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天之後,位於黃道之上大約一光時的一片偏僻而空曠的太空中,貝利撒留與聖馬太終於會合。他感到了一陣並不心安理得的解脫。按說現在應該可以放心了,但離開閣樓的現實和量人遭受的苦難讓他不敢掉以輕心。閣樓已經毀滅。他們將被動式望遠鏡指向主星南方,看著他們的家園化為灰燼,仿佛上次觀察到的那場災難又一次以慢動作呈現在他們眼前。數以百計的量人死了。
貝利撒留和卡茜轉移到了“量化風險號”上。隻有收集到更多數據,才能證明卡茜的模型是否真的管用。他們必須搞清時間之門是否真的能夠映射到通天軸的其他出入口。
“你們做到了。”聖馬太驚歎道。
“並沒有。”卡茜說。
“這是我見過的最接近奇跡的一件事情。”
“打從貝爾說服我離開閣樓之後,我們也隻做成了這一件事。”
貝利撒留不覺得他們實現了什麼奇跡。即便想到自己真的進入過時間之門的超空間內部,他也不覺得可以用“奇跡”這個詞來形容。自從伊坎吉卡少校走進他的生活,每一刻都像是瘋狂的即興表演。而他這些冒險行為造成的後果卻由閣樓承擔了。
他和卡茜鑽進狹小的船艙,聖馬太的自動機在牆壁上飛快地跑來跑去,照亮道路。固定時間之門的軟托架被微微壓彎,兩人朝它飄過去,在他們的神殿大門前再次感受著敬畏之情。他們渴望進去。
卡茜把自己宇航服的推進器跟貝利撒留的連接上,然後握住他的手。貝利撒留很喜歡卡茜的手緊握在自己手上的感覺,即便隔著兩層厚厚的手套。但那一握來得快,去得也快。卡茜已經不再是人了。她已經躍入量子神遊,而他再次落單。她當然想立刻開始。量子世界通過兩名量人的磁小體湧入他們的身體。在神遊的初始階段,量子智能會開始接收各種重疊的輸入、波和粒子、整體概率分散。起初這些的來源還隻是在附近。但是,由於量人能夠感覺到電磁場,卡茜感知的規模將會每秒鐘擴大一光秒的範圍,而她的感官規模借助糾纏作用將會以快得多的速度擴展。貝利撒留戀戀不舍地鬆開了她的手。
他打開宇航服的冷凍氣體噴射器,推動他們越過視界,進入時間之門裏的時空超體積。視線開始向各個奇怪的方向擴展。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和幽靈般的觸碰啪嗒啪嗒地輕拍著他的感知。磁性和電荷感覺混沌而遙遠,他的量子智能正在盡可能積蓄它所得到的各種測量結果。它向他報告了一些觀察結果,不過並不是很多。假如它分享得太多,那麼貝利撒留所見的重疊概率許多都會因此坍縮。但是兩個量子智能——貝利撒留和卡茜——卻可以在不導致重疊概率坍縮的情況下,彼此共享非確定性的量子數據。
“你們看到了什麼?”貝利撒留問那兩個量子智能。
兩個量子智能可能正在通過電磁信號相互交談,隻不過它們的語言是各種等式、部分觀察、數學和新的假說。他自己的量子智能沒有提供直接觀察,但已經開始給他一些小的數據點。貝利撒留如果要獲取這些數據,就會導致概率坍縮,這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
數據點開始出現,成百上千、星星點點,失去了光譜或光度方麵的線索。貝利撒留試圖將該模式與星空中的幾何形狀進行匹配。這些數據無一映射到他所知道的任何星圖。他看到的隻是量子智能感知到的其中一小部分,但這已經足夠了。數據點模式越來越複雜,他的大腦在方向定位、幾何係統和尺度比例的各種可能性之間來回切換。突然之間,大腦開始將這些數據點匹配成一種結構:超大類星體群。這是一種星係的集合,其名字來源於將這些星係拉在一起的巨型黑洞。
他沒有輕易得出任何結論。基因工程師們將量人的模式識別敏感度調得如此之高,以致他們時常受到假陽性的幹擾——發現的東西常常並不存在,令人傷心不已。可如果這些初始模式始終揮之不去,那又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時間之門裏發生的量子糾纏會指向遙遠星係的中心?
