能幹吧。”
三海草的表情幾乎像是受了誇讚,“是啊,不能幹的多得是。不過,文化聯絡員是我接到的指派,阿賽克萊塔才是我的本職。”
如果瑪希特閱讀的關於唯一市的文獻可靠的話,阿賽克萊塔的工作涉及情報、協議、秘密,還有——雄辯。“阿賽克萊塔做些什麼樣的工作?”
“政治工作。”三海草回答。
跟文獻中寫的相差無幾。“你為什麼沒向我提及那些軍事運輸簽證?”瑪希特開口問道。三海草還沒回答,套房的門鈴就響了起來,瑪希特皺起眉,三海草卻麵色如常,好似沒有被這不和諧的和弦所影響。
三海草來到門邊,在門旁牆上的鍵盤裏鍵入密碼。瑪希特仔細看著她的手指動作,想要盡可能記住這一串數字。她當然有權力操作自己套房的密碼。(除非她的處境比自己想象的更像一個囚犯。不知唯一市對“可在市內自由移動的真實人類”究竟如何定義?要是能問問亞斯康達就好了。)密碼驗證通過,鍵盤屏幕上投射出門外來客的麵容,並在他頭頂用帶金邊的方塊字體標注出了他的姓名和一連串的頭銜。來客很年輕,寬顴骨,古銅色皮膚,有著為帝國藝術家所青睞的低額頭,額頭上發際線邊緣的頭發烏黑濃密。這張臉,瑪希特記得在司法大樓停屍間裏見過。來客是十二杜鵑花,大廳裏見過的三位官員之一。雖然瑪希特對他們印象已經模糊,但十二杜鵑花那完全符合帝國文化中標準男性之美的外貌,還是給她留下了印象。麵對這如同藝術品一般的美男子,瑪希特的平靜讓她自己都感到驚異。三海草介紹的時候說過,他是“十二杜鵑花,一等貴族”。也就是說,三海草至少知道他的名字,而不隻是熟悉頭銜。
“真不知道他來這兒幹什麼。”三海草說道。這句話更清楚地表明,她對他的了解遠不止頭銜。
瑪希特說:“讓他進來。”
三海草大拇指用力按在鍵盤上(難道這地方用的是指紋鎖?不可能,泰克斯迦蘭的技術不可能這麼原始)。門開了,露出十二杜鵑花的橙色袖子和奶油色立領。雖然沒有亞斯康達的幫助,瑪希特也準備靠自己完成一整套招呼禮儀(這些事原本不該她來操心)。不過,她剛想開口介紹自己,十二杜鵑花就打斷了她,說道:“是我來您的套房,我們不必拘禮。”說著,他一陣風似的從三海草身旁經過,在她太陽穴上留下一個親昵的吻(三海草的表情極為惱怒),在長沙發上坐下。
“達茲梅爾大使,”他開口道,“歡迎來到‘世界的珍寶’,幸會。”
三海草在他身邊坐下,眼睛圓睜,嘴角明顯上揚,“花瓣,你不是說不必拘禮嘛。”她說。
“不必拘禮,不等於不要禮貌,蘆葦。”十二杜鵑花說著,對瑪希特露出非常不泰克斯迦蘭的大大微笑,讓人稍微有些懷疑他的精神狀況,“她沒有對您無禮吧,大使?”
“花瓣,你非得這樣嗎?”三海草道。
他們倆互用昵稱。這還——挺可愛的,也挺好笑,同時還讓瑪希特有些難為情。“絕無此事,”瑪希特回答。這答案讓三海草臉上露出誇張的感激神情。“歡迎來到勒賽耳空間站的外交領土。除了跟我的聯絡員敘舊,我還有什麼能幫您的?”
十二杜鵑花露出關切神情。瑪希特覺得這層神情之下,還藏著更讓人不快——也更誠實的興奮與興趣。這些泰克斯迦蘭人,一個個都把她當作氣艙門的人臉識別係統,以為她遲鈍到隻能看到人類的表麵:製服、關切的神情之類。這實在麻煩透了。真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有人拿她當真。
“我知道一些讓人憂心的消息,”十二杜鵑花道,“跟您前任的屍體有關。”
嗬,沒準當真的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對的,亞斯康達不可能死於事故。這麼簡單直接,既不像他的風格,也不像唯一市的風格。)
“屍體有什麼問題嗎?”
“可能是的,”但十二杜鵑花做了個手勢,像是在說當然有問題,隻是還沒法分辨是哪種問題。
“如果隻是可能,你根本不會來摻和我的事情,花瓣。”三海草回答。
“我想指出,前任大使的屍體是我的事情。”瑪希特接道。
“我們已經說過這事了,瑪希特。”三海草飛快解釋,“我在法律上有著同等資格——”
“但道德和倫理上可不是同等,”瑪希特說,“尤其事關我的前任,他生前無疑是勒賽耳的公民。所以,有什麼問題?”
“那位普羅托斯帕薩,四梧桐,在他離開手術室後,我又單獨在那兒待了一陣,用那兒的成像工具拍攝了屍體。”十二杜鵑花道,“目前,我在信息部的任務是:幫助滿足‘非公民’在此訪問期間的醫療及資源需要。所以,我對‘非公民’的生理結構非常有興趣——有些‘非公民’的生理結構跟人類很不一樣!我當然不是在暗示勒賽耳空間站人不是人類,大使,完全沒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我的好奇心實在太強。這一點,你可以問蘆葦,我們倆還是阿賽克萊提2學員的時候,就認識了。”
“好奇心太強,因此總是惹來一大堆麻煩,尤其在有趣的取證與奇特的醫療技術之類的事上。”三海草回答。瑪希特發覺三海草的下巴繃緊了,嘴角也抿得緊緊的,“說重點。是二紫檀派你來監督我工作的?”
“我才不會替人跑腿呢,蘆葦,哪怕對方是信息部部長也一樣。重點是,我留下來查驗了前任大使的屍體。而這具屍體曾被人工改造過。”
“什麼?”三海草驚訝道。同時,瑪希特拚命閉緊嘴巴,克製著自己不用空間站語罵人。
“怎麼回事?”她問道。說不定,亞斯康達隻是換了個髖關節。人工髖關節無可非議,也很容易解釋,而且比頭骨底部的植入器更顯眼。植入裝置裏麵保存著亞斯康達繼承來的活體記憶,還記錄下了亞斯康達獲得的所有知識、自我和記憶,形成新的刻印,本應被傳給下一位繼承者。
“他腦中全是金屬,”十二杜鵑花很快撲滅了她的最後一點希望。
“是彈片嗎?”三海草問道。
“他身上沒有傷口。相信我,如果有槍傷,是瞞不住去過太平間裏的人的。不過,全身掃描會更細致——之前不知為何沒有進行。可能因為大使死於過敏反應這個事實太過明顯——”
“您為何立即假設裏麵的金屬是彈片?我對這一點很有興趣。”瑪希特很快接口,想把對話從最危險的方向轉移走。真想知道亞斯康達是否向他們透露過活體記憶的事,可她沒法問自己腦中版本的亞斯康達;而且,也不清楚這個版本對他的——後繼版本?嗯,後繼版本,這個詞還算妥當——又了解多少,是否能推斷出他的後繼版本在這十五年間都做了什麼。
“唯一市有時候會變得危險。”三海草解釋。
“意外時有發生,”十二杜鵑花道,“但最近越來越多。比如某人錯誤操作了雲鉤,唯一市就會反應過度……”
“您不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三海草向瑪希特愉快地保證,瑪希特對此一點兒也不買賬。
“前任大使有配備雲鉤嗎?”她問。
“我不清楚。”三海草回答,“必須由六方向陛下親自準許,他才有可能擁有雲鉤。‘非公民’一般都沒有——雲鉤是專屬於公民的一項特權,因為它跟唯一市相連。”
雲鉤是專屬泰克斯迦蘭人的特權,能打開各種門,顯然還能把一個人拉入某個極為危險的境地。瑪希特想,不知雲鉤對泰克斯迦蘭公民的追蹤會精確到何種地步,而追蹤數據又會由誰來保管。
“無論是否有雲鉤,”十二杜鵑花插嘴,“前任大使腦幹中確實存在著一大塊神秘金屬。我猜大使您會想了解這一點,免得有人在您腦中也植入一塊。”
“你總是這麼積極,花瓣。”
“這事還有誰知道?”瑪希特問道。
十二杜鵑花回答:“我還未告訴任何人。”隨即一本正經地把雙手插進外套長長的袖筒裏。瑪希特聽得出,這句回答在暗示這隻是暫時的。此人到底想從她這兒得到什麼?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大使往身體裏植入什麼都有可能的——比如癲癇鎮定器。這種裝置很普遍,很多有癲癇的老年患者都會安裝。”她說的是一個標準借口。萬一活體記憶裝置被空間站之外的人察覺,常會用這個借口。“泰克斯迦蘭這樣偉大的文明,肯定也會有這種裝置。這種事,隻要翻翻大使的醫療記錄就清楚了,沒必要這麼麻煩吧。”
“如果我說,我告訴您,是想看看您會如何反應,您相信嗎?在您之前的大使……唔,以大使的標準來說,在政治上相當活躍。所以我很好奇,是否所有的勒賽耳人都是這樣。”
“我不是亞斯康達。”瑪希特話一出口,就覺得十分丟臉——她本該更像亞斯康達,如果兩人有更多時間合並,如果他沒有從她腦中消失。“不同的人在‘政治’上的表現並不同。您覺得普羅托斯帕薩知道這事嗎?”
十二杜鵑花咧嘴笑了,露出了牙齒,“他沒跟您提,也沒跟我提。不過,他可是科學部醫學院的普羅托斯帕薩,他覺得哪些重要該說,哪些不重要可以忽略,我們可沒法妄測。”
瑪希特站起身,“我想親眼去看一看。”
十二杜鵑花愉快地看著她,“啊。您到底也是政治活躍的呀。”
1 Indiction,以皇帝登基年份計算,每十五年為一個曆法周期,稱為一紀。
2 Asekretim,阿塞克萊塔的複數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