量子智能又給了他更多數據,雖然他急切地想真正看到沒有被它篩選過的原始數據。新的數據點增加了他建模的解析度。每一個單獨的點很快又被解析成一團更精細的點雲,並且這些新數據還允許對這一團團點雲進行再放大。現在已經有了很多數據,然而,假如他收到的信息隻是量子智能所感知到的千分之一,那它們又看到了什麼?這些巨大數據點雲中的每一點,都擁有他們在偶人主軸裏看到的那些量子特征。
每一點似乎都是通天軸網絡的另一個出入口。
如此之多的點形成了一片朦朧的雲,從遠處看就像一個個小光點,這樣的光點數以百萬計,遍布在星係組成的巨大連鎖之間。冷靜是量人引以為傲的性格特點,可是麵對如此宏大的尺度,他幾乎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對此進行理論建模的過程近乎宗教體驗。他所窺見的這幅景象,可能意味著有成百上千萬的蟲洞被量子糾纏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由許多超大類星體群構成的超級星係結構。
文明已知的蟲洞有五到六十個。這裏的蟲洞卻數以百萬計,隻是必須通過量子糾纏的鏡頭才能看得到。他和卡茜之前已經排練好了,要利用它們來實施一場騙局。
更多的數據湧了進來。
盡管這些超大類星體群自身就包含了千萬億顆恒星,對於可觀測宇宙而言,它們也隻不過是組成星係的基礎構件而已。累積的數據點開始組成一個貝利撒留認得的形狀:武仙—北冕座長城。在兩百億光年的尺度範圍內,這個龐大的星係群是宇宙中已知的最大結構。量子糾纏線似乎指向了數以十億計的點,遍布於這個龐大的結構之中。
可是,假如他們看到的每一根糾纏線都指向先行者的通天軸蟲洞網絡的一個出入口,那麼這個網絡就比之前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巨大得多。先行者們的殖民腳印可能已經遍及已知宇宙中相當大的一部分。他們甚至可能並未滅絕。或許因為通天軸的出口實在太多,所以先行者們可能隻是遺忘了其中那麼幾十個,結果被人類發現,就以為它們都是無主的。
貝利撒留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思考著宇宙膨脹對蟲洞周圍的時間和同時性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它們不可能完全同步。宇宙膨脹過程中的漂移可以將某些蟲洞置於其他蟲洞的相對過去和相對未來。先行者們是如何在這個龐大的網絡中生活的?這個網絡包括了整個宇宙中相當大的一部分,在這樣的尺度上,他們的社會會是什麼樣?
“量子智能,”貝利撒留對那兩個客觀說道,“我們不知道這些點是通天軸的出入口還是別的什麼。我們需要用更高的解析度來檢查比較近的那些點。先看看印第安座ε星係、巴克維茲(1)或地球,或者是附近我們已知的星係。”
量子智能並不蠢。它們最終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但是從量人那裏獲得的模式識別本能使它們和貝利撒留一樣,有可能沉湎於對宇宙的數學和物理之美的觀察之中,忘掉了首要任務。
大腦中的量子智能開始向他提供不同的信息。這回並不是武仙—北冕座長城那樣的龐然大物,而是形成了某種更小的東西:那是五個點,既沒有任何其他參考和尺度,也看不出它們與現實世界有任何實際的線性映射。
“這是什麼?”貝利撒留問道。
巴克維茲,他自己的聲音說道,話音中不帶任何感情。
巴克維茲這個星係中隻發現過一個通天軸出入口,此路不通。聚合政府將這個星係賜給了撒哈拉以南聯盟。他們在那裏一直待了七十年,期間進行過大規模搜索,卻再未能發現一條新的通天軸。量子智能在跟蹤五條量子糾纏線的軌跡,但沒有參考任何物理上可觀測的事物。
信息是無尺度的。巴克維茲中的五個糾纏點可能位於一個直徑為一天文單位或一光年的不均勻環上。它們甚至可能與貝利撒留的現在並不處在同一時間。量子糾纏對待時間的方式,與物質和人的方式完全不同。巴克維茲的圖像中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你能給我看看印第安座ε星係嗎?”貝利撒留說道。
幾秒鐘後,數據分布發生了變化,顯示著五個不同的光點。印第安座ε星係中隻發現過四個主軸:英西財閥政府有一個,聚合政府有一個,撒哈拉以南聯盟最近從聚合那裏奪取了一個,然後就是偶人在地表下的那一個。那第五個主軸,既可以是夢寐以求的寶貝,也可以是血本無歸的賭注,這取決於從哪個角度看。無論哪個國家找到了尚不為人知的主軸出入口,都將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如虎添翼。
量子智能顯示了五個點,但是不能想當然地認為量子糾纏就映射著真實世界的順序和方位。他們還是需要找到能夠將糾纏信息轉換成天文位置的方程式。
貝利撒留的頭盔顯示屏上出現了一係列方程式、數據點和邏輯語句。卡茜的量子智能將偶人主軸的讀數傳送過來,那是它仔細研究過的東西。偶人主軸的各項特征與那五個點其中之一的各項量子屬性相互匹配。她的量子智能在告訴他:那就是偶人主軸。
貝利撒留的大腦推敲著幾何計算,試驗著各種方向和尺度。經過好幾秒的反複思索和幾何變換,他想出了一個假設,由此可以得出各條主軸的位置:聚合主軸、英西主軸以及弗蕾亞主軸。那最後一個點不與任何東西相連,遠在印第安座ε星的兩顆亞恒星伴星(2)的軌道之外,孤零零地落在遙遠的虛空之中。他算出了一個理論上的相對位置,相對於印第安座ε星係的另一個蟲洞。
貝利撒留的頭盔裏響起一聲警報,持續了好幾秒。卡茜的體溫到四十度了。他咒罵了一聲。他之前沒有注意到警報,卡茜自己的量子智能也沒有。解熱劑已經不太起作用。他不想回到現實世界,卡茜的量子智能也不想。考慮到眼前這些數據的價值,在她發燒到危及生命之前,它可能都不會放手。
“開始記錄,”貝利撒留告訴那兩個量子智能,“我們要退出時間之門。”
卡茜的呼吸變淺,頻率也起了變化,看起來她正在蘇醒。貝利撒留打開兩人宇航服上的冷凍氣體噴射器,他們撤了出來。他們越過那片灰色、虛幻的圓形視界,出現在“量化風險號”的貨艙中。
貝利撒留從耳機中聽到卡茜的呼吸聲有些吃力,而且不均勻。他拉起了她的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攥住。他拉著她回到氣閘。到了船員區,他掰開自己宇航服的密封扣,先將她的宇航服脫下,再脫掉自己的。然後,他們靜靜地在兩張駕駛椅中躺下,輕輕地綁上了安全帶。聖馬太已經學乖了:當這對量人剛剛從神遊中——甚至是白癡天才狀態中——出來的時候,不要跟他們閑聊。他們還處在深度癡迷之中,對分心的事情很難有所反應。
貝利撒留腦子裏塞滿了新數據,可他不知道要如何開始處理,那都是他在神遊中無暇顧及的信息。他打開了他倆位於共享工作區裏的全息顯示器。在這兒,他們可以麵對麵描繪幾何想法、轉換方程、運行迭代和混沌過程。這一切都要借助量人特有的圖形化速記法,用以將七維或八維時空形象化。他把自己接入工作區,開始傾倒數據集。卡茜呻吟著,也將自己接入,開始創製圖像,工作區隨即被她的數據點淹沒了。接口每秒鐘隻能傳送有限的數據,所以幾分鐘後,由這些數據點組成的圖像才逐漸清晰起來,其結構看起來與他之前看到過的武仙—北冕座長城很相似。數以十億計的數據點。
“這難道真是一張描繪了通天軸所有出入口的地圖嗎?”他問道。
卡茜的嘴唇張開,自然而輕柔地呼吸著,她的雙眼已經被自己塑造的圖像催眠。她現在正處於白癡天才狀態——社交上是個白癡,數學上卻是個天才。她皺起眉頭,開始處理他的問題。
“這是一張量子糾纏地圖,”她說,“指向我們在時間之門內可以感知到的那些點。這很可能是一個中介,通往先行者們製造的其他永久蟲洞。如果不是這樣,那麼時間之門又是在跟什麼發生糾纏呢?”
貝利撒留吸收了那些模式,構建出一幅宇宙三維地圖,裏麵混雜了紅外線、無線電、可見光、紫外線、X射線和伽馬射線的各種輻射源。有那麼幾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
“在最大的尺度級別,糾纏線主要指向類星體、中子星和脈衝星。”最後卡茜說道,“隻要做一些轉換,這種映射關係就跟線性的差不多。這樣的話,這個模式就能跟宇宙的地圖相匹配,誤差範圍隻在幾個天文單位到幾光年之間。”
她做了些調整,視圖令人炫目地從整個可見宇宙拉近到局部的一組星係,然後是銀河係,繼續放大到隻是獵戶臂(3),再然後就是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類文明網絡,最後落在了巴克維茲星係。全息圖上閃耀著五個發光點,其中一個點處在星係的實際地圖內。
兩人都看出了問題。之前他們通過仔細研究時間之門發現了這幅糾纏關係地圖。在大尺度上,圖中的映射關係大多是線性的,但如果把尺度縮小到單一恒星係的規模,可能涉及的誤差就大到令他們幾乎無法預測單個蟲洞的位置了。在印第安座ε星係,他們已經知道了四個蟲洞的位置,所以還能借助排除法。可是在巴克維茲星係,他們隻知道一個蟲洞,排除法行不通。他們看到的那五個點可能在四維時空的任何一個維度上發生旋轉,而尺度也有任何可能:從光秒級到光分級再到光時級。
“這麼多的通天軸,”卡茜說,“足夠量人研究幾十輩子的了。”
“也足夠我們逃亡的,”貝利撒留說,“宗主國可能會跟蹤我們通過一個主軸。但是,如果換成隻有我們知道的那兩三個主軸,他們能找到的機會就很小了。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吧。我們要想個辦法,能夠進行精確校準。”
他們模擬了各種不同的方程式、圖形顯示,甚至混沌時空膨脹漂移場景,看看能不能找到線索,或許可以告訴他們如何從量子糾纏映射到物理坐標。一個小時後,他們得出了幾類可供選擇的映射關係,但都不太可靠。
卡茜變換了圖像,從巴克維茲星係跳到了印第安座ε星係。在那裏他們可以將通天軸的四個已知出入口的位置與糾纏地圖進行對照。在這裏,他們可以測試自己構想的各種模型,逐個排除不適用的映射關係類,直到找到那個真正適用的。他們盯著圖像看了很久,這是一個非凡的模式,全體人類除了他倆之外,再沒有任何人知道。對發現的敬畏之情衝刷著他們熾熱的頭腦。
他們的新映射關係依賴於一個重要的參數。如果他們知道了這個參數的詳盡細節,就能可靠地把卡茜的量子糾纏地圖轉化為現實世界中的時空坐標。他們需要測量的是時間之門兩個出入口之間的時間差,也就是通向未來的出入口和連回過去的出入口之間的時間差。
可是,如果想測量這個時間差,他們就必須讓時間之門在幾十年裏都保持相對靜止。測量周期越短,誤差越大,而且即使很小的誤差,也會導致光分或光時級別的位置預測差異。現在量人急需擺脫聚合政府和英西銀行,他們等不了那麼久。
為了能夠得到高度精確的時間之門兩個出入口之間的自然時間差,他們需要在上千年的時間裏進行測量。隻有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存有他們需要的信息,但貝利撒留現在還不想告訴卡茜。這樣做太過費力,用不著考慮。於是,他把印第安座ε星係第五條通天軸的預測坐標給了聖馬太,讓他悄悄朝那裏飛去,不要被人發現。
(1)撒哈拉以南聯盟的家園星球,名字來源於非洲大湖區的一個曆史王朝。
(2)繞恒星旋轉的天體,體積比行星大很多,但又不夠稱之為恒星。
(3)銀河係內的一條小螺旋臂,地球所在的太陽係即處於獵戶臂內